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大雪有痕

村長宣布散會,村民們卻沒有散的意思,有人小聲對蘇主任耳語,其他人見勢也圍過去了。

主席台側邊有一扇小門,台上的六個人排成隊朝外走,我背著包走在最後麵,身前是陳舜的女助手——也可以說,是我接下來的工作夥伴。

到了門外場地上,譚村長和王站長的右手自然地握在一起,一握就分不開了,聊幾句,晃三晃。陳舜接了小瑩父親一根煙,兩人邊抽邊聊。這樣一來,我和女助手就成了潛在的談話組合。

她穿淺灰色的圓領衛衣,九分牛仔褲和白球鞋,隨意盤了個發髻,每一縷散落的頭發都像精心設計過的,形態恰到好處。她也背一個雙肩包,但比我的小得多,棕紅皮質的。我眯眼仰望九月底的天空,若無其事地向她靠近。

天空裏忽然斜刺進一條手臂,指著遠處。

“看到那兒了嗎?”她竟然先開口說話了。

“啊?什麽?”

“那兒,山海間。”

“山海經?”

“酒店呀,山海間度假酒店。”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遠眺。村落後方伏著一座小山,山坡東側,霧蒙蒙的塵埃裏露出一個巨大的梯形建築。

“那個是酒店?我以為是化工廠的水塔。”

剛才來的時候壓根沒注意,這是我頭一次看到這個龐然大物,所以“我以為”的說法是不成立的,我隻是想逗她笑,但失敗了。

“你不是本地人?”

“算是吧,我住在市裏。”

“那你怎麽會不知道山海間?”

“知道酒店,不知道叫這個名字。”

在千桂市的最東邊,杭州灣畔,佇立著一棟高級大酒店,建成之初的奢華程度超過全市所有的五星級酒店,這大概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那可是十三年前造的。”

“哦……”我思考十三年的建築技術和如今相比是否有重大缺陷。

“那個年代,頂級的酒店都集中在商業中心,山裏頭建酒店、搞民宿度假村什麽的,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在當時那可是很超前的想法。”

“真有遠見啊。”我附和道。

她掛下嘴角搖了搖頭,“這個酒店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生意好像不怎麽樣。”

“……你住過嗎?”

“沒有,網上有的是圖片。外牆是白的,房間裝修也用了很多白色,家具都很簡單。”

“原來是這樣。”

“你喜歡嗎?哎,你有多少差旅費?”她冷不丁湊過來,兩眼一通忽閃,“一天多少錢?”

“你問這個幹啥?”

“我們住那兒去吧,山海間。”她再次朝東方抬起細細的胳膊。

這個節骨眼上,我的手機響了,是高美打來的。我有點想繼續這個話題,但是高美的電話不接是要出事的。

我走到一棵樹下接通電話,用半夜三更叫醒枕邊人的聲音喚道:“喂……”

“下來吧。”

這是高美每個工作日上午都會在電話裏對我說的三個字。她買好早飯,開車到我公司樓下,把我叫下來,然後兩個人坐車裏吃。除非她一覺睡到下午,否則這個慣例就雷打不動。

“我那個……出差去了。”

“出差?”高美詫異萬分,把尾音拋到了天上,“去哪兒了?”

“革馬村。”

“那兒有人結婚?不對啊,你一個剪輯師跟去做什麽?”

“我也納悶。哦,不是結婚的事。”

我把來龍去脈簡單說了,因為說得太簡單,她好像沒聽明白。

“怎麽那麽突然?你都不告訴我。”

我解釋說,昨晚接到老板任務的時候快半夜了,因此沒機會通知她。

“嘁,紀錄片,還有模有樣的你,什麽時候回來?”

“現在還不好說。”

“那你的早飯怎麽辦嘛?”

這叫什麽問題?該吃吃該扔扔,可高美就是會用扭捏的腔調來表達讓我從六十公裏外趕回去啃包子的意願。我隻好說,留著等我回來吃吧。

從女助手剛才的提議看,不管她想住哪裏,總之是要住下來的。我有預感,這工作沒準能拖三五天。我要是這樣交代,高美非殺過來不可。

老實說,高美對我挺好,每天的早飯不重樣,她甚至會一時興起開車到鄰鎮買兩個山東煎餅回來。有點頭疼的是,她來的時間捉摸不定,最早的時候我還沒到公司,最遲我已經跑去吃午飯了。這導致我上午工作常常走神。我並不是期待高美的到來,也不會在車裏做除了吃早飯和閑聊之外的事情。明知一件事要發生,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生,就會讓我心神不寧。

“先不說了,導演叫我了。”

就在我撒謊的同時,一聲呼喊傳來,我回頭一看,謊言成真了:場地上已經全無人影,隻剩兩輛發動著的車,陳舜在後麵那輛越野車裏向我招手。我小跑過去鑽進後排,還沒關上門,車就往前竄出去。

“金齊山要回公司簽個文件,我們跟他一起走,等他完事了就在他辦公室裏開工。”陳舜心情大好,用食指敲了一下方向盤。

我把“陳導您好”四個字咽了回去,轉而問:“今天就開始采訪了嗎?”

“那可不!趁著熱打鐵,拖久了,那幫老家夥萬一改變主意就不好辦了。”

車窗開著,風呼呼地灌進來,陳舜幾乎是喊著在說話。車有些年歲了,皮質暗淡,發動機隆隆作響。女助手坐在副駕席低頭看一份文件,頭發被吹得跳起舞來。我為她的專注深感欽佩。剛才指著山海間說要去住的女孩,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小瑩”的父親駕駛一輛黑色奔馳在前方引路。村道兩旁的稻穀延綿廣闊,給水田鋪了一張金色的毛毯,白雲的淡影在上麵緩緩移動。

“陳導,我需要做什麽呢?”

“什嘛?”

“一會兒拍攝——”我提高嗓門,“拍攝的時候,我要做什麽?”

“看著。”

“看著……”

“感受現場。很多剪輯師剪不出好東西,就是因為缺少現場的感受。感受,懂嗎?”陳舜側過臉,露出青幽幽的絡腮胡茬,豎起食指指著車頂,仿佛指甲蓋上寫著感受兩個字,“光是拿著素材剪,你就隻是一個觀眾,你看到的就是攝像機給你看的。但是,有些感受是現場空間才能傳遞給你的。這是其一,另外,每天的拍攝完成之後,你幫我把采訪稿整理出來。”

“采訪稿嗎?”我把頭轉向女助手那一邊,陳舜注意到了。他臉窄眼寬,餘光範圍大得很。

“不是那個,小希手上的隻是一個提問綱要。你每天初剪完成後,把所有談話內容記錄下來,整理成文檔,一個字都不能落,當天晚上就交給我。我對照稿子來確認是否需要補充采訪。明白?”

明白了,這才是我真正的作用,感受現場雲雲是忽悠人的。原本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先打個預防針,坦言我是個新手,不一定能交出令他滿意的片子,這下倒是放心了。

倘若通過回看視頻來確認內容,一是時間太久,二是不方便反複檢索,有了文字稿效率就高了一大截。我隻是這位導演節約時間的工具而已。真正的剪輯恐怕會放在拍攝之後,另有專業的人來做。陳舜向老板借人的時候可能壓根沒指定要剪輯師,老板推薦我隻是因為我好支使,是不是剪輯師都一樣。

兩輛車一前一後駛入縣道,沿著我剛才打車來的方向原路返回,小瑩父親的工廠應該就在嶺陽鎮。

“陳導,這次要調查的事情,好像是很多年前的案子。”

“不是調查,是記錄,調查是警察的事。”陳舜用手背撣了一下小希的胳膊,朝手套箱努嘴,“那個,拿給他看看。”

小希拿出一本雜誌遞給我,“喏,第七頁。”

這本名叫《心界》的雜誌陳舊不堪,書脊兩頭都已經開花了,封麵右上角寫著“2008.02上”,這是一份九年前的半月刊或旬刊。我翻到第七頁。

《大雪有痕——尋找革馬村失蹤女孩》,標題下方是一張占據半頁篇幅的照片。

黑夜中的一棟別墅前聚集了十來個人,其中包括兩名身穿製服的警察。一個女人被圍在中間,彎腰弓背,不堪痛楚的樣子。拍攝者處於別墅右前方某幢房屋的二三層,相機的位置不高不低,可以看到別墅客廳和廚房泛出的燈光。警察低頭安撫女人,口鼻附近依稀可見淩亂的白氣。別墅屋頂和院子裏都蓋著厚厚的積雪。

下半頁的右側,是一張女孩的半身照。白色羽絨服把身體裹得渾圓,小臉蛋也渾圓,平整的劉海齊眉,大眼睛動人心魄。她就是小瑩。剛才聽到她父親的發言,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此時卻當真難過起來。

“金瑩,十歲,身高1.3米,圓臉,皮膚較白。今年1月21日夜八點前後在本市嶺陽鎮革馬村民宅區走失。有知情者請與千桂市嶺陽鎮派出所或金瑩家屬聯係。重酬。”

這是半身照下方的小字,後麵附著兩串電話。

正文開頭簡單描述了金瑩最後的行蹤:那天放學後,她去了同學家裏吃晚飯,大約七點半時獨自離開,從此杳無音訊。這位同學以及同學的母親成了最後見過金瑩的人。

讓十歲的小女孩在下雪天一個人回家,這同學的母親也夠馬大哈的。不過那會兒是2008年,即便是城市裏,馬路上的車輛也不多,如果當時革馬村真如蘇主任所言,民風淳樸治安無憂,倒也可以理解。

我翻過一頁準備往下看,看到的竟是另一篇社會新聞。

前後的頁碼是對上的,書頁中間也沒有被撕掉的痕跡。剛才那段簡述不是正文開頭,而是正文的全部。

“這就沒了?”

“對,就是一篇尋人啟事而已。”回答我的是小希。

“就是說啊,怎麽感覺隻是迷路了,不像有什麽案子。”

“因為沒有破案呀,沒有破的案子,最好就沒有發生過。”

“是嘛……這兒下過那麽大的雪嗎?”

“2008年有兩件大事,汶川地震,南方雪災。那時你多大來著?”

“十……十六歲。”

“懵懂的年紀啊,難怪不記得。”她覺得“懵懂”含有記憶力低下的意思。

“大雪有痕……”我看著粗黑的標題喃喃念道。

“有點奇怪對吧?”小希轉過身來看著我。

“有痕?是什麽?”

“腳印。”

“金瑩的腳印嗎?”

“到了。”陳舜右打方向盤,跟隨金齊山的車穿過緩緩收攏的電動伸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