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瘋長
兩人麵對麵坐著,默不作聲。
中間的餐桌上擱著幾瓶 56 度的牛欄山,一小碟五香花生米。
誰也不開口,一杯接一杯地喝。
飯館小老板倚著櫃台,裝作看電視,眼睛卻不住地朝這邊瞥,時刻注意著這兩個喝悶酒的男人。
靠裏坐的那個,他認識,店裏常客,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來,每次也就點個拌海帶、炸花生之類的下酒菜,幾瓶酒,無論啤的還是白的,自斟自飲,一喝大半宿。
他對麵那個倒是臉生,這滿臉的疤也不知怎麽搞得,是先天殘疾還是後來毀的?是燒傷還是燙傷?他搞不明白,隻覺得怪嚇人的,但又忍不住去看。
快一個小時了,這倆人就這麽幹坐著,不說話,也不勸酒,你一杯,我一杯,各喝各的,倒也是默契。老板正想著,店裏另一桌的客人開始撒酒瘋,借著醉意,硬拉住老板娘不肯撒手,他趕緊跑過去打圓場,暫時放下了角落裏的這對“啞漢”。
曹小軍一邊喝酒,心裏一邊嘀咕。
眼前這個男人居然也叫倪向東,他不知是巧合還是試探,如果是試探,那他又知道些什麽呢?當年的事情,難道還有其他目擊者?這人接近自己的目的又是什麽呢?還有他臉上的傷,是一直如此,還是刻意遮掩?他與真正的倪向東又是什麽關係?
他不得不小心,身上雖散著酒氣,頭腦卻靈光的很。
對麵這個男人剛來工地沒多久,然而自己對他還是有些印象的。前陣子孫小飛從樓上掉下來,就是他給抱去醫院的。可他今天跟自己搭話的目的是什麽?隻出於好心?名字呢?巧合而已?
曹小軍想不通,隻是悶頭喝酒。
徐慶利端著杯,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中了哪門子的邪,下了工居然稀裏糊塗的跟著曹小軍到了飯店。他不敢喝太多,但也不能不喝,曹小軍幹一杯,他也跟著走一個,算是禮數。
他心底警醒的很,絕對不能喝醉,也絕不能多說一個字,博弈一般,他等著對麵的男人先開口。
可這名叫曹小軍的男人,自打坐下起就沒正眼看過自己,隻是喝自己的,慢慢的,徐慶利在酒精的作用下,也逐漸鬆弛下來,不停倒著酒,喝得怡然自得。
幾瓶牛欄山轉眼見了底,曹小軍的脖頸子也開始前後晃悠。
“還喝麽?”
徐慶利喝得臉盤子滾燙,趕緊擺手。
“不了。”
曹小軍點點頭,結了賬,扭頭推門出去,並沒有招呼一句。徐慶利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夾起盤裏最後一顆花生米,一邊咀嚼,一邊踉蹌著跟上去。
接下來的第二周,第三周,兩人依舊準時來到店裏,同樣的桌子,同樣的酒,同樣的默不作聲。
這種靜默持續了一個多月,老板也習慣了,懶得去搭理。
入秋後的第一場雨落下來,氣溫驟降,街邊的梧桐一夜衰老,曾經肥厚翠綠的葉片,如今幹癟枯黃,卷著邊,一層層地鋪在潮濕的柏油路上。
在那個天色陰晦的傍晚,兩人挾著寒意進門。
徐慶利一坐下就開始罵。
今天工地上曹小軍被人尋了麻煩,白幹活不說,還被倒扣了錢。
這種事情時常發生,工頭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上邊受了氣,就朝下麵發火。
“今天我請,”徐慶利衝著櫃台嚷嚷,“服務員,把你們招牌菜都上來,再來一箱子酒。”
曹小軍木著臉,並不回應什麽。
可是酒白紅人麵,幾杯下肚,血氣上湧,他也跟著叱罵起來,等兩人罵了個痛快,空氣重新安靜下來。
徐慶利低著頭,裝作去翻撿冷掉的茄子魚。
“有個事,也許不我該問——”
不知為何,今日的雨讓他想起曹小軍那天的淚,想起他蹲在地上,**的雙肩。
“小軍,你是不是遇著什麽難事了?”
曹小軍呷了口酒,咂咂嘴,半晌才說話。
“兒子病了。”
“嚴重嗎?”
曹小軍吸吸鼻子,“不好說,有錢人得了死不了,要是窮人得了——”
他眼圈一紅,杯中的酒仰頭灌下去。
“怪不得,你幹活不要命似的,”徐慶利幫他斟滿,“結的工錢不夠嗎?”
“差遠了,我今天找他們,就是問能不能提前支我些工錢,誰知那個雞雜不光沒同意,還找由頭扣我錢。”
徐慶利一愣,這是他第一次聽曹小軍說南洋省的方言,他倆居然是老鄉。但他強壓下好奇,沒有追問,萬一曹小軍也順勢問起他的過去呢?
他食指不住地敲打著杯壁,“找人借借?”
“幹,跟誰借去,在這賣力氣的,誰不是急等著用錢?再說,我人生地不熟,沒根沒靠的——”曹小軍打了個酒嗝,“算了,不說糟心事,喝酒喝酒。”
徐慶利張張嘴,終是一碰杯,用酒把嘴邊的話,壓了下去。
當天晚上,曹小軍從睡夢中憋醒,剛想去放水,忽聽得上鋪的人輾轉反側,似乎並未入睡。
工地上的工人一般住二層鐵皮房,8 人一間,上下鋪,徐慶利剛好就住在曹小軍上麵。床不結實,單薄的很,一點晃動,兩人都睡不成,所以曹小軍瞬間沒了睡意,瞪大眼睛,手伸向枕頭裏麵——那裏常年放著刀。
上鋪有了響動,似是要爬下來。
他閉著眼假寐,感覺頭頂的人踩著梯子下來,正立在自己床前,左顧右盼。
黑夜中,狹小的宿舍裏鼾聲震天,但他依然能聽清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似是又貼近了些,酸臭的汗味撲麵而來。
這小子要幹嘛?
他剛要睜眼,感覺一隻手伸到枕頭下麵,塞了些什麽,然後長籲一口,又爬回上鋪去了。
曹小軍愣在那,一動不動,直到上鋪響起輕微的鼾聲,他才將手探進去,在枕頭下麵摸索。
他摸到了厚厚的一摞紙,他知道那是什麽。
他什麽都沒有說,翻了個身,一夜無眠。
似是有約定一般,天亮之後,誰也沒有提起。
日子還在繼續,工地上的生活枯燥無趣,睜眼幹,倒頭睡,沒有輪休。
外人總以為他們是一水的吃苦受累,其實不然,行業裏麵也有自己的門道,暗中早已劃分好等級。就像那句順口溜說的,黃帽子的幹,白帽子的轉,紅帽子的看,藍帽子的說了算。
黃帽子是最基層的工人,幹活最累,拿錢最少。藍帽子是有一技之長的特殊工種,比如焊工、電工、塔吊、挖掘機,待遇稍好一些。紅帽子的是項目負責人,或者客戶,而白帽子的則是頭兒或者工程監理,誰見了也得遞根煙,點下頭的。
其實就是在黃帽子之間,也分幾個檔次。
跟工頭是親戚,或屬於核心團隊的,派的活輕鬆,掙得也多。
懂得巴結討好的,撈不到太多油水,可也不會被為難。
像曹小軍和徐慶利這種,隻知道低頭幹活,沒技術卻也從不知阿諛奉承拉關係的“邊緣人士”,每天分到的則是最髒最累,拿錢最少的活。
兩人也從不去爭,搭手拉鋼筋,送水泥,或者一個遞磚,一個砌磚,累了就避開眾人,一起蹲在牆根上抽個煙,罵個娘,倒也算合拍。
工地上冬天一般不開工,眼下十一月,馬上就到停工期了。
這天氣一冷,能參與的娛樂也少了,工人們等發錢等的心浮氣躁,過剩精力又無處宣泄,加上成天價地窩在一起,難免會起衝突。
就算像徐慶利這樣低調避人的主,前陣子也跟個叫王成的幹了一仗。
這王成是工頭的近親,天天在工地上混日子,閑來無事就好賭個錢,輸了就四處去借,可是從來沒有還得時候,日子一長,自然沒人搭理他,他就開始半偷半搶。
徐慶利給曹小軍塞錢那晚,他看了個真切,暗中記下藏錢的地方。
等徐慶利準備去郵局寄錢的時候,發現藏在被裏麵的錢被人掉了包,又忽然想起,這幾天常看到王成鬼鬼祟祟地在白天溜回來,便前去質問。
王成自然不認,兩人拉扯半天也沒個結果。
可轉天王成就告了黑狀,添油加醋地一通胡謅,工頭連著找了徐慶利半個月的茬。
這天晚上,外麵飄著雪,王成在工地中間支起口鍋,興衝衝地煮著什麽,嚷嚷著要請客,呼朋喚友的分。
徐慶利知道沒他的份,也不願意去搭理,往遠處躲,懷裏揣著兩個肉餅。
工地上經常有小流浪狗,一群一群的。
別看徐慶利對人有防備,對動物倒是真上心,知道他們冬天不好覓食,總時不時的帶兩口吃食回來。
有一隻黃身黑鼻的小土狗,被車碾過,總是翹著條後腿,一跳一跳的。
因著跑得慢,搶不過其他野狗,骨瘦嶙峋的,肚子倒是大,像是懷了崽。
徐慶利可憐它,總給它開小灶。喂過幾次,也熟了,小狗隻要聽到他的動靜,大老遠的就從暗影裏鑽出來,笑得開心,咧著一嘴小白牙,搖著尾巴,一撅一撅地蹦過來。
可今晚無論他怎麽喊,也沒見到這隻狗。
剛好一個工友端著碗路過,“東子,你不去?”
“什麽好東西?”
“王成這小子今天要給我們開葷,說是逮了隻肥狗,找夜市上給處理好了,正煮著呢。”
見徐慶利臉色難看,那人還不斷勸他。
“吃狗肉好,天冷,大補,吃完通體暖和。”
徐慶利有些慌,不停地喚。
天色暗下來,四周黑洞洞的,冷風呼嘯,不見它的蹤影。背後嘁嘁喳喳的,壓低聲音的笑,他回過頭去,見王成大口啃著肉,斜眼瞪他。
他忽有種不祥的預感。
徐慶利大步走過去,聲音發顫。
“你吃的什麽?”
王成頭都沒抬,“關你屁事。”
“是隻小黃狗嗎?大肚子那個?”
“媽的,狗都一個樣,又不是我媳婦,誰他媽關心大不大肚子。”
圍在鍋畔的眾人哄笑。
“我問你”徐慶利紅了臉,也跟著提高了嗓門,“狗哪來的?”
“自己搖尾巴送上門的,怎麽,你倆還真有一腿?”
王成端著碗冷哼。
“難怪,你長這個樣子,也就母狗會看上——”
話音未落,鐵鍋掀翻,徐慶利一腳上去,踹倒他,翻身壓住,騎在他身上猛揍。
旁人愣了一下,很快圍上來幫手,自然是幫王的多。
徐慶利被拉偏架的人束住胳膊,使不上勁,幹打挺,王成趁機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殘渣,打地上撿起塊狗腿,掰開徐慶利的嘴,硬塞進去。
“給老子吃!”
徐慶利一口咬住他指頭,不撒口,血順著嘴邊留下來。
眾人又幫著去掰嘴。
王成臉上掛不住,揚手正要揍,遠遠看見曹小軍黑著臉往這走。
王成對這個男人有些畏懼,知道他打架手黑,但也強撐著氣勢大吼:
“姓曹的,你要幹嘛,我告訴你,這事跟你沒關係,少摻和!”
曹小軍並不理他,停下腳,撿起塊磚頭,在手上掂量了兩下。
“你想不想幹了,信不信我叔開了你!”
曹小軍扔下磚頭,轉身去拾一條帶釘的木板。
“他媽的,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
話沒說完,曹小軍一棍子就掄上來了。
眾人愣住,徐慶利見勢也掙脫出來,拎起根鋼管往下砸。
王成的幫手也加入混戰,現場亂做一團,嘶吼的,罵街的,勸架的,慘叫的,亂哄哄的,徐慶利早已分不清楚,到底是挨得多,還是打得多,身上的血到底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但他不在乎。
他心裏痛快。
第一回如此的痛快。
真好,他在這世上終於有了兄弟。
真好,這狗日的世界,他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