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恩惠

報警人說,看見倪向東進了院,再沒有出來。

雜院在城郊,紅磚砌的圍牆後麵,連著一片田。

時值隆冬,土地荒蕪,幾個低矮的大棚軟塌塌地趴著,破損篷布用膠帶纏繞,在風中獵獵作響。

一馬平川,想要藏人不容易。

可孟朝寧願謹小慎微,因為他知道,自己要對付的,不是普通人。

行動小組的成員們圍成一個圓,將院落裹在中間,包圍式逼近,漸漸收攏。

孟朝帶著四個人,疾步進了大院。

左側是倉庫,牆上掛著耙子,地上堆著苞米,右側一株枯樹,幾隻散養雞圍著打轉,咕咕低鳴,忽閃著翅膀逃竄。

院子中央靠後,落著長方形的水泥平房,門上倒貼著個缺了角的菱形福字。

屋內悄然無聲。

孟朝和童浩快步上前,分立房門兩側,眼神交流,心領神會。

深呼吸,抬手正待叩擊,門,卻徑自開了。

可走出來的人,並不是倪向東,而是個陌生老漢。

藏藍色中山裝洗得泛白,敞著懷,露出裏麵油亮的黑棉襖。皴裂大手扶住門框,強撐住身子,趿拉著解放鞋的腳,艱難邁過門檻。

“是我報的警。”

老人頭發灰白,黝黑瘦削,似一截枯木,麵頰上皺紋堆疊,看不出具體年紀,唯有兩顆淺褐色眼珠,間或一轉,泛著絲熱乎的活人氣。

“你們不用找了,” 童浩抬腳要往屋裏衝,老人一把薅住他胳膊,“他不在這兒,不在屋裏。”

“人往哪兒逃了?”

老人愣了一霎,眨眨眼,半晌才抬手,顫巍巍指向東邊,“呃,好像是往那塊——”

“別追了,假的。”

孟朝瞥了眼老人,強壓住火氣,別過頭去,打著手勢,示意眾人收隊。

“從我們接到電話開始,倪向東已經不在這兒了,”他轉臉看向老人,“你故意把我們引過來,就是要幫他分散警力,拖延時間,對吧?”

他大步走開,在院子四周環視,這才發現泥地上尚留有新鮮車轍,而此刻,院子裏卻並沒有泊著任何一輛車。

站起身,孟朝略略提高了嗓門。

“車呢?也借給倪向東跑路了?”

老人張嘴欲辯,可也隻是吧嗒了兩下嘴而已,垂著頭,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你這是犯罪,幫凶,”童浩急了,“他是殺人犯,你知道他手上多少條人命嗎?你會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嗎?”

孟朝擺擺手,“先帶回局裏——”

“抓我,抓我吧,”老人忽然激動起來,扯開嗓子,舞著兩隻手,幾乎杵到了孟朝鼻尖底下,“抓我,我一把年紀了,我代他坐牢,代他受過,槍斃我吧。”

孟朝往後躲了幾步,給老馬遞個眼色,後者見狀幾步跑上來,伸手扒拉開童浩,箍住老人肩膀,半攙半推地將他拉回屋裏。

“大爺,你告訴我們,為什麽要報假警?”

“警察同誌,我叫你們上這來就是想講清楚,誤會,肯定有誤會,”老人拍打著板凳,“不會是東子,絕對不是,我知道他這個人——”

“是不是他威脅你?”童浩也跟了進來,重新掏出他那本筆記本,“逼你幫他撒謊?”

“不是,不是,”老人慌得又站了起來,“不是這麽回事。”

老馬衝童浩擺擺手,再次將老人按回板凳,“您也配合下我們,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吧。”

老人搓著衣角,嗬嗬地倒著氣,好半天才終於開了口。

“報恩,我是要報他的恩。”

老人名叫孫傳海,年近七十,在鄉下種了一輩子的田。

人生第一次進城,是替兒子收屍。

他有兩個兒子,可對外承認的,隻有小兒子。

用他的話說,大兒子是上輩子的冤孽,從小不學好,長大了更是沒出息。跑出去學人賭,欠了一屁股爛賬,連夜跑了,這些年來一直杳無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債主天天上門,連哄帶嚇,家裏但凡值點錢的,大大小小都給誆走了。

後來追債的眼見再沒什麽可拿的,就又變了副嘴臉,派人來鬧,來砸,來整日地跟在他們屁股後麵謾罵,攪和得雞犬不寧,一家人在村子裏麵不起頭來。

孫傳海的老伴身體本就不好,麵皮又薄,這連氣帶急的,憋出了大病。咽不下飯,睡不著覺,後來連炕也下不去。連著幾個月打針吃藥,又橫添了一筆費用。

“隻有小兒子好。”

老人從記憶中抽出身來,哀求般衝著眾人點頭,渴望得到陌生人的認同與信任。

“我小兒子是真好,真的,孩他娘常說,這孩子托生在我家,可惜了,這麽好個娃子,生在了我家,白瞎了。”

小兒子名叫孫小飛,打小乖巧聽話,十來歲的時候,更是愈發的懂事孝順。

提起小兒子,孫傳海的臉上難得的泛起光,仿佛枯朽的生命再次鮮活。

他驕傲地宣稱,小兒子腦子靈光,又刻苦,讀書好得很,學校裏很多老師都認識他,說他是考重點大學的好料子。

“可孬就孬在他哥身上,”想起大兒子,他臉上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小飛這輩子,就是讓他那個不爭氣的大哥,給活耽誤了。”

孫小飛心疼他一大把歲數了,還要腆著臉四處借錢收拾爛攤子,高中畢業後,說什麽都不肯再讀了,鬧著要出去打工,去城裏工地上幹活。

孫傳海自然心疼得不行,他知道工地上搬磚,掙得都是血汗錢,用命換銅子兒。

可小兒子卻笑著說沒事,累是累,但掙得多,他年輕,睡一覺力氣就回來了。多跑幾個工地,用不了多久,他哥的賬就能還清了,到時候一家人團聚,好好過日子。等生活安頓好了,他也再出去考學,讀書。

“他愛看書,這個娃文靜,好學著哩,”孫傳海笑著笑著,嘴角忽然一癟,慟哭起來,“兒喲,我的兒。”

他的淚困在皺紋裏。

“我的兒從樓上掉下來,鋼筋插進肚子,疼哦,怎麽能不疼,肚子呀,五髒六腑都在裏麵。

“那天大雨,車跑不通,管事的又躲了,聽他們說,是東子抱著跑到醫院的。

“他倆原來不熟,東子那人話少,跟誰都不愛多說。

“我兒平時也是有些交好的,可遇事都慫了,就東子出來幫忙,生生抱著跑到了醫院,做手術錢不夠,也是他給墊的。”

老人大手蒙住臉,淚從指縫往外湧。

“我的兒,送去時候,人已經不行了,血流光了,活活流死了,我兒是活活疼死的。”

窗外的風停了,屋裏隻剩下老人的痛哭,他的悲傷是一片汪洋,潮起潮落,無邊無際。

孫小飛在聽眾的想象裏又一次墜落,又一次倒在血泊,又一次死去。

旁觀者的安慰無關痛癢,孟朝低頭抽著煙,不知該說些什麽,此刻他能給予的,也隻有一聲聲的歎息。

孫傳海漸漸止了哭,抽噎著,打了個響亮的嗝,他抹把鼻涕,頓了頓,重新拾起話頭,隻是這次講得硬邦邦,像是故意摻了些堅強。

“後事也是東子幫忙處理的,我瞞著他娘,她本來就躺在炕上,就算知道了,也是幹著急,也幫不上什麽。

“可是就有嘴賤的,跑來嚼舌根子,一來二去,他娘也知道了,哭,哭了一天一夜,哭著哭著沒勁了,捂著心口喊疼,衛生所大夫還沒來,她兩眼睜著,人就死了。

“人死了,債沒還完呀,我老孫頭一輩子不願欠人什麽。說實話,也不是沒想過死,但我要臉,不能讓村裏人瞧不起我,死之前,怎麽的也得把債還上。

“六十多歲人了,沒辦法,又出去找活計,可是哪裏有人要我嘛?還是後來東子可憐我,給擔的保,介紹我跟他晚上一塊去做什麽場工。

“你們知道場工嗎?叫這麽個花頭,其實還是體力活,當驢當牛馬那樣使喚,哪裏搞活動,搭台子,我們人肉馱著鋼筋和板子去。這活白天不好幹,耽誤人生意,得晚上黑燈瞎火的時候去,等幹完了,也都是後半夜了。

“沒人願意跟我一組,嫌我老,都怕吃虧,隻有東子。給我帶酒,給我分煙,唉,那時候,我倆人窩在車上,半盒煙,分著抽一宿。”

老人沉默下來,眾人也跟著沉默下來,隻有彼此的呼吸,近在耳畔。

“我這輩子命苦,唯一碰上的好人,就是東子。”

老人掛著淚笑了,用掌根抹了把臉。

“警察同誌,你們緩兩天抓我吧,我等地裏這波菜賣出去,錢就還得差不多了,你們到時候來,我跟你們走,真的,我不跑,這賬還上,我也就放心了。”

“老人家,我們不會抓你的,”老馬遞過去張紙巾,“但是倪向東確實有殺人嫌疑,現在死者三人,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不可能是他,警察同誌,不可能,”孫傳海拍著大腿,“你們去調查調查,但凡共事的,哪個不說他好?

“你們去他家看看,過得那個苦,比我這還不如,什麽都是便宜的,吃的喝的都是便宜的,抽的煙也是最便宜的。

“媳婦也不舍得娶,省吃儉用圖啥呢?省的錢都捐給別人,有癮似的,捐給個孤寡老頭,你們說說,這麽個老好人,能殺人?不可能,真的。”

他扯住孟朝的手不肯撒開。

“而且,他跟小軍那麽好,親兄弟一樣。你們去問問,真的,去問問,誰不說倆人好的跟親兄弟一樣?”

正辯白著,院外忽然鬧哄哄的亂起來,童浩起身朝外瞅,看見七八個人推搡著,一齊湧進了院子。

屋門豁然大開,眾人爭先衝進屋裏,連同著屋外的北風,將孟朝他們團團圍住。

來人並不說話,手裏攥著什麽,臉上紅撲撲的,嘴裏往外哈著白氣。

“你們幹嘛?”

“我們是工友,接到老孫頭的電話就來了,願意作證——”

“我們都願意作證——”

“東子是好人,他每個月給我這寡老頭子送豬肉。”

“他跳過海裏救我兒子。”

“我住院時候他也捐過錢——”

他們的話語同時炸響,七嘴八舌亂成粥,聽不清說些什麽,人群躁動起來,還有人把手裏的什麽玩意,高高舉著,使勁往前遞。

“警察同誌,我一個人的話你們可以不信,可這麽些人,這些人都受過他的恩惠,不可能扯謊,”孫傳海說著就要往下跪,“我願意以這條老命擔保——”

其他人也跟著跪下去,孟朝這才看清,那人舉在頭頂的是張紅紙,黑色中性筆反複描邊,加粗“擔保書”三個大字,再下麵,是七扭八歪的名字。

“警察同誌,我們都願意作保,東子是好人,曹小軍絕對不是他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