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窒息

2004年年末,又一個冬天。

空****的辦公室裏比外麵更冷。梁皓燒開水,泡了一杯茶,準備測試產品的渲染效果。這個客戶專門生產剃須刀頭,但梁皓把整個電動剃須刀的模型都製作出來了。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其他項目可以做。

茶還燙得喝不上口。門被推開了,來訪者是兩個警察,穿著製服。

是梁皓嗎?矮個子警察問。高個子警察打量室內,就你一個人在?

六張辦公桌,隻剩梁皓自己那張還有電腦。梁皓站起身來。

附近出了案子,想跟你打聽一下。矮個子說著走到梁皓身前,盯著看,仿佛梁皓臉上有什麽東西在自動變化,等停止了,他才問:“昨天傍晚五點前後,你在哪裏?”

高個子沒過來,背著手晃**,視線掃過每一件他認為值得觀察的東西,包括窗外的草坪。

梁皓回答說,就在這裏。

矮個子問他平時的作息時間。梁皓照實說了。昨晚回家比通常晚一些,但也沒晚多少。

“出了什麽事?”

“有個小女孩死了,聽說她常來這裏玩。”

梁皓心中一驚,“……小薇?”

矮個子點頭說:“李薇。”

我叫小薇。

小灰?

小薇!女孩跺著腳說。

那是在今年初夏,梁皓和女孩已經很熟了。他從沒問過她叫什麽名字。女孩見他畫過畫,便請他幫忙在賀卡上畫個女人,說那是媽媽,賀卡是給媽媽的生日禮物。賀卡要寫落款,於是她說,我叫小薇。

昨天傍晚,小薇的父親在田間的草垛裏發現了她的屍體。人還站著,嘴巴和鼻子裏吸滿了幹草。

“為什麽會這樣?”

“是在捉迷藏,另一個孩子找不到她了。”高個子打開雜物櫃,上下掃視,“她躲進去的草垛離她家有段距離。那個孩子說,她們從來沒有躲到那麽遠的地方。死因是窒息,至於具體怎麽回事,還在調查。”

梁皓感到胸口正在下陷,他撐住桌子,轉頭看窗外。草坪中央的噴泉池裏現在一滴水也沒有,池底布滿棕色的汙垢。

矮個子說,她爸幹活的工廠就在馬路對麵。梁皓說,我知道。

“她經常往這個園區裏跑。”矮個子停頓一會兒,用食指指向地麵,“也會到這兒來吧?”

梁皓看他一眼,點點頭。

“你們通常做什麽?”

“什麽?”

“我說,她來這兒之後,你和她通常會做點什麽事呢?”

他的問題,或者是他的問法讓人感到不適,而且很難回答。他察覺到梁皓的遲疑,從口袋裏掏出警察證,說他們是開發區派出所的。

說來也怪,這裏隻剩梁皓一個人之前,小薇從沒跨進辦公室。最多的時候是五個人,先辭退兩個,又走了一個,最後是馮佑。馮佑走了兩天,小薇就來了。說怪也不怪,隻有梁皓會陪她坐在水池邊,一坐半個下午。

小薇從不打擾梁皓工作,能自得其樂,訂書器、文件夾、紙杯、壞掉的鍵盤……什麽都能當玩具。一整天下來,其實說不上幾句話。她完全不好奇梁皓在做什麽,可是隻要梁皓去洗手間,她也會跟出來,在走廊裏等他。

“哦,是這樣。”矮個子慢條斯理地把證件收回胸袋,“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梁皓想了想說,沒記錯的話,大前天。矮個子又問,她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梁皓說沒有察覺。

“那麽,昨天回家之前,你都是一個人在這裏嗎?下班的時候有沒有碰到誰,打過招呼?”

“沒有。”

高個子走過來了,他摘下帽子,捏著邊緣。“聽說……你給小女孩拍過照片,前年。”

“拍過。”

“她媽來找你麻煩了?”

“談不上找麻煩。”

“什麽情況?具體說說。”

梁皓耐著性子講了。

高個子不斷點著頭,然後戴上帽子。“你這公司很有個性嘛。行,打擾了。”

呆呆地坐到下午,什麽事也沒幹成。一大片灰雲遮蔽了太陽,天色倏忽暗沉下來,梁皓心中的不安被放大了,他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便拎起包往家裏趕。

不出所料,院子裏傳出爭吵和哭鬧聲,鄰居們在門外窺探。

“好端端的不可能會這樣的!不可能的……”

“那你想怎麽樣?賠你一條命啊!”

小薇的母親阿豔正在朝幼貞甩胳膊,甩出眼淚和鼻涕,丈夫扳住她的肩旁,不讓她撲上去,卻也拉不回來。一旁還有三個陌生男人,大概是她家的親戚。敏芳淚流滿麵,左手拇指撫摸著右手掌根,那兒的皮膚蹭破了,有紅色的血絲,她被人推倒過。原本掛在竹竿上的吊蘭落在地上,瓦盆四分五裂。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梁皓身上,周遭安靜下來。梁皓本以為,他的出現會讓情況更糟,可是陌生的疏離感卻像一道冰冷的屏障,把怒火阻隔開。僅僅是阻隔,而不是澆熄。阿豔蓬頭散發,朝梁皓探出脖子,嘴唇全無血色,喉嚨裏發出“呃呃”的哭聲,臉上的肌肉卻等了許久才配合出哭泣的表情。她仰起頭,朝天空張開嘴巴。

梁皓事後回想當時阿豔的心情,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梁皓是革馬村之外的人,就像猛獸遊離於人類之外。對於她而言,梁皓是一頭狼,吃了她的羊崽的狼,未必有狼的殘忍,卻有狼的漠然。狼是聽不懂人在說什麽的。

梁皓不能理論,不能道歉,不能安慰,說什麽、做什麽都不合適,他無意間迎合了這種漠然。

樓上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敏芳慌忙跑進屋去。

這陣哭聲重新打開了一個情緒按鈕,讓阿豔想起往昔,想起小薇也這樣哭的時光,她嘴唇一張一合,像脫水的魚,隨即兩腿一彎倒在親戚懷裏。

於此同時,警察趕到了,正是上午一高一矮那兩位。他們軟硬兼施,把李家人勸回去了。

“查,我們一定徹查到底。有什麽線索,什麽證據,盡管找上來,找你們轄區派出所,找我們都可以。有誰怠慢的,你告訴我,我給你公道。”高個子搭著小薇父親的肩往外走,“但我們先把話說明白了,你們要是揪著照片的事不放,靈魂出竅,亂七八糟的,那對不起,這個處理辦法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外,聽明白了嗎?”

小薇父親雙手卡住高個子的胳膊,看著他的領口,邊哭邊點頭。矮個子趕雞似的揮動雙手,驅散鄰居。

幼貞鬆了口氣,正要關上大門,門邊被警察的手掌抵住了。

“不好意思。”矮個子擠進半個身體,“我們還有幾個問題。”

高個子擺脫了小薇父親,仔細扯挺袖子,慢悠悠地走進來,朝梁皓咧嘴一笑:“打擾了。”

剛才並沒有人報警,他們是特意過來找梁皓的。梁皓把兩人引進堂屋。

幼貞摔坐在沙發上,她看起來筋疲力盡,而且很不耐煩。

“我們想和你丈夫單獨談談。”矮個子對她說。

“為什麽要單獨談?!”

高個子正要坐下,被幼貞的氣勢嚇住了,僵在半蹲的姿勢,他和矮個子互看一眼,點點頭說,行吧,然後才完全坐下。他坐在沙發的邊位,矮個子站在一旁。

“查案嘛就是這樣的,幾個小時前才見過麵。”高個子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麽,“剛才李薇爸爸說,他在網上看到過那張照片。”他抬手朝梁皓一指,“就是你兩年前在集鎮上抓拍的那張。”

梁皓閉上眼睛,再睜開。“警官……”

“你別誤會,收不收魂的,我們警察可管不著。照片跟李薇的死沒有關聯,至少沒有直接關聯。我知道,你老家在市裏,沒法理解這裏的思想,說實話我也理解不了,但是不能理解不代表不值得尊重。退一步講,如果你當時不承認拍了照片,直接把人哄走,倒也罷了。你明明白白告訴人家照片在卡裏,可是自己又留了一份,轉過身就發網上去——當然了,完全不違法——可我總覺得這做法不太地道。”他說著,把臉轉向矮個子尋求認同。

幼貞坐在身後,梁皓看不見她的表情。

“警察工作的時候,也會出於立場提出一些別人難以接受的想法,我隻希望大家相互尊重,不要有所欺瞞,可以嗎?”

梁皓遏製住情緒。“我沒有欺瞞她……”

“好了好了,言歸正傳。”高個子交換相疊的雙腿,“這次來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李薇的身體狀況怎麽樣?”

“你指什麽?”

“你有沒有見過她發病?”

梁皓麵露不解。

“癲癇,有嗎?”

“沒有。”

高個子盯了他一會兒,說:“初步屍檢結果有了,和預判一樣,窒息死亡,沒有別的什麽。”

梁皓前傾上身,手肘抵住膝蓋:“你的意思是,她在草垛裏麵的時候發癲癇了?”

“從堵塞口鼻的幹草形狀判斷,幹草是被自然吸入的,不是被外力塞進去的。李薇的雙手沒有被控製住,但卻沒有拉扯幹草,好像被定身了一樣。所以法醫判斷,是發作了癲癇或者類似的神經疾病。具體結果,還要結合以往的病例來判斷。她父母說她從來沒發過,所以就來問問你,畢竟這兩年,你是跟這個小女孩走得最近的人。”他的眼珠子亮了一下,泛起微笑,“孤獨的人是會相互吸引的,是吧?”

梁皓不禁收縮起眼瞼。這高個子警察的品性,簡直可以用惡毒來形容。很顯然,他對幼貞的衝撞耿耿於懷,他說這些話是在告訴幼貞:讓你回避是為了你好,不離開會後悔的。

“別那樣一副表情,我們是在幫你排除嫌疑。她爸媽既然有想法,我們得拿出有力的反證,死者為大,體諒一下吧。好,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麽撒謊?”他的視線稍稍偏向幼貞,瞬間又回到梁皓臉上,“昨晚下班,你可不是一個人走的。”

梁皓的心往下沉,遲遲不敢提氣。

“你的摩托車後座上,還有一個女人。”他朝幼貞攤平手掌,聳了聳肩,“門衛說,好像是你愛人的堂姐,好像。”

最近半年多,俞心嵐在開發區的一家超市裏做收銀員。回革馬村的中巴車走鄉道,和梁皓回家同路。但中巴車間隔一個多小時一班,而且不準點。有一天她敲開辦公室的門,對梁皓說,寧可走二十分鍾到你這兒,等你一起回去。那時還是夏天,她走得渾身是汗,額頭上粘附著沙塵。

不會打擾你工作吧?第二次來的時候,她這樣問,梁皓說會,所以要早點把工作做完。事實上從那時起,他已經沒有多少事情可以做了。

俞心嵐也認識小薇。臨走時,她會和梁皓一起帶小薇穿馬路,送她到父親的工廠門前,然後側身跳上摩托車後座。

“你們經常這樣嗎?”

高個子的問題已經偏離案件了。梁皓冷冷看著他,不回答。

“我說了,我們是來幫你擺脫嫌疑的。”他看了眼手表,“接下來就要去找她核實信息,如果時間上吻合,你就有了不在場證明。堂親的證詞基本上是可以采納的。”

“你們有必要做到這個份上嗎?我不明白,就算我沒有不在場證明,我有嫌疑嗎?”

“暫時沒有。”他眼珠向上翻,又落回來,然後用鼻子發笑。

“你工作多少年了?”

“什麽?”

“你一直以來都是像沒頭蒼蠅一樣辦案的嗎?如果是的話,這種狀態會持續到你退休為止。”

高個子仰天長笑,站起身來扯製服下擺。“原來梁總看不起基層民警,你不知道,一輩子在一線查案,是莫大的榮譽。尤其是,遇到你這樣有趣的人。”

矮個子拉長了臉,跟著高個子走了。

“你回答他剛才的問題。”幼貞宛如一尊石像,坐在身側卻察覺不到氣息,“你們經常這樣嗎?”

梁皓不想沉默,但又無法開口。

“你跟她是怎麽回事,啊?你為什麽還有那張照片?你跟那個小女孩……”

警察帶上院門,發出巨響,餘音在院子裏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