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瘢痕

車疾馳在高架,兩側是林立的高樓,萬家燈火璀璨閃耀,人造的群星。

孟朝敞開車窗,悶不吭聲,一根連一根地猛抽,倪向東那張遍布疤痕的臉,也跟著墮入雲山霧罩,若隱若現的,看不分明。

下午的抓捕行動撲了個空,可孟朝的思緒卻被塞得滿滿當當。

如果說吳細妹的講述讓案件漸漸清晰,那孫傳海的話則讓案子又一次陷入迷途。

老人的淚水和哀求不像是作假,可那些話越是真實,整個案件就越是荒誕。

下跪求情的人們勾勒出一個全新的倪向東,與吳細妹先前的表白截然相反。

一個人真的會有全然不同的兩張麵孔嗎?

夜深之後,他囑咐隊員們回去短暫休憩,自己則打算再去倪向東的住處轉轉,探探新線索,希望能尋到一個突破口,而童浩則嚷嚷著不累,也一並跟著來了。

“嘖,短短幾年,變化這麽大。”

此刻他靠坐在副駕,食指一下下地敲打車窗。

“以前十惡不赦,眼下又成了活聖人,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嗬,浪子回頭,”孟朝冷哼一聲,瞥了他一眼,“這說法你信嗎?”

童浩想了想,點點頭,臉上是萬分的誠懇。

“我信。”

孟朝被這回答噎了個半死,嗆得一陣猛咳。

“頭兒,你年紀也不小了,人到中年,少抽點吧,”童浩大力錘打他的背,“話說,這事你怎麽看?你信嗎?”

孟朝眨掉咳出的淚,啃了幾聲清清嗓子,半晌才開口。

“我隻信人性,”他一打方向盤,車下了高架,向老城區的方向開,“我隻信本性難移。”

“也是,人再怎麽變,也不會徹底背棄自己的本性。

“就像我吧,從小廢話就多,調皮搗蛋的,也不怎麽長眼色,我媽念叨了我二十多年也改不過來,現在也老因為毛毛躁躁,說錯話,辦錯事挨罵呢。

“那你說這倪向東怎麽回事?難不成是受什麽大刺激了?人家怎麽就說變就變呢?”

童浩兩手交疊在腦後,仰著脖子,衝著車頂眨巴眨巴眼,忽然一拍大腿。

“除非——”

“嗯?”

“除非他借屍還魂了,”童浩一下來了精神,猛拍他胳膊,“頭兒,你聽我分析,這案子可能沾點玄學,很有可能是這樣的——”

孟朝深吸一口氣,憋住了嘴邊的髒話。

“小童,你要是累了,就睡會吧。”

“我不累啊——”

“省點勁,”孟朝剜了他一眼,“一會兒到了地方,好好找線索。”

“頭兒,你甭擔心我,咱倆不一樣,我年輕,精力旺盛——”

“閉嘴。”

倪向東住的地方,離著曹小軍和吳細妹的出租房不遠,也在老街上,斜對麵,直線距離不超過二百米。

隻不過他租住的是平房,向陽裏院的一間,價格更便宜些,條件自然也更差些。

位置不算好,一拐進裏院門洞,右手邊第一間便是,傳達室門衛一般的顯眼。再往前麵走兩步就是院子裏的公廁,直衝著,夏天免不了陣陣撲鼻的臭氣。

戶型是扁扁的一條,不大,攏共一間,若是三五個人進去,幾乎再無轉身的餘地。

前後兩道門,後門被封死,堆著雜物和煤爐子,前門也不怎麽講究,單薄簡陋,左不過是五六條木板釘在一起,刷上白漆,生拚出一扇門板的樣子。

如今油漆斑駁脫落,門軸也是鏽跡斑斑,風一吹,咯吱咯吱,顫巍巍的回旋著響,似怨鬼在哭。

兩扇門之間,有一麵窗子,占了大半堵牆,因不實用,便常年鎖住,玻璃上糊著老式窗花,五彩菱形格,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髦。眼下也被歲月褪了色,泛了黃,起了泡,可依舊盡忠職守,擋得也還算嚴實,將主人家的秘密一並關在屋裏,不被門洞裏往來的外人窺去。

再餘下還有些什麽呢?

孟朝套上鞋套踏進去,撥亮開關,懸在頭頂的長條型日光燈嗡了幾聲,忽閃著亮起來,暈出一屋子的冷白。

目光所及,無外是日常必用的玩意。

進門便是鐵製臉盤架,一隻掉了瓷的臉盆,半塊得其利是香皂,灰白色破毛巾胡亂搭著,任其自生自滅,爛出大小的洞。

冰箱和燃氣灶都是老式的,一看便知是房東的施舍,除此之外,還能稱得上是家具的,也隻有一桌,兩椅,一張板床和一隻床頭櫃了。

孫傳海所言不虛,倪向東的日子過得確實比他還苦。

“其實倪向東掙得不少,怎麽家裏這麽破?”童浩翻看著筆記本上的數字,“他錢都花哪兒去了?”

孟朝沒有搭茬。

他感覺謎底呼之欲出,卻又不敢斷言,生怕話一出口,自己誤導了自己。

“當季的衣服都在,”童浩從衣櫥縮回腦袋,又去撥拉桌上剩下的半個饅頭,“這豆腐乳還開著蓋呢,不像是蓄謀已久的逃跑,更像是吃飯吃了一半,臨時被人拉出去了。”

孟朝沒言語,戴著手套,繼續四下查看。

這廉租房裏一貧如洗,也確實沒什麽躲藏的空間。

一路查下來,他倆並沒有發現什麽日記,字條類的東西。

“沒什麽不對勁的,”童浩咂咂嘴,“除了窮點,這就是個普通單身漢的家。”

但是卻明明缺少了什麽。

缺了什麽呢?

“這地方冷清清的,”童浩吸吸鼻子,兩手叉腰,“連個全家福都不掛。”

對,沒有照片。

孟朝拉開抽屜細細翻找,確實沒有,一張都沒有。

準確的說,是沒有任何能證明倪向東過往的東西。

照片,信件,紀念品,通通沒有。

仿佛這個人憑空出現一般,隻活在當下,隻擁有眼前這一秒。

“倪向東自己住了這麽多年,都不帶想家的嗎?心挺硬啊。”

童浩還在那碎碎念,但孟朝卻順著他的話,摸到了一條纖細的線索。

他忽然覺得帶童浩來是對的。

辦案這麽多年,偶爾自己也會陷入慣性思維,可眼前這“半個外行”卻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假設,當局者迷,也許童浩還真能啟發他悟出點什麽。

住在這間屋的人沒有往過,或者說,他有著不願被別人看見的過往。

他將曾經的一切,刻意隱藏了起來。

可是為什麽呢?

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還有什麽?”他追問著童浩,“你感覺還少了什麽?通通說出來。”

“少的那可多了,電視機,茶幾,沙發——”

“不不不,”孟朝打斷他,“必需品,你往日常必需品上說。”

童浩弓下身子,在床頭櫃上仔細翻找。

“嗯,”他蹙起眉頭,“奇怪,你看這裏有梳子,有摩絲,還有瓶大寶,這說明倪向東這人,挺在乎自己的外表——”

“接著說。”

“但是,”他直起身子,四下環顧,“沒有鏡子。”

沒有鏡子。

整間屋裏都沒有一麵鏡子。

“這麽在乎形象的人,怎麽家裏連個鏡子都沒有?”

沒有鏡子。

為什麽沒有鏡子?

疤痕!

孟朝忽然想到了什麽,“倪向東的臉是什麽時候毀的?”

“啊?”童浩一愣,快速翻看筆記本。

“是小時候,還是長大?是在南洋省,還是在琴島?”

童浩搖搖頭,“咱好像從來沒問過。”

“我們忘了問,”孟朝苦笑,“這麽明顯的線索,我居然忽略了。”

“頭兒,什麽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感覺他的變化跟臉有關。”

“確實,因為毀容性情大變的我聽過,”童浩若有所思,“但因為毀容,開始積德行善的,倒是第一回見。”

左臉的疤痕是關鍵,疤痕是他的麵具。

倪向東,疤痕之下,你隱藏的究竟是什麽呢?

兩人想破頭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一小時後,齊刷刷地蹲在大門洞裏抽煙。

夜深,老街靜謐無聲,空空****。

街邊的小店早早上了門板,低矮的建築伏在暗處沉睡,唯有一盞盞橙色街燈尚且醒著,孤獨的守望,照亮一場陳年舊夢。

“頭兒,你覺得誰在撒謊?”童浩強壓下嘴邊的哈欠,“是孫傳海,還是吳細妹?”

“他們說那些話,各有各的目的。”

孟朝立起身來,跺跺腳,試圖驅散寒意。

“也許都在撒謊,也許都沒撒謊。”

他回頭望去,院落黝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隻有倪向東的窗口點著燈。

晃晃的光打在彩色的玻璃窗花上,夢幻的繽紛投在一小方地麵,像是舞台上的布景,美得並不真實,好像那盞燈也隻是擺設,演戲一般,而他們是今夜唯一的觀眾。

倪向東,這些年你演的又是哪一出呢?

浪子回頭?改邪歸正?孟朝搖搖頭,不,他有他的目的。

電話響起,嚇了兩人一跳,楚笑打來的。

“孟隊,還沒睡吧,說話方便?”

“嗯,方便,怎麽了?”

“你讓我追的賬目查到了,十年來,倪向東確實在給一個賬戶打錢,而且,每個月都有大額轉賬,差不多——”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粗略算了下,差不多占了他收入的五分之四。”

“收款人是?”

楚笑在電話那頭報出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行,我知道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孟朝掛上電話,悶頭嘬煙。

頭頂上,一架飛機劃過夜空,消失在雲層之後。

“頭兒,下一步怎麽辦?往哪追?”

“訂票,”孟朝掀滅煙頭,“去南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