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病房內外

“就這裏,不,再往回倒一點,好,停。”高美把細長的食指當成指揮棒,在空中往下一甩,又彈性十足地翹起來。

我按下空格,監視窗口內的畫麵停頓在羅顯章說話的空檔,深色的製服棱角分明,背後是書房的白牆。我剪輯的時候看過好多遍,就算剛打開電腦,也知道他的下一句話是什麽:“這時候我注意到了倉房。我有種預感,金瑩就躲在倉房裏麵。”

“他下麵要說去倉房的情況了,注意聽。”高美抓住腳踝,把盤曲的雙腿朝內扳了扳。

我再次按下空格,視頻繼續播放。

羅顯章說道:“剛才說了,我認為金瑩是離家出走,她前一晚經過這裏,發現院門開著,然後躲進倉房住一晚,這是很有可能的。再加上那腳印,怎麽看都是小孩的腳印,我當時熱血沸騰,覺得人已經找到了。但是……嗯,倉房的門舌壞了,鎖不上的。裏麵都是紙箱,雜物,裝修剩下的廢料這些東西,我翻了一下,不像能藏進一個人的樣子。我馬上注意到了那扇氣窗。氣窗離地大概兩米。是的,房間本身的層高在三米五左右,氣窗在上半部分,應該是超過兩米的。我搬了幾塊磚頭踩上去,檢查窗戶,是鎖上的。我打開窗戶看了外麵,沒找到痕跡,窗沿上沒有積雪,因為有屋簷擋著,這和南麵台階的情況一樣。這時主屋那邊突然有動靜,我就出去了——”

“停。注意到了嗎?”

“……什麽?”

“他出去了。他出去是因為梁皓開門了,這時候,大家都往主屋裏麵衝,跟梁皓起衝突了,不是嗎?那就出現了一個空檔。”

“什麽空檔?”

“時間上的空檔啊,院子裏這時候沒人,金瑩就可以從倉房裏麵跑出來了,誰也沒注意到她。”

我看著另一張空病床,假裝思考片刻。“你是說……金瑩躲在倉房裏麵,躲了一晚上?羅顯章不是進去找過了嗎?”

“所以我讓你仔細聽他說啊。你看,他說倉房裏麵都是雜物,他翻了一下,不像能藏人的樣子,然後馬上注意到了氣窗——這明顯就沒有好好找嘛。”

“是嗎?”

“他肯定是看到氣窗就認定是出口,就檢查氣窗去了,這是警察的直覺,但直覺有時候就是錯覺。”

“是嗎?”

“你能換兩個字嗎?也許,這時候梁皓還是不開門的話,他會仔細再找一遍其他地方。”

“嗯……”我點著頭,“看到氣窗所以先去檢查氣窗,撇下了別的地方,梁皓一開門,注意力就全到主屋那邊去了——好像有點道理。”

“他現在退休了吧,那九年前也五十好幾了,可能眼神不怎麽好。還有啊,倉房的門鎖不是壞了嗎?那沒準燈也壞了,就靠一扇氣窗進光,裏麵肯定很暗的。有個櫃子之類的東西擋一下,或者幹脆躲在門背後,碰巧就沒發現,絕對有可能。”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梁皓沒有和金瑩碰麵就說得通了,他完全被蒙在鼓裏。”我看著高美的臉問,“小美你覺得梁皓是無辜的嗎?”

她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認識他。你們不是要證明這一點嗎?我就幫忙出主意咯。”

“倒也不是非這樣證明不可……唉!不對,金瑩從倉房跑到外麵,雪地上不就有出去的腳印了嗎?”

“那時候院子裏都被踩亂了呀,好幾個人在院子裏。他們守著金瑩原來的腳印是沒錯,可其他地方就不好說了,到處檢查,來回走……”

“但是小孩子的腳印是很明顯的,和大人的相比,是吧?再怎麽亂,總有平整的地方可以留下完整的腳印。警察可是請了足跡鑒定專家來的。”

高美瞟向天花板想了想。“如果,她怕事後被發現,就故意對準大人的腳印踩呢?好像不太可能哦。”

“對啊,急著逃跑的節骨眼上,哪能想這麽多?那麽小的孩子。況且,她出去以後怎麽辦呢?那時候全村人都在找她,她能跑哪去?還有主屋裏的指紋,這也沒法解釋。”

“那就算了,我餓了。”

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轉折,我已經習慣了,於是隻好出去買吃的,誰叫她是病人呢。其實她早沒事了,如果不是明天要去刑警隊拚嫌疑人畫像,傍晚就可以出院回家。現在已經過了午夜,這小鎮可不比千桂市,沒有她想買就能買到的夜宵,但我得做做樣子,出去轉一圈。

高美昏迷了大半天,晚上精神了,非要看我剪輯的采訪視頻。看到金齊山,就說了一些關於他的事。讓我意外的是,高美曾和金齊山在同一張酒桌上吃過飯。高向榮和與金齊山往來密切,是生意夥伴,也是朋友。金齊山經曆失去女兒的痛苦之後,能重整旗鼓,高向榮幫過不少忙。

“金齊山不管走到哪兒,都帶著女秘書。”高美說,“我爸就沒有女秘書。你以後進了我家公司,不會也這樣吧?”

“我……他和女秘書是那種關係嗎?”

“當然啊,明擺著的,大家都知道。”

“他老婆不介意嗎?”我腦海中浮現出一串手腕上的木珠,以及木珠沒能遮住的疤痕。

“這就不好說了。或許,經曆了那種事情,一切都變了吧。”高美的聲調沉了下去,“他們看到彼此,就會想起女兒。”

趙楠一心向佛,並且成立慈善會,現在也有了屬於自己的事情,夫妻倆各幹各的,感情上早已形同陌了吧。這是一種堅持還是逃避,其實很難說得清楚。

病房外守著兩名刑警,坐在長椅上打瞌睡,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立刻彈起腦袋。我有點過意不去,說,打擾了,再睡會兒吧。其中一位看著比我年紀還小,臉紅了。

汪磊安排警員留守,是高向榮的意思。高向榮想把女兒帶回去,遠離是非之地,目擊證人是個危險的身份。汪磊覺得沒必要,一來一回浪費精力,他鄭重承諾保證高美的安全。高向榮開高美的車回千桂去了,讓自己的司機在醫院樓下守夜,以備不時之需。

跑到醫院來殺目擊證人滅口,那是電影裏才有的情節,不過細想之下確實有些後怕。高美說凶手開門後看著她楞了一會兒——他是在考慮要不要處理掉高美嗎?

從現場情況來看,這有可能是一場意外,因為沒有凶器,不見血。折斷脖子的死法很少見,存心要殺一個人,凶手不會空手而來。但也可能帶了,隻是沒機會用。雙方撕扯扭打,不知怎麽的,死者一個倒栽蔥,腦袋衝地就沒了。

高美說,房門打開前,裏麵有人喊“快走”。這是她在我趕到醫院以後臨時想起來的。

當時汪磊還在病房外跟高向榮交談,我把他請進來,讓高美又講了一遍。汪磊確認幾個疑問後,雙手抱胸陷入了沉思。我說,汪隊長,是不是還有第三個人?他看了我一眼,打電話給留在現場的下屬,讓他們排查監控。

如果房裏真有第三個人,他隻能翻窗離開。窗戶正下方是泥地,從二樓跳下去倒也沒什麽。蓮花招待所裏外都沒有裝監控,最近的探頭在北麵的小路上,不知離招待所遠不遠,如果能拍到那扇窗戶就好了。

汪磊說,當務之急是確認死者身份。死者身上沒有手機和錢包,很可能被凶手拿走了。從這一點看,凶手和死者的關係相當密切。隻要能確認死者身份,順藤摸瓜就能找到凶手。

我走出醫院大門,發現一旁的拉麵館和漢堡店都亮著燈。我走進麵館,想起第一次和陳舜小希一起吃飯的情景。這些天和他們形影不離,才分別幾個小時,竟然有些懷念。

初次見麵,小希就伸直胳膊指著山海間,說要住那兒去。當時,她滿心以為我是哪個倒黴的讚助商派來的救兵,是揣著錢來幫他們改善住宿的。她和高美不一樣,總是心事重重,似乎想做好每一件事,讓所有人滿意,可現在卻心驚膽戰地蜷縮在汽車裏,未免太可憐了。

我付了麵錢,提著三個快餐盒往回走,快到病房時,我下定決心,給小希轉了五百塊錢,並留言“保密,勿回。”,然後刪掉了記錄。

其中的兩碗麵是給兩位保鏢刑警的,他們誠惶誠恐地接過去,連聲道謝。

高美吃了三分之一,心滿意足地躺下了。我朝空床走去,她喊住我,讓我跟她睡一塊兒。床不大,我側躺上去,把檔杆拉起來,屁股靠著。她也側過來,跟我麵對麵。過了一會兒,她把手伸進我衣服,摸我的腰。出於禮貌,我也摸她。十月的天氣還有些悶熱,她沒洗澡,皮膚卻仍然很光滑。但我其實很困,摸著摸著不動了。

“哎,明天我跟你一起去采訪吧?”

“嗯?”我假裝沒聽清楚,思考該怎麽回答。

“你帶著我一起去,反正我也沒事。”

“……倒也不是不行。”

“什麽意思啊?就是不行咯!虧我還幫你們出主意。”她把手抽回去了。

“在現場的人越多,對被采訪人的幹擾就越大。而且,導演他們可能也會……有點不自在。”

“是那個小希不自在吧?”她冷笑一聲,“我要去,不去我不自在,你要誰不自在,你選吧。”

“小美你聽我說,這次我想好好把這工作做完,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好了,你已經選好了。你走吧,明早我自己去刑警隊。”

“小美……”

“走開!”

我穿上外套,整理好雙肩包,走到門外,和兩名刑警點頭致意,然後在他們身旁坐了下來。我發消息給陳舜,讓他們明天去采訪時來醫院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