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偷生
他不擅撒謊,但他的餘生,都變成了一場謊言。
麻仔的哀嚎,將“徐慶利”的死訊傳遍了全村。在包家人舉起刀棍砍向那具焦屍的瞬間,他沿著後山的小路,逃向遠方的村莊。
臉上燒灼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有什麽滴了下來,糊住了左眼的視線,他不敢去碰,任由血和著汗,汩汩地往下,順著脖頸,暈染了衣衫。
此刻的折磨,更多來自腹中的饑餓。
天亮起,煙白色的天光,襯著漫山遍野藍綠的樹,摻雜其間的,是與南嶺村同樣貧瘠頹敗的茅屋。
他不敢貿然進村,繞著圈在周圍遊**,終於在株鴉膽子底下,尋到一隻死去的雞。
這雞不知被什麽動物啃食,隻剩下半拉身子,內髒掏了個幹淨,如今空著個腔子,密密麻麻蓋著一層蒼蠅。
徐慶利踉蹌衝過去,不想兩膝一軟,徑直撲在了地上,也顧不得腿上的疼,連滾帶爬,喘息著,顫抖著,將腐肉,連著上麵的蟲一股腦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地咀嚼,吞咽,雞毛卡在喉嚨,哽出了淚。
填飽肚子,生命也得到暫時的延續,他這才緩出餘力,去在乎臉上的傷。
酸脹難耐,疼痛愈發劇烈,汗液刺激之下,仿佛碳火在皮下繼續燃燒,他連淚也擠不出來了,隻剩呼哧呼哧地生喘。日頭越升越高,他扶著樹,來到一處池塘,跪在岸邊,將腦袋紮了進去。
徐慶利沒讀過什麽醫書,也沒什麽專業知識,隻是模糊記得,以前村裏誰做飯若是被熱油烹了,總是要放到冰涼的井水裏去鎮靜的。
水是好的,水清洗萬物,不會髒人。老輩人也總是如此念叨,他閉著眼沉在水裏,暗自祈禱柔波可以帶走細菌與傷痛。
清涼的水波暫時緩解了灼熱,直到憋不住氣了,他才抬起腦袋。
水珠滾落,眼前重新清晰起來,徐慶利這才看清,池塘對麵的石頭上,蹲著個婦人。
那個婦人原是端著木盆在渙洗衣裳,見他來了,便停了手,此刻也抬著頭,怔怔地望向他。
徐慶利僵在原地,這個女人他認識,也是南嶺村的,前幾年嫁到這邊。
完了,如果被她認出了,先前忍受的一切苦難,就都白白辜負了。
他的思緒瘋狂運轉,想著怎樣才能糊弄過去,可誰知,婦人卻如同撞了鬼,尖叫著朝後躲閃,扔下衣裳奔回村裏。
林間重又恢複安謐,湖麵若鏡,映著他的麵容。
徐慶利低下頭,第一次看清自己如今的樣貌。
那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焦黑開裂,傷口滲著血珠,左邊的頭發、眉毛與睫毛全燒光了,光禿禿的,麵頰上血與膿黏連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泡,也慢慢浮了上來。
他又驚又俱,胃中一陣翻騰,將剛才吃下的,又全嘔了出來。
可他沒有時間去哭,村子的方向有了響動,他晃悠悠地起身,擦擦嘴巴,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徐慶利沒了辦法,他沒有錢,也沒有膽子去治病。
眼下他所擁有的全部,不過是一身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舊衣服,一個假身份和那晚偷來的一百塊錢。他用這一百塊錢,先是給自己買了碗粉,吃了頓像人樣的飯菜,又去洗了個澡,在縣城邊上的小藥店買了卷紗布,胡亂纏上。
吃飽喝足後,他嗅著自己身上的肥皂香氣,心中充滿希望。
是的,他曾落到了穀底,如今總會走上坡路的。
然而,事情並未如他期望的那般發展。
他找不到任何工作,沒有老板想要雇傭麵目不清,來曆也不明的怪人。
一百塊錢不經花,很快見了底。他沒有多餘的錢去買新繃帶,天氣炎熱,傷口反複感染,久不愈合,幾天之後,血與膿便結成了痂,黏在髒兮兮的繃帶上,腥臭難聞,他走過之處,人人掩鼻,麵露嫌棄。
在徐慶利付不起房費的第四天,旅店老板終於將他趕了出去。
他低聲下氣地反複哀求,可老板不為所動,揚言再不走就將他扭送到派出所。聽到這三個字,徐慶利閉上了嘴,點點頭,默然轉身,匯入人頭攢動的陌生街頭。
他無處可去,隻得四處流浪。
白天去翻垃圾桶找點吃食,晚上就睡在路邊,偶爾也能撿幾隻礦泉水瓶,賣上點零錢,換一頓熱飯。
他感覺在山裏的日子又回來了,隻是一個遊**在山野,一個遊**在人群之中,他依舊是一個人,孤苦無依,被隔絕在人世的喜樂之外。
某天深夜,他照舊蜷縮在店鋪門口的台階上睡覺,身上蓋著撿來的紙殼。朦朦朧朧的,被人一腳踢醒。
睜開眼,麵前立著兩個混混,神色慌張。
“這什麽人?” 其中的一個,邊說邊東張西望。
另一個乜了他一眼,嘬嘬牙花子。
“估計是流浪的瘋漢,不打緊。”
抬腿又是一腳。
“滾遠去,莫擋老子路。”
徐慶利撿起紙殼,顛顛跑向遠處,不時偷著朝二人的方向打量。
隻見他們一個望風,另一個從口袋裏掏出什麽,蹲下身子,戳進鎖眼,專注地捅咕。很快,卷簾門拉開一條縫,兩人身子一閃,滾了進去。等再出來,懷裏滿抱著煙酒。
撞上賊了。
徐慶利心裏打鼓,二人很快抱著東西朝他走了過來,橫豎躲不過去,他縮起脖子發抖,隻得繼續扮演瘋漢的角色。
其中一人住了腳,上下打量著他。
“快走啊,墨跡什麽。”另一人不耐煩地催促。
“嘖,他這幅鬼樣子,活著也是遭罪。”那人頓了頓,丟下一盒煙,“算爺賞你的,拿去抽吧,快活一天是一天。”
徐慶利繼續裝瘋賣傻,直到二人走遠,消失在街道拐角。
他撿起那盒煙,也撿起那截被二人丟棄的鐵絲,反複把玩,若有所思。
從那天起,他有了一個新愛好,一邊撿廢品,一邊四處尋摸合適的目標。
他時常鑽到小巷深處,趁著四下無人,便找到合適的鎖眼開始練習。
關於撬鎖,他已經見過很多次了。那些人先是用布把鎖具表麵擦趕緊,把油或者鉛筆的碳沫倒進鎖眼,將一隻鐵絲彎成勾,捅進去,慢慢的試探,一邊四處望風,一邊注意聽著聲響,輕微的哢嗒,這說明鐵絲和門鎖卡扣剛好契合,此時隻需要輕輕一轉,房門就開了。
在試到第六戶人家的時候,房門便開了。
徐慶利忽然發現自己有著犯罪的天賦,興奮,羞愧,激動與慌亂,他不知該笑該哭,也不知這究竟是墮落,還是新生。
他隻知道,自那天起,他無比期待夜深。在白日之下,他是人人躲避的流浪漢,而在靜寂的夜晚,他化身驕傲的國王,縣城裏的每一扇門都變成了供奉,是世人卑微的賀禮,等著他笑納,等著他開啟。
第一家得手的是個米粉店,他順利地溜進去,把後廚的粉吃了個精光,連吃帶拿,混了幾天肚皮滾圓的好日子。
之後他愈發順手,偷飯店,偷小賣鋪,他跟自己說,絕不動錢,隻偷吃食,這樣一來,既不算太違背自己的原則,店家損失也不算多,根本不夠報案金額,沒人會去尋他麻煩。
可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他便也不再滿足,既然都冒了險,何不尋求更大的利益呢?
他開始偷自行車,偷電動車,甚至研究起汽車的鎖,也在沒有攝像頭的黑巷裏,砸過幾次車玻璃,那些皮包都被他賣去換了錢。
慢慢的,他也有了固定的住處,在城郊的橋洞底下。雖然免不了蚊蟲叮咬,但好歹能夠遮風擋雨,他的要求不多,能活下去就行。
今天是個好日子,他的生日。
他偷了輛舊摩托車,賣給收廢品的,賣了 60 元錢,特意去買了份帶肉的盒飯,回到橋洞下的“家”裏,飯已經涼了。
他坐在撿來的床墊上,盤腿坐下,剛掰開筷子,幾隻腳便停在他麵前。
他不想惹事,端起盒飯,低著頭往旁邊躲,不想被人薅住頭發生扯回來,一把摜在牆上,盒飯打翻在地。
“搞堆「當地方言,罵人話」,在我地盤搞事情。”
那人強行拉起他的臉,看到繃帶時一愣,但語氣依舊強硬,手上的力道也沒有減去半分。
“跟誰混的?”
徐慶利不言語,他不想激怒對方,隻想盡快平息紛爭。
“誰讓你來砸我場子的,嗯?”那人兜頭甩了他一巴掌,“不知道這片地方是我罩的嗎?”
“我沒幹什麽——”
“還敢還嘴!殿經「罵人話,相當於神經病」,你這是什麽眼神,不服氣嗎?”
另一人一板磚拍下來,正砸中左臉的傷口。
“短命仔,我看你就是找死!”
他試圖反抗,可終究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很快敗下陣來。
木棍與板磚砸在身上,他漸漸忘了呼痛,隻是抱著頭,弓身窩在地上。
徐慶利的意識開始遊離,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在二十五年前,自己也是用著同樣一個姿勢,蜷縮在母親的腹中,期待著即將來到的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一直如此冷漠殘忍嗎?
是不是每個人都在咬牙活著?
還是隻有他?
見他不再動彈,那些人也漸漸停了手。
昏暗的橋洞底下,隻聽到此起彼伏的喘息。
“幹,碰上這種垃圾,真是晦氣。”
“髒了老子手,一會喝酒去,驅驅晦。”
有誰蹲下來,揪住他的頭發向上拉。
“腦個笨蛋,給我滾遠些,” 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再見到你一次,直接打死,丟去海裏喂魚。”
徐慶利跪在地上,一遍遍地道歉,不住地道歉,直到那些人走遠,他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額頭點在地上,念叨著對不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隻瘦削的黃狗夾著尾巴,嗚咽著跑過來,大口吞食地上的飯菜,他伸手要打,卻又停住。
他與它之間,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蹲坐在狗旁邊,用手抓起地上的飯,肉已經被踩進泥裏,糊成一團。
他抽噎著將冷飯塞進嘴裏,壓著情緒,逼著自己吞咽,畢竟是今天的第一頓飯,畢竟是今天是他的生日,總不能餓著肚子,下一頓飽餐還不知在哪裏。
他盡量去往好處想,都結束了不是?雖然挨了拳頭,但他撐了過去,依舊活下來了,他不斷開解著自己,可淚還是滑了下來,他捂住嘴,悲傷與委屈湧了出來,抽泣變成悲鳴,他歇斯底裏地痛哭,撕扯著臉上的繃帶。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人人都恨他?
他以為隻要回了人間就能重新來過,可沒想到,這才是煉獄的開始。
他這一生何曾享受過半點的溫暖,被父親打,被同學欺辱,被工友蔑視,被人奪愛,被潑上莫須有的汙水,為了苟活自毀容貌,在人生地不熟的街頭吃垃圾,住橋洞。
他忽然想起離別那日,旅館昏暗的二樓房間,寶珍身上漾起的果香。
她曾伸出一隻手,溫柔地撫平他後腦翹起的發。
“阿哥,你要好好活。”
現在這半人半鬼的樣子,算是好好活嗎?
他一次次跪下去,以為隻要足夠卑微,別人就能賞他一條活路,可是他錯了,原來弱者隻會招致更多的屠戮,弱肉強食本就是鐵律,懦夫的刀,也隻會揮向赤手空拳的人,他本該早些明白的,就像那晚的山林之中,當他點燃烈火的時刻,就該明白的。
不要抱有任何希望,這個世界就是個大屠宰場,誰都別想幹幹淨淨,誰都別想活著離開,要麽吃人,要麽被吃,從來就沒有第三種選擇。
他早該明白的。
不過,如今也不算晚。
他撕下繃帶,任由潰爛流血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之中。
過往每一次受辱,他總是沉默,他感覺自己體內積攢壓抑的沉默正在咆哮嘶吼,震耳欲聾。
汽車站裏空無一人,橙黃的燈照著夜空,徐慶利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兩肘搭在膝蓋,無所謂地搓著手上的血,吸著鼻涕,等天亮。
就在剛才,他去了夜市,在大排檔的攤位上,找到了那幾個圍毆他的混混。
他抓起一隻酒瓶,徑直砸了下去。
沒有一句廢話,在人們錯愕的眼神中,又抓起第二隻,砸下去。
那隻未曾在包德盛頭上砸下去的酒瓶,如今在他們的頭頂爆裂。
他攥著碎渣,捅進第三個衝上來的人的下腹,那人哀嚎著倒地,抱著肚子打滾。
他渾身是血,紅著眼,冷笑著蔑視眾人,玻璃貫穿他的右手,他毫不在意。
他在等,等著其他人圍上來,等著被捕,等著死在生日這天。
可是沒有人再上前,混混的臉上滿是驚恐,他靠前,他們便退後。
他試探著拿起桌上的錢包,居然無人阻攔,他居然全身而退。
此刻徐慶利安然無恙地坐在汽車站的角落,回想著剛才如夢的一切。
他感覺自己摸到了這個世界的一些規矩,一些法則,可到底是什麽呢,他又說不清楚。
他隻知道一件事,眼下的每一天,都是他用命掙來的。
既然活了,那就活個痛快,快活一天是一天。
他要乘最早的一班汽車離開這裏,他要去找田寶珍。
第二日清晨,睡眼朦朧的售票員慢騰騰地挪進售票口,剛要打個哈欠,一隻大手橫過來,啪啪砸著他麵前的玻璃。
“買票,要頭班的車。”
“一大早鬧哄哄地急什麽,趕著去給你——”
待看清他的臉,售票員咽下嘴邊的髒話,抿著嘴,大力敲打著鍵盤。
“你要上哪?”
徐慶利陰鬱地掃過車次表,拍下一張沾著血的鈔票,歪嘴一笑。
“朝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