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凡夫
他活下來了,代價是毀了大半張臉。
肌肉萎縮,五官牽扯著移了位,左眼下耷,鼻子和嘴角卻向上扯,永遠一副冷笑的樣子。
徐慶利並不在乎,他已經想明白了,人生一貫如此,想要的總得用什麽去換,當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人生驀然順遂起來。
是的,隻要活下去,活著就是勝利。
他一路往北走,四處打聽著田寶珍的消息。
沒錢了,就停下來,打打零工。
如今他十分懂得談條件了,隻要包吃包住,工錢隻要旁人的一半,有些老板聽完後動了心,上下打量著他,那張臉確實是可怖,但又不是跟他結親,也不是要他生兒子,一個打雜的下屬,醜點又何妨。
因著價格實在便宜,試探性的,先給了些不打緊的髒活、雜活交給他做。
一個月後,便漸漸知道了他的好,話少,嘴嚴,也肯吃苦,為人處世也算穩重,最重要的是從不生事,沒活幹時,其他夥計湊在一起,要麽打牌賭錢,要麽喝酒吹牛,他總是一個人坐在一旁,手裏舉著本什麽,靜靜地看。有時候是張舊報紙,有時候是本去年的破雜誌,撿到什麽,他便看什麽,從不挑剔,就像給他什麽,他便吃什麽一樣,從不多嘴。
但是徐慶利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在一個地方總呆不久,做不過一年便會離開。
開始老板隻當是加薪的由頭,敷衍著加了幾個錢,可慢慢地,就發現了不對頭,無論如何挽留,又開出怎樣的條件,這個男人隻是笑著搖頭,似是打定主意,執意地要走。
坊間開始傳言,因著距離,連帶著他整個人也跟著神秘起來。
人人都說他是留不住的,說這男人的血裏湧動著風,注定是漂泊無定,四海為家。
徐慶利對這種說法一笑而過,隻有他自己知道為何不敢久留——因為他怕。
雖然如今溫飽有了保障,可每一日依然提心吊膽。
他習慣了獨來獨往,外人對他的接納或是抵觸,全然不往心裏去,自有著一份淡漠疏離。每每跟身邊人熟稔起來,當那些人開始壯起膽子套他的話,追問他的過去,提起他臉上的傷疤,他便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畢竟是偷來的人生,總不能活得敲鑼打鼓。
對於那個男人,那個名叫倪向東的男人,他並不了解,他不知道那個死在泥坑裏的男人,該是什麽樣子。所有的揣測,都來自他臨終那一天,口袋裏的東西,一盒皺巴巴的煙,一隻打火機。
徐慶利自己是不抽煙的,但是為了靠近那個男人的影子,他硬逼著自己克服了對火的恐懼,將燃燒的香煙叼進嘴裏。
苦澀在舌尖彌漫,他深吸一口,嗆住了嗓子,不住地咳嗽,白色的煙也熏得眼睛疼,不住地流淚。徐慶利實在搞不明白,為何有人要花錢遭這份罪受。
但是他必須學,因為那個叫倪向東的男人是愛抽煙的。
他強迫自己又點上一根,慢慢吸著,多少摸出了點門道,這次沒有再咳嗽,卻也沒尋到什麽樂趣。
第三根的時候,他漸漸有些明白了,腦子活絡起來,心跳的也愈發有力氣。
當抽完一整盒,他已然知道了香煙的好。
如今,他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了。
一路向北,他一路掩蓋自己的痕跡,抽煙,喝酒,編故事。
走南闖北,口音也混雜起來,謊話說多了,竟連自己也騙了過去。
他漸漸忘記了遙遠的童年,忘記了那些打在身上的棍棒,忘記了大山深處還有一個叫南嶺村的小寨子。
他自然也忘記了原本的名字。
“倪向東”三個字,最初還是會有些絆口。被旁人詢問姓名時,“徐”字多少次地徘徊在嘴邊,幾近脫口。可日子久了,“倪”反倒更像是親生的姓氏,再起筆時,很自然的從雙人旁的“彳”,變成了單人旁的“亻”,而骨子裏的某一個部分,好像也跟著那隱去的一筆,消失不見了。
他開始做一些曾經絕不會做的事情,躲在倪向東的麵具之下,他好像活成了真正的徐慶利。
但是他依然記得阿爸,無論走到哪,總是按時給阿爸寄錢回去。
他不用銀行卡,打工也隻要現錢,唯有每個月把錢和匯款單一同遞進郵政櫃台的瞬間,才恍惚想起這幅殘缺的皮囊之下,似乎還蟄伏著另一個靈魂。
2019 年的夏末,徐慶利兜兜轉轉,來到了琴島,身上所有的行李,隻有一床薄被子。
原本隻想呆一宿,做個中轉而已,可下了火車,他抬頭便望見了那片海,正是傍晚時分,赤紅的夕陽散在海麵上,燃燒的瑰麗,橙紅的光彩映入眼底,喚起某種早已褪了色的記憶。
他忽然想留在這裏,或許,寶珍也會留戀這片海呢?
在家庭小旅館醒來的第二天,徐慶利照舊是去找工作。
依然是力工的活,他對自己的認知已經十分清晰,沒學曆,沒樣貌,笨嘴拙舌,能夠出賣的,左不過是這身腱子肉,以及小夥子的精氣神。
他在話劇社做過一段時間的場工,工資不算多,一天隻有 60 塊,基本上要呆滿 12 個小時,隨時待命,不過他也不在乎,本身也沒別的地方可去。
後來又經工友介紹,去外麵接了些搭台、拆台的活計,更累,但是掙得也更多。
他們一行人常常蹲在商場外麵,等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走淨了,等櫥窗裏的輝煌燈光熄滅了,才像牲口一樣把重貨抗上背,呼哧呼哧地搬進貨梯。
空無一人的商場,他開縫的膠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磚上。
這座城市的繁華不是給他的,但是城市的繁華,卻有一部分是他給的。
想到這裏,徐慶利得意地笑了,左臉的疤痕也跟著扭,倒影在對過兒時裝店的玻璃門上,也衝著他笑。
在劇院幹的久了,老板也十分賞識他的人品,想要給他轉正,如此一來,待遇能更高些,聽說還可以包住宿,徐慶利自然開心,可是當他聽到要上交身份證,統一登記的時候,他蔫了,慌忙擺擺手,拒絕了好意。
轉過臉來的周一,他結過工錢,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跑了。
一個星期後,他尋到了一處工地。
城市發展蓬勃,林立高樓拔地而起,源源不斷的新項目等著推進,一摞摞的繪圖紙等著落地,大小工地眼下正是缺人的時候。
所以,當徐慶利頂著臉上的疤站在那時,招工的沒有多問。
在這幹活的,誰還沒點過去?誰還沒吃過點生活的苦頭呢?
要是真細問起來,一個個的,都有故事,各有難處,他懶得去問,他無暇惦念眾生皆苦,他腦子裏隻記得逼近的工期。
於是咂咂嘴,上下掃量,好在這小夥子肌肉緊繃,一看就是幹活的料。談好價格,便丟給他一頂黃帽,喊過來一個老工領著,帶著四處轉轉,學學規矩。
徐慶利沒什麽技能,能做的也就是最苦最累的工種。
要麽是鋼筋工,肩扛人抬地搬運鋼條,常常一整天蹲在日頭底下,用手綁紮鋼筋下料,脊背胳膊暴曬在外,通紅開裂。
這工作沒有技術,隻講吃苦,同一個姿勢,伏下腰,一蹲一天。腰疼腿麻早已是家常便飯,他最初幹時,隔日便腰腿酸脹地下不了地,不過,慢慢也就習慣了。
有時候也做水泥搬運工。背上扛起水泥,兩頭運送,一包 100 斤,隻給 5 毛錢,掙多掙少,全看個人出不出息,能不能撐得住。
徐慶利是最會把血汗換成銅錢的,一天下來,搬個 600 到 800 包不成問題。
人就是這樣,沒逼到那份上,總以為自己扛不住,可要是苦難真兜頭砸下來,打掉牙齒和血吞,自然也就忍住了。
早上 6 點開工,晚上 7 點收工,等熬過了第一個月,徐慶利漸漸也跟上了,甚至找到了一絲自由。
畢竟幹完一天的苦力,大多數人累得倒頭便睡,沒人會對他的傷疤感興趣。
更何況這裏地廣人雜,三教九流的都有,每個人自顧不暇,誰會去管他這個悶油瓶呢?
這天午後,在捆了幾十條鋼筋後,徐慶利忽然犯了煙癮。
他趁人不注意,找了個背陰的地方,想去來一根。
結果,剛繞到圍牆根上,遠遠就看著個中年漢子,後背洇出汗漬,正蹲在地上,嗚嗚地哭。
這男人他見過幾次,幹活賣力,話也不多,幾乎從不跟人打交道,每天隻是低著頭搬磚。
不知為何,他從心底生出一股親近,竟走上去搭話,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兄弟,怎麽了?”
那個男人並未理他,止了聲,手背揩去臉上的淚。
“活不下去了?”
依然不言語。
“嗬,誰不是呢。”他笑笑,抽出根煙遞過去,男人一愣,伸手接過,叼在嘴上。
兩人並排蹲著,各自吞雲吐霧,誰也不再開口。
直到香煙燃盡,那個男人報上了名字,聲音粗糲沙啞,就像他手上的繭。
“曹小軍。”
徐慶利無聲念叨著這個名字,然後在地上碾滅煙頭,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叫倪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