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驚變

隔天早上,在招待所外的石子地上,我再次見到了那個少年。他兩腳撐著自行車與我對視。

我們三個剛剛在集鎮上吃完早飯回來。陳舜和小希也注意到他了,因為他就這麽直愣愣地瞪著我們,氣喘籲籲,跋山涉水的樣子。他今天沒有穿校服,套一件綴著紅條的黑色衝鋒衣,看著像比前幾天大了兩歲。

陳舜瞥他一眼,繼續往招待所裏麵前走。小希的步伐變得遊移,在我站定之後,她也停下腳步。那天在成峰批發部,小希並沒有經過倉庫門口,我覺得她是第一次見這個少年,她停下來也許是因為在他臉上看到了梁皓的影子。

少年朝陳舜的吉普車走近幾步,仔細看過了,抬頭說:“我要接受采訪。”

走入大堂的陳舜從暗影中退回陽光下,轉過身問:“什麽?”

“你們不是要采訪嗎?我接受采訪。”他還處在變聲期,嗓音咕吱咕吱的。

“他是……梁皓的兒子。”我朝陳舜小聲說。

陳舜眨眨眼,朝少年走去,腳步越來越快,臉上的迷惑被笑容驅散了。“啊——是梁同學,你有話跟我們說?”

少年點點頭,握著車把的右拳張開又合攏。

“好,太好了。那……唉你幹嘛?”

小希扯住陳舜的袖子,把他拉進大堂,我也跟進去。

“他是瞞著爸媽偷偷過來的。”小希縮著脖子說。

“我看出來了,那怎麽了?”陳舜問。

“他還沒成年。”

“你是說不能曝光未成年人?可犯罪的又不是他。”

“但他是……我不知道,我總覺得不太好。要采訪,至少要跟他媽說一聲。”

“說了還有戲嗎?你看俞幼貞那態度。”陳舜用指甲刮了刮下巴,“先錄了再說,沒準有能有意外收獲。”

“金瑩失蹤的時候他才多大一丁點啊,能知道什麽呀?”

“這可不好說。”

少年跟著陳舜和小希往裏走,他的自行車沒有支腳,一鬆手便橫躺在石子地上。我去後備箱拿了腳架和燈,追上他們。

房間太小,少年坐在扶手生滿麻子般鐵鏽的椅子上,小希隻能座床沿。我擺好柔光燈,縮在電視機旁的角落裏。陳舜盤腿坐**。鏡頭拉不開距離,少年的臉幾乎撐滿取景器。他右側的眉棱骨上有一道白色疤痕,把眉毛分成兩截。

“那我們開始了。”小希握拳放到嘴邊,清了清嗓子說,“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叫梁湛,湛江的湛。”他的喘息很重,說完就緊閉嘴唇,鼻腔裏有氣流聲。

“上初中了吧?”

“初二。”

“你來找我們,你爸媽知道嗎?”

“都不知道。”

“你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我問過賓館的老板,嶺陽賓館。”

小希張開嘴,抬了抬下巴。

“已經在錄了嗎?”梁湛一指擱在腳架上的手機。小希回答是。梁湛深吸一口氣,雙眼正對鏡頭。

“目前為止……”

“嗯?”

“目前為止,沒有研究可以完全證明,有‘犯罪基因’的存在!”他的聲音陡然變大,而且開始顫抖,“‘犯罪基因’這個詞語,本身就很荒謬。有六指的基因,雙眼皮的基因,侏儒的基因,可是,‘犯罪基因’是什麽?犯罪是一個社會科學範疇的詞匯,直接用來形容基因不是很奇怪嗎?相比較的話,我更願意相信有‘衝動基因’、‘憤怒基因’、‘蠻橫無理基因’,因為我覺得性格是可以遺傳的。但是衝動、憤怒和蠻橫不代表會傷害別人。所以‘犯罪基因’這個詞,是跳過了客觀環節而主觀創造出來的。”

小希的上身逐漸後仰,目光先轉向我,再繼續後轉尋找陳舜。我們三人麵麵相覷。

“犯罪心理學認為,犯罪行為是生理、心理、環境的綜合結果。如果‘犯罪基因’是不存在的,那麽,這裏說的生理因素就不是基因遺傳,而是大腦結構異常,就是大腦皮層受損。國外有很多人研究殺人犯的大腦結構,他們發現殺人犯的眶額皮質和前顳皮層區域有功能性受損,這些區域負責道德價值、情感認同和記憶提取,他們因此失去了道德、同理心和判斷能力。

“大腦受損除了物理作用,還有心理作用,這也是第二個因素。大部分的殺人犯在童年時期都遭受過精神創傷,身體受到過傷害。他們長大以後去傷害別人,並不是模仿或者報複,而隻是因為,他們的大腦被破壞了,被童年時遭受的痛苦破壞掉了。從這一點上來說,心理因素和生理因素其實是一回事。

“我的童年,很幸福,我的大腦沒有問題,如果你們認為我在生理或心理層麵上有可能成為罪犯,請拿出證據來,我願意接受任何檢查……。”

梁湛全身像無法忍受寒冷似的抖動不止,小希伸出雙手,想要觸碰他的肩膀,但他躲開了。他越說越激動,語言表達卻不受影響,他必定為此準備了很久,早已背得爛熟。

“然後是,環境因素。不是說殺人犯會把什麽‘犯罪基因’遺傳給下一代,而是殺人犯在和下一代相處的過程中,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會潛移默化地傳遞給下一代,讓孩子變得殘忍,有暴力傾向。我出生在2003年12月,到2008年1月的時候,隻有四歲多一點。從那以後,我媽帶著我離開了家。我和我的、我的親生父親沒有什麽交集,他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沒記事,我的成長環境裏沒有父親,他影響不了我。他做了什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說完了,至少是暫時不說話了。鳥叫聲隔著窗玻璃和窗簾布傳進屋子。

“要不要……喝點水?”小希問。

“對對,怎麽水都沒倒?夢輝。”陳舜朝我使眼色。

“不用了。下麵的話,我想對我媽說。”梁湛低頭調整情緒,直起腰再次麵對鏡頭,“我現在很好,你不用擔心學校裏的事,我自己可以處理好。我從來沒有主動打過架,老師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以後我不會再打架了,理虧的人才打架,我覺得自己沒有問題。他們總有一天會懂事的,會覺得自己很無聊,會明白對我的看法是沒有根據的。所以,別讓我轉學,沒有必要。現在轉學,反而說明自己真的有問題,好像真的繼承了什麽可怕的基因。受到歧視就轉學,是逃避現實。再說能轉到哪裏去呢?哪裏都一樣的,新來的插班生最容易引起別人的好奇,隨便打聽一下就知道了,新同學對我的態度隻會更糟糕,我還要重新適應。所以,不用轉學,真的不用。”

說到最後,他已經恢複平靜。“我說完了。”他撂下四個字,站起來往外走。

“等等,梁同學。”陳舜來不及打開盤曲的腿,一激動倒在**,像個求救的傷員,“再坐一會兒,我還有幾個問題。”

梁湛慢慢坐回原位,耷拉著腦袋。他沒了剛才的氣勢,眼神中流露出怯懦和懊悔。

陳舜想趕開小希自己提問,小希沒有同意,把他推回床角。

“在學校裏跟同學相處得不愉快嗎?”小希探出下巴,略微靠近他。

梁湛沒有回答,看著自己的手指甲。

“他們是怎麽說的?說你爸是……殺人犯?”

梁湛依舊沉默,剛才那番話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精氣神。

“你剛才說,你對你爸沒有印象。”

梁湛的眼珠動了動,點點頭。

“你不記得他的樣子了嗎?”小希並不相信。

“樣子和印象,是不一樣的。”

這話讓我有點吃驚,不像出自十三四歲的孩子之口。

“什麽意思?”

“我記得他的樣子,但是對他沒印象,就是這個意思。”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四年前。”

“為什麽是四年前?”

梁湛抬起頭看著手機。小希當即會意,讓陳舜暫停錄製,陳舜不大情願,但還是照做了。

“我不想見他。”梁湛說。

“為什麽?你覺得你爸,他……你覺得那個女孩兒的失蹤跟他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有沒有關係都一樣,反正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這話說得既悲觀又現實,小希陷入了沉默。

“梁同學,你對那件事有記憶嗎?金瑩失蹤那天。”陳舜開口問道。

“……村子裏麵亂糟糟的,下過很大的雪,就這樣。”

“那時候你在哪兒?在做什麽?”

“在外公家,大概在院子裏玩雪吧,也可能在吃早飯。”

“外公家裏還有誰?”

“外公。我媽上班去了。”

“然後呢?”

“過了一段時間,警察來了,把我媽叫回來,一起去了那邊的房子,後來又去過幾次。我一直在外公家。沒有然後了。”

陳舜若有所思般點著頭,說:“小梁,你有話跟你爸說嗎?”

梁湛看著陳舜,眼眸清澈。

“剛才對媽媽說的話,平時也不會說的吧,對著鏡頭卻可以說出來。那對爸爸呢?是不是也有話要說?”

梁湛把視線移向手機鏡頭,胸口開始起伏,嘴半張著,良久沒有出聲。空氣在狹小的房間裏變得無比滯重。

“算了!別說了。”

小希的聲音劃破沉默,讓空氣再次流動起來。我頓時鬆了口氣。

今天是國慶假期的第一天,透過不太幹淨的窗戶,可以看到路燈杆子上一律綁著紅旗。梁湛走出招待所,拽起自行車,消失在石子地外的民房後。

小希昨晚睡在車裏,把被子拿走了。我睡地板,陳舜睡床,作為補償,墊被歸我。現在氣溫適宜,和衣而睡倒也沒什麽不舒服。

今天安排的采訪對象是邱麗娟和她的女兒康小奕。康小奕在杭州上大學,九月的新生,坐今天下午兩點的長途客車回來。我們準備中午過去,采訪完邱麗娟,差不多接上康小奕。梁湛一來,上午的空閑時間恰好利用上了。

時間還早。我收好設備,把手機接上電腦,往裏麵拷視頻。

“要把這段做進去嗎?”我看著進度條問。

“我考慮一下。”陳舜躺在**,胳膊枕著腦袋。

“還用考慮?這段根本沒有意義。”小希憤憤不平,“而且,你不覺得很殘忍嗎?你想讓他說什麽呀?”

“我知道,你別著急啊。”陳舜坐起身,“就算不能用在片子裏,還有別的用處。”

“什麽啊?”

“拿給梁皓看。如果他不是凶手,不可能再無動於衷了。”

拷貝進度條繼續往前走,百分比數字艱難地跳動著。

我回想梁湛的話,同時在記憶中尋找自己兒時與父親有關的記憶。四五歲大的時候,他一定牽過我的手,時常抱起我,但這些不是記憶,是想象。我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父親手掌和懷抱的記憶,觸感、氣味都沒有,連畫麵也沒有。我不確定別人是否和我一樣,我也不確定,這些記憶是否在我處於梁湛的年紀時就已經消失了。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是從什麽時候弄明白的呢?也許現在仍然不明白吧。

梁湛有四年沒有見過梁皓,是因為四年前他懂事了,於是拒絕相見。

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不是這個房間,而是從走廊遠處傳過來,沉悶的,若有若無,正漸漸逼近。於此同時,依稀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李夢輝……

莫名其妙的情緒讓我幻聽了嗎?我看向小希,她也正看著我。“有人在叫你?”

敲門聲再次響起,這回好像就在隔壁。

李夢輝!

這聲音……我一陣毛骨悚然,從椅子上彈起來。

李夢輝你給我開門!

“什麽情況?”陳舜和小希同時問。

我豎起食指擋住嘴唇,用氣聲說:“你、你能不能先躲起來?不是你,是你。”我的食指往前一倒,對準了小希。

“幹嘛呀,這哪有地方可以躲?”

我環視房間,徹底絕望了。為什麽要住二樓,否則可以跳窗。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回**走廊。我隻覺血液逆流,立刻衝出房間。

高美站在走廊裏,與我相距六七米遠。她穿著紫色的裙子,弓著背,正對一扇打開的房門,張大嘴巴,十指像**似的顫抖著。一瞬間,我有點不敢靠近。

她注意到我了,像脖子卡死的木偶般轉向這邊。小希正站在我身後。

“李夢輝……你個畜……”話音未落,高美兩眼翻白,往牆邊倒去,像一朵疾速枯萎的紫羅蘭。

距離太遠,我搶步上前,她的腦袋已經“咚”的一聲撞在牆上。我蹲下來,伸手抄起她的肩膀,目光卻被開著門的房間吸引過去了。

複合地板上,有張男人的臉,朝我瞪著銅鈴大的眼睛。我一哆嗦,差點把高美甩地上。

除了臉,當然還有身體,但我一下子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的姿勢。他的身體平躺在地上,垂直於門檻,雙腿指向我,側臉卻緊貼在地板上,和上身構成不自然的角度。我蹲著看,男人的身體擋住了脖子,於是我認為,腦袋和身體並不屬於同一個人。我慢慢站起來,發現我錯了。

這個男人的脖子已經折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