第44章 獵物

10月4日黎明,三塘縣刑警在革馬村鹽平山的西山麓——也就是垃圾填埋場北部的樹林裏發現了一具兒童的完整屍骨。一起挖出來的還有一個粉色的尼龍書包。

書包先於屍骨發現,我擠進土坑周圍的時候,書包已經被拿開了。當時我察覺不遠處還有另一群人圍攏在一起,金齊山和趙楠都在其中,我依稀還聽到了趙楠的嗚咽,想來是警察把書包拿給他們確認了。

最先看到的那段骨頭是小臂,隨著警察手裏的刮鏟和刷子不斷朝一個方向撥動,掌骨也露出來了,四根細細的骨頭從手腕處發散開去。我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那隻手掌大概隻有我的一半大小。

警察圍著土坑拉起了警戒線,繼續剩下的挖掘工作。金齊山情緒失控,大罵警察無能,罵了幾分鍾,忽然仰麵躺下,發出怪鳥般的悲鳴。

我轉頭尋找趙楠的身影。她遠遠地看向這邊,並沒有站在緊挨著警戒線的人群中。她掛著淚,眼神渙散,像盯著土坑看,又像什麽也看不見。一名年輕警察緊張地守在她身旁,生怕她做出難以預料的舉動,然而她隻是靜靜地站著。我不確定她在想些什麽,九年的牽掛塵埃落定,問了自己千百遍的問題現在有答案了——我想起金齊山在召集會上說的話:“小瑩還活著,她隻是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回家。”我覺得,無論是金齊山還是趙楠,內心深處或許並不這樣認為,如今他們終於找到了放手的理由。人世間大概沒有什麽痛苦可以勝過失去自己的孩子,不知他們還有沒有勇氣走向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我又想起了高美,曾有短暫的時光,她的肚子裏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我一邊覺得自己矯情,一邊又痛恨自己。我想暫停拍攝,給高美打個電話,但我沒有這麽做。我發現自己很容易被觸動,也渴望傾訴,但要化作語言表達出來,又會變得不知所謂。

快九點的時候,骨架被收進大號的黑色塑料袋,連同書包一起運走了。除了四名運送人員,其他警察都沒走,他們把阿海的房子當成臨時指揮中心,聚在裏頭開會。汪磊和另外幾個看起來很像領隊的刑警商量接下來的行動方向。

首先,剛才組建的十四個搜尋小隊,隻留痕鑒員繼續在土坑附近搜索,看看是否還能找到與遺體相關的痕跡,或者其他遺體。其次,剩餘的人馬再分成兩撥,擅長問話的,設法從拾荒者口中問出阿海和胡琛的生活底細,以及這兩人在九年前金瑩失蹤當天的行動;擅長追蹤的,回各自轄區部署抓捕計劃,把胡琛列為通緝要犯。

阿海的房子雖然寬敞,可也容不下幾十號警察,磚房裏擠不進去,我們三個隻能在外麵墊著腳偷聽,所以隻聽了大概,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安排無從得知。

由於正處國慶假日,從附近集鎮上趕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填埋場入口處形成了一個人群聚起來的半島,還有拿著攝像機和話筒的人在警戒線外探頭探腦,守衛的注意力都在他們身上,漏進來好幾個打扮樸素的村民。現在的信息傳播形式和九年前不同了,金瑩案馬上就會人盡皆知,傳遍全國。

臨時會議持續了二十多分鍾,警察們按指示分頭行動,走了半數以上。汪磊留下來跟調查隊伍一起,我們也就沒走。陳舜的方針是,汪磊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

汪磊一瞥間看見陳舜,走向磚房的腳步停下來。

“趕緊回去吧。”他像撣飛蟲一樣朝我們擺手。

“視頻還沒給到你呐。”

“去刑警隊,我安排人拿硬盤拷。”

“不急,汪隊,等你這邊的事忙完了,我想,還是當麵交給你比較穩妥。”

“什麽意思?”

“到時候……”陳舜撓著臉頰說,“麻煩汪隊簡單說說調查進展。”

“你在跟我談條件?”

陳舜又訕笑起來。

“有沒有你的視頻,我案子一樣辦。”

“話是沒錯,汪隊長真是有決斷力。但是,要不是我們提供的線索,進展可能不會那麽快吧?”

汪磊板著麵孔不說話。他低頭想了想,走到陳舜跟前,伸出食指點他的鼻子:“現在情況有變,凡是和案子有關的視頻,不管是金瑩的還是這個撿破爛的,結案之前不準發出去。否則,涉嫌妨害司法罪,我絕不會客氣的。”

我們暫時躲回車裏。我用手機上網搜,果然搜出這麽一條罪名:泄露不應公開的案件信息罪,可以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當真是要坐牢的。

“嘁,嚇唬嚇唬人而已。”陳舜搖開車窗,點了根煙。

“實在不行,”他吐出一口煙說,“就等案子結了再發,我們發不了,那些記者也一樣。再說了,他們的報道跟我們就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我們是正兒八經的紀錄片,不跟他們比時效性。”

“可是萬一,”我說,“抓不到那個胡琛怎麽辦?現在兩個案子綁一起了。”

“沒有這種萬一,堂堂人民警察,一個撿破爛的能跑哪兒去?”

我考慮的是,拾荒者雖然孤立無援,但是他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卻有助於躲避追捕。逃犯最忌諱的就是和人打交道留下行蹤,胡琛要是往深山裏一躲,怕是不好找。他沒有家人,就沒有牽掛。他已經逃亡三天了,徒步也能走出很遠。

“挖出來的骨頭,就一定是金瑩嗎?”小希問了我也想問的話。

“怎麽可能不是,驗一驗就知道了。”

“能驗出來?”

“DNA啊,骨骼能驗DNA。”

“這我知道,但是警察手裏有金瑩的DNA信息嗎?”

“當然有。”陳舜甩手碰了一下小希的辮子。

“你幹嘛!”

“頭發呀,梳子上肯定有頭發,最容易找到的就是這個。還有那個書包,書包是她的,她爸媽都確認了,人不是她才見鬼了。唉對了,你們拍到那個書包沒有?”

我和小希都搖了搖頭。

“真不中用。”

“說來也怪,”小希說,“當年警察沒有找過這片地方嗎?山海間到這兒,其實就隔了一座山頭。”

“嗯……”陳舜摸著胡茬陷入思考,過了一會兒說,“先不管這個,來分析一下,你們覺得是怎麽回事?”

我和小希都不應聲,不是因為我們沒有頭緒,而是我們都熟悉陳舜的腔調,他馬上要表達他的看法了。

“事情還是要繞回梁皓身上。梁皓把金瑩從他家的倉房送出去,在外麵接應的人就是阿海。這個假設怎麽樣?”他等我們認同,沒等到,於是扔掉煙頭,轉過身來繼續說,“阿海和梁皓早就認識了,因為那張照片。阿海這個家夥,對小女孩有……”他故作猙獰,手裏好像捏著莫可名狀的東西,“……有特殊的癖好,玩弄,然後殘殺。我們一開始以為有癖好的是梁皓,但其實是阿海,我收回昨天的話,他不是人販子,他就是殺人狂,梁皓給他提供獵物,李薇是第一個,金瑩是第二個……”

“梁皓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打斷他。

“有什麽把柄被阿海抓住了——這個原因慢慢再找——正是因為有把柄,所以梁皓一心要除掉阿海。但是在金瑩出事之後,不知怎麽的,阿海沒有再找梁皓要人,梁皓就沒有動他。這樣過了九年,阿海又忍不住了。他一個流浪漢,出事了大不了拖梁皓一起下水,梁皓不能由他繼續胡來,就找人幹掉他。”

“找胡琛?”

“對!所以現在的突破點,就在梁皓和胡琛的關係上。胡琛殺了阿海,逃到路上的時候,不是有目擊者看到有車來接應他嗎?如果來接他的人就是梁皓,那路子都盤通了。”陳舜打了個響指。

“來接他的人是梁皓……”小希思考片刻說,“如果真是梁皓,那麽,胡琛就是把高美當成了梁皓。”

“沒錯。”

“但是他說了‘快走’,梁皓來接應他,他為什麽要讓梁皓快點走呢?”

“殺了人,當然要快點離開現場啊,下意識喊了一聲。”

“梁皓找胡琛殺阿海,那就是買凶殺人咯,買凶的人自己還要跑去把凶手接回來嗎?”

陳舜用手掌蓋住半邊臉,像吃了極酸的東西一樣齜著牙。“那麽就是這樣,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兩個人一起下手。胡琛先把阿海騙到招待所,等梁皓來了再動手,這樣把握更大。結果出了什麽岔子,梁皓還沒到,人就殺了。”

“那胡琛不應該開門讓梁皓確認一下嗎?來都來了——如果殺人是有計劃的,他們絕不會就這樣留著屍體直接跑掉的。胡琛連門都沒開,就說‘快走’,那得有多緊急,說明他沒有料到那個結果,阿海死了對他來說是個意外。”

“你說的也有道理。”

“還有啊,殺個人為什麽要去招待所,雖然老板娘不管不問,畢竟是個人員集中的地方,也不好處理屍體,而且胡琛還穿得那麽顯眼。”

“這裏麵確實還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問題沒解決,但是大方向應該錯不了。”陳舜的口吻沒有之前那麽肯定了。

小希歎了口氣,“什麽時候回去?我要餓死了。”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我們有將近二十個小時沒吃過東西,但我們不敢去附近的集鎮,因為出去就進不來了。我提議讓小希開車先走,我們兩個男人再想辦法,陳舜沒有同意。他支使我去找拾荒者,問他們要吃的。

我找到一個女人,花十塊錢從她手裏買了三個老麵饅頭和一包榨菜,她有點驚訝,十塊錢是隨口說的,沒想到我不講價。她問我還要不要別的,她可以回去做。我擺了擺手。

“啊對了,”我走出一步,忽然覺得是個機會,於是回頭喊住她,“警察找你問過話了嗎?”

她愣了一下,“你不是警察呀?”

“我是……那個,昨天來認人的那個人的朋友。”

她張大嘴巴點點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懂了。

“警察都問了什麽?”

她略顯猶豫,但很快開口了。“他們問我,以前有沒有見過趙姐的女兒。”

“那你見過嗎?”

她搖頭說:“這裏的人認得趙姐,是因為她丟了女兒,去廟裏做好事,之前大家都不認得,就算看到那個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她家的娃。她可真是命苦。”

“嗯,還有呢?”

“還有嘛,就問阿海和胡琛平時有沒有過節,那年下大雪的時候,他們在幹啥,這哪裏想的起來,都什麽時候的事了,我隻說不知道。”

“你跟他們熟嗎?”

“跟阿海熟,胡琛不熟。胡琛這個家夥,不愛搭理人,阿海說他不規矩,老在暗地裏在幹什麽壞事,就喜歡捉弄他。不過胡琛發起狠來也怪嚇人的。”

“暗地裏幹壞事?”

“就是偷東西搞錢唄。”

我想不到還要問什麽,便道過謝,讓她回去了。

回到車上,我把和女人說的話轉述一遍,陳舜不以為然。

“這些撿破爛的,每天都像打仗一樣,相互有過節很正常,不至於因為這個殺人吧。垃圾的成色好一天壞一天,他們要活下去本來就不容易,你敢說誰沒偷過東西?”

他說我被坑了,饅頭榨菜頂多值三塊錢。我笑了笑沒說話,自打昨天小希告訴我她還有錢,我便對陳舜懷揣著一份同情。

熬到黃昏,警察終於收隊了,搜尋小組沒有收獲,稀稀拉拉地回到警車裏。我們認準汪磊的車,緊隨其後,向三塘縣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