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中有山風吹過

“阿哥,還沒睡吧?”

“還沒。”

梁皓看一眼屏幕右下角,十一點十六分,他輕輕關上書房門。“怎麽了?”

“阿哥,有個事、有個事想拜托你,你能不能去趟嶺陽賓館?”聽得出來,俞心嵐正在抑製紊亂的喘息。

“現在?”

“對,鍾浦來了,他現在就在賓館裏。”她嗓音沙啞,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嘶吼。

鍾浦是俞心嵐的男友,梁皓聽她提過幾次。

“出什麽事情了?”

“他喝醉了,醉得很厲害,他不接電話……是被我爸灌的,他不能喝酒,一點也不行的,剛才不知道喝了多少白酒。”

“在哪兒喝的酒?”

“在我家,我爸逼他的。他來找我,我爸不讓見,把我鎖房間裏。他沒走,在外麵站了兩個小時,我爸就讓他喝酒。”

“然後呢?他怎麽去賓館的?”

“我爸送過去的,他剛回來,鍾浦現在一個人在賓館。”

“……你在哪兒?”

“在我自己房裏,門反鎖了,我媽一直守在門口,我出不去。”俞心嵐的聲音顫抖著,“阿哥,我擔心——”

“幾號房間?”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現在過去。”

梁皓有些猶豫,是直接走還是跟幼貞說明白情況。他披上外套,走到臥室門口,幼貞和梁湛都睡著了。幼貞側躺著,雙腿蜷縮,把梁湛半圍起來。梁湛的頭發汗濕了,小小的麵龐上覆了層油膜。

梁皓輕聲下樓,拉開院門的鐵栓,把摩托車推出一段路,才發動引擎。

小薇的事平息以後,俞心嵐又來過家裏幾趟。對於她和梁皓之間的曖昧,幼貞沒有挑明,但擺出的態度顯而易見。以往,俞心嵐大約每周來一次,找梁湛逗樂,她對這個剛生下來就照料過的孩子有特殊的感情。最後兩趟,幼貞完全沒理她,不打招呼,也不回話。俞心嵐跟梁皓道歉,說她不該“自以為是”,不該跟他一起回家,說完就走了。這個說法讓梁皓五味雜陳。那之後到現在有四個多月,梁皓一直沒見過她。

嶺陽賓館距離不近,梁皓駛上村道,緩緩轉動車把,速度提到五十碼。夜風貫透全身,但隻有些許涼意。

俞心嵐從上海回革馬村為時一年多,形式上是外地返鄉,結束打工生涯,實質上是父母要求她和男友分手,盡快在本地找個婆家。她在開發區的超市上班後,上門做介紹的媒人一直沒斷。現在看來,她和男友的聯絡也沒斷。在梁皓辦的公室裏,她時而透過窗戶凝望遠處的工廠,或者看著水杯呆呆出神。梁皓不認為她已經鐵了心。回想當時,或許俞心嵐有所期待,期待梁皓給她一個選項。能給她選項的人隻有梁皓,正如同現在,她能求助的人也隻有梁皓。

這個叫鍾浦的青年讓人同情。喝了酒,他就能帶走俞心嵐嗎?俞慶榮顯然不可能這樣承諾,鍾浦沒有選擇,讓他喝酒無需任何理由。

梁皓此刻在思考的問題是,俞慶榮為什麽要把鍾浦送到賓館?村子離賓館雖然很近,但是攙扶醉酒的成年男子並不輕鬆,何況還得花費一晚上的住宿押金,俞慶榮在開銷上精打細算,不會幹這種事。或許他家裏的空房間都在近期租出去了,無處安置鍾浦。另外的可能是——鍾浦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女友家裏,是某種程度上的接納,是微明的希望——俞慶榮不願意給他任何心裏上的暗示。

盡管這樣可以解釋,但細想之下,還是覺得有點蹊蹺。

和女友的父親見麵,對鍾浦來說意味著一場談判,但在俞慶榮心裏,談判結果早已確定,無論鍾浦說什麽都不會改變。這種情況下,有必要灌他酒嗎?讓這個年輕人以醉酒為代價換取什麽呢?純粹的戲弄沒有意義。

嶺陽小學的操場隱現在夜空下,翻過高高的拱橋,就是中玉路,南北貫穿集鎮的主幹道,嶺陽賓館就在這條路的中段。

路兩邊有零星的店家還亮著燈,前麵有個小巷,梁皓降低車速,防止有人橫竄出來。他的視線掠過一棵梧桐,冷不防注意到了站在巷口的兩個人影。

是俞耀宗和一個女人,相向站立。梁皓連忙刹住車,慢慢蹬到下一棵樹前,勉強讓樹幹擋住自己。

俞耀宗嘴唇不停動著,一邊從褲兜裏拿出錢包,撥捏裏麵的紙鈔。女人挎一個鏈帶手包,包麵上鑲了鑽,借助理發店外永不停歇的旋轉柱燈閃閃發亮。女人很年輕,臉是陌生的,似乎抹了口紅,穿黑色貼身的短裝,領口很低。她把腳掌繞到另一條腿後麵,豎起來點著地麵,微微搖晃。

俞耀宗抽出錢遞給女人,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抓出一個小物件給她,距離太遠,看不清是什麽。隨後,他走回小巷深處,女人則沿著中玉路往前走,和梁皓的方向相同。

梁皓產生了某種直覺,這直覺覆蓋了他起初的判斷,他認為他應該把摩托車停在路邊,然後跟在女人後頭。這裏到嶺陽賓館沒幾步路了。

女人的鞋跟撞擊人行道鋪磚,有節律地“嗒嗒”作響,裙子緊裹的臀部左右扭擺。走了三四分鍾,她便右轉身消失在一道門內。梁皓抬頭看,“嶺陽賓館”四個血紅的發光字就在門頭上。他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在前台值夜班的是個小夥子,臉被電腦屏幕印得煞白,對來客視若無睹。原本,梁皓打算問他剛才醉酒的客人住在哪一間,現在暫時不需要了。

梁皓用腳尖點台階,快步上樓,到二樓半的位置,聽到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響。女人正在三樓的走廊裏用鑰匙打開某扇房門。不用多想,那就是鍾浦的房間。

現在知道了,俞耀宗給女人的小物件就是房門鑰匙。

關門的聲音很小,但梁皓聽清楚了,他來到走廊裏,尋找前一刻記憶中聲源的方位,把目光鎖定在305號房間。

現在,他需要等一等,隻需靜待片刻。要驗證心中的猜測,就非等不可。

腰間突然傳來震動,有電話,是俞心嵐。梁皓退回樓梯上,接通手機。

“你到了嗎?我出來了。”她的話筒在風裏呼呼作響。

“你……出來了?”

“是啊,我媽給我開門了,我很快就到。鍾浦的房間是、是305號。”

梁皓陷入了沉思。

“阿哥?”

“305號房,是你媽告訴你的?”

“……對。”

“你先別過來。”

“啊?”

“聽我的,先別過來,留在原地等。”

“為什麽?出了什麽事啊?”

“什麽事也沒有,你相信我。等我電話。”

梁皓掛斷手機,敲響305號的房門,並用拇指摁住貓眼。

等了足有一分鍾,門才打開,門後是個全身**的女人。她臉上的坦然隻保持了門板轉動的瞬間,看清外邊的人,哆嗦著往後推了半步,但很快恢複鎮定。

“你誰啊?!”她試圖甩上門,被梁皓擋住了。

**躺著人事不省的年輕男人,白襯衫的扣子一個都沒解開,下半身卻完全暴露著。

“穿上衣服,走吧。”梁皓看著房間裏麵說。

“神經病,滾!”

“你不走,我報警了。”

“嘁……”女人翹起一邊嘴角,“我們是正經相好,報警?你試試看,抓我還是抓你。”

梁皓正視她:“你已經收了錢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把鑰匙留下,走吧。”

女人的臉色變了,連續眨著眼,似乎無法理解當前的狀況。終於,她慢慢走到床邊,一件件穿好衣服,走過梁皓身邊又扭頭罵了一句,但已經沒了氣勢。她並沒有交出鑰匙,大概是要還給俞耀宗吧。

梁皓關上門,幫鍾浦提上褲子,拍他的臉。鍾浦迷糊地喊了一聲,想睜眼,沒睜開。梁皓托住他脖子,拉他坐起來。他抿住嘴,下唇往外突,喉嚨裏嗚嗚叫。梁皓連忙把他推出床沿,同時抱住他的腰。鍾浦俯下身,吐了一地。

房間裏充斥著刺鼻的酸腐味,梁皓打開窗戶,匆匆清理完,打電話給俞心嵐。她在十分鍾後趕到。

“他沒事,讓他睡會兒吧。”

俞心嵐走到床前,撫摸鍾浦的額頭。鍾浦發出均勻的鼾聲。

“剛才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讓我等?”

梁皓低下頭輕輕歎息:“今天晚了,改天我再告訴你。”

俞心嵐盯著他,眼裏透出哀怨,她似乎有所察覺。

“真的沒什麽,你今晚就在這兒陪他吧。我先走了。”梁皓轉身帶上了門。

“阿哥!”俞心嵐追下樓梯,調勻呼吸說,“謝謝。”

梁皓笑著搖了搖頭。

“你這麽晚出來……明天我去跟幼貞解釋。”

“不用,越說越亂。回房去吧。”

梁皓走下半層,俞心嵐再次喊住他,她說:“我想回上海!我想回去,跟鍾浦一起。”

梁皓望著樓梯下方的暗處良久,然後轉身說:“好啊,那兒更適合你。”

俞心嵐仰起脖子大口喘氣,像無形的扼住她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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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快兩點了,梁皓洗完澡,輕手輕腳爬上床。

“怎麽又弄這麽晚?”幼貞睜眼看鍾,她沒發覺梁皓出去過,“哇,出了這麽多汗。”她掀開梁湛的被子,用一旁的幹毛巾擦梁湛的頭發。“做完了嗎?”

“還沒。”

“快點睡吧,明天上午還要跟徐老板見麵,別遲到了。”

徐老板是俞耀宗輾轉結交的一家裝修公司的總經理。俞耀宗想讓梁皓跟著他做。

“你做過建築設計,搞裝修當然也沒問題,都是通的。現在房地產行業那麽好,不要錯過機會,試試看。”

上個月,梁皓的公司撤出新工業園區,待了將近三年的辦公室,現在隻剩原本就屬於那裏的幾張桌椅。公司還在,也有零星的散單,但達不到理想的收入,看不到未來。他沒有底氣拒絕俞耀宗。

幼貞關了台燈,屋子裏逐漸顯現朦朧的月光。

“我剛剛出去過。”

“嗯?”

“心嵐的男朋友來了。”

梁皓把事情說了,當然,隻說鍾浦陪俞慶榮喝多了酒。幼貞猛然坐起來,黑暗中,梁皓分辨不清她在看什麽。

“她為什麽找你!她怎麽又來找你?你們……”

“她隻能找我,幼貞……”

“你什麽意思啊?她家裏的事怎麽輪得到你來管!啊?”

梁湛哭醒了。

“我不是在管她家裏的事,她男朋友一個人在賓館,可能會出事。”

幼貞打開燈,抓起床頭櫃上的奶瓶。梁皓伸過手去,說,我來吧。幼貞一把推開他,顫抖著雙手衝了奶粉。

梁湛含住奶嘴用力吮吸。幼貞看著他的臉,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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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浦有急事要辦,他用俞心嵐的手機給梁皓打了通電話,表示感激,第二天下午就先回上海去了。

一周以後是勞動節,節日最後一天傍晚,梁皓去汽車站送俞心嵐。快到車站時,俞心嵐打他電話,說她坐在小門外的花壇邊。

“這麽多東西,一個人拿得了嘛?”

“那你送我去呀?哈,塞大巴底下就行,到了那邊直接打車。”

旅行箱上疊著兩個碩大的帆布袋,下麵那個軟癱下來,蓋住了半個箱子。她身旁還有一個雙肩包。

她乘坐的是七點的末班車,天色幽暗,花壇邊隻有她一個人。“你最近還好嗎?上次的事情亂糟糟的,都沒問你。”

梁皓如實說了自己的近況。

“你要去做裝修?”

“還在學習,不過好像學不會。”

俞心嵐低頭不說話,梁皓也沉默了。她轉頭看向入口處,大概是想確認還有沒有別人來送行。

“啊對了。”她拉開雙肩包,拿出一本書來,“給,這是鍾浦寫的小說。”

“我一定好好看。”

“內頁上有一首詩。”

“你寫的?”

“嗯,跟小說可沒關係。”

“我知道了,看來小說寫得不怎麽樣。”

俞心嵐哈哈大笑,但笑容很快消失了。

“阿哥。”

“嗯?”

“……算了,沒啥。”

“想說什麽就說。”

“你說……上海適合我,那這裏適合你嗎?”

梁皓沒有回答,轉過臉看向別處。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別老想些沒用的,時間差不多了。下次回來,告訴我一聲。”

俞心嵐緩緩搖頭,眼睛忽然紅了。“沒有下次了,我回不來了。”

“怎麽會呢?”

“真的,你不知道……我再也不能回來了。”

淚水充滿眼眶,凝視的目光閃爍不定,像正在融化的冰淩。她無聲地走過來,雙手穿過梁皓的臂彎,緊緊抱住他。

梁皓不忍心推開她,但也無法做出回應。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右手,手掌輕輕貼上心嵐的後背。

“好了,去吧。別後悔就行了。”

“我不會後悔的。”

“我知道,你就像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心中有山風吹過,可別停了。”

心嵐的臉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梁皓知道她在點頭。

入口處的路燈下,光束忽然被一片暗影浸染,有人站定腳步,怔怔地朝這邊看。她胸口的起伏逐漸劇烈,伸手扶住路燈杆子,眼眶下的陰影一直延伸到嘴角。

梁皓看清楚了,是俞心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