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壺驚魂
他們砍伐的,主要是參天的大鬆樹,一般樹齡都在百年以上,有的紅豆杉樹齡,甚至超過了1000多年。
每當砍伐樹齡超過千年的紅豆杉樹,蘇力德總是感慨地說,“唉,老樹王,對不住了,你這隋唐時期發的種子,能曆經這麽多朝代更迭,挺住那麽多風霜雨雪和雷暴、天火的襲擊,實在不容易啊。”
因此他每次下鋸前,都要虔誠地禱告,“對不住了,老樹王,今日把你伐掉,是讓你為祖國建設做貢獻,是你的光榮。”
竇大虎嫌他酸,不就多喝了幾瓶墨水嗎,不就是砍倒一棵樹嗎,至於像作孽似的懺悔?
樹木快要被伐斷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
一棵兩三人合抱的參天大樹,幾十米高,樹冠有一畝地那麽大,它轟然倒下來,其衝擊力是很大的,不啻於一顆炮彈的威力。
大樹倒下,不僅會把前方的大小樹木統統砸倒,還會濺起漫天雪霧。砸斷的樹枝像炮彈爆炸後的現場,四處亂飛,沒有規律可循,一不小心,就會被樹枝砸暈,或者掃斷胳膊、腿。
另外,樹木倒下來,向下倒和向上倒,其造成的威力和危害,都是不同的。也沒有什麽規律,隻能憑經驗,隻能看你是否手疾眼快躲得過,不然就會被砸出腦漿,或者終身殘疾。
一般伐樹,“快馬子鋸”貼著樹根距離地皮幾十厘米的地方“下口”,待到快要把樹幹鋸透的時候,要停止拉鋸。
這時就看伐木工的經驗了。他們一邊觀察樹冠,防止一陣山風吹來,把樹吹倒傷人,一邊圍著樹幹,預判大樹倒下的方位。
大樹倒下,分為“順山倒”、“仰山倒”和“橫山倒”。
“順山倒”就是大樹順著山勢,向山坡下倒去。
“仰山倒”就是大樹迎著山坡倒下。
“橫山倒”是大樹橫著山坡倒下。
伐木工最希望的是“順山倒”,這樣,大樹下方如果沒有人,它會順著山勢倒下,出溜幾米,安然著地。
要命的是“仰山倒”和“橫山倒”,時常傷人。
至於大樹以何種方式倒下,全靠一雙火眼金睛,憑借的是經驗和第六感覺。
不然,倒下的大樹會形成巨大反彈,即使離它兩三米,也會被突然改變方向的樹幹撞死。
這樣,伐木工就練就了一副喊山的好嗓子。
竇大虎喊山,不僅高亢嘹亮,氣勢豪邁,而且穿透力極強。他在這邊喊山,背麵的山林都能聽得到。
每次將把大樹伐倒之前,竇大虎都要根據大樹生長的態勢,確定樹倒的方向,然後發出一聲類似虎嘯一般的聲音:
“順山倒了——”
“橫山倒了——”
“仰山倒了”
隨著喊山聲音結束,一棵參天大樹挾帶起一陣風嘯,轟隆一聲倒下。頓時地動山搖,樹木的“殘肢斷臂”四散亂飛,天昏地暗,世界末日。
喊山的餘音在山穀中久久回**,不絕於耳。
老輩人說,喊山是祖輩人傳下來的,喊山有著特殊的含義:那是向山神爺打招呼。
因為樹是山神爺的臣民,現在伐木工把它帶走,理應告訴山神爺一聲。不然不僅不厚道,還有得罪的嫌疑。
有時發生砸死、砸傷人事故,迷信說法,是伐木工喊山不透亮、不高亢、不虔誠,山神爺發怒,才出事故以示懲戒。
當然,新中國的伐木工破除了封建迷信,不相信那些東西,但喊山還是要有的,就是為了提醒下邊密林中的同伴,大樹要倒下了,趕緊回避。
大樹砍伐下來,鋸成一段一段的原木,抬到相對平緩的地方,或者山坡下,集中歸楞,等待來年春天一起運走。
老爺嶺的樹木因為生長在苦寒之地,生長極為緩慢,密度較大,又是濕的,都很粗重,一般一段4米長的原木,重量都要超過千斤。
森林、陡坡、懸崖、冰壺,抬木頭最考驗人的體力與團隊合作。
由於長期抬沉重的木頭,竇大虎的後頸處凸起了一個大包,這裏的人稱為“血蘑菇”。
“血蘑菇”的形成,是因為木頭杠子壓得肩上皮肉開裂,沾著血水再壓一兩年,肩膀上就會生出一塊鵝卵石大小的血包,類似於紅色的繭子。
木頭太重、太長,一般需要八個壯勞力,才能抬得起來。
兩個人一副杠子,原木一邊四個人。右邊的用左肩抬,叫“小肩”。左邊的用右肩抬,叫“大肩”。
看起來很簡單,隻要把腰直起來,抬著走就行了。但其實不然,原木又粗又笨重,八個人隻要有一個人用力不均,或者被樹根、石頭絆倒,整個隊伍就會翻沉,原木就可能把弱力一邊的人壓倒,輕則腿腳壓斷,重則壓死。
所以,抬木頭全靠“領杠”。領的好,大家都不累,也沒有生命危險。領的不好,就會發生安全事故。
不是誰都能當“領杠”的,隻有那些大小肩、前後杠樣樣在行、精通的人,才有資格當“領杠”。
竇大虎就是“領杠”。
老爺嶺把抬木頭時唱的號子,叫“蘑菇頭號子”,也有叫“哈腰掛號子”的。他們邊走邊唱,特別有韻律、韻味,也有氣勢、氣魄。
竇大虎帶領七個工友來到一棵大原木前,他用“掐鉤”把原木掐好,高喊一聲“哈腰掛喲——”
其他人就一齊哈腰把鉤掛到木頭上,齊齊地回應一聲“嘿——”
大家一起挺直腰等著,像等待衝鋒的將士。
預備齊!
竇大虎再喊一聲“撐腰起喲——”
大家跟著喊,“嘿——”
大家開始氣沉丹田,腰躬起,腿繃直,鉚足勁。
竇大虎再喊一聲,“往前走喲——”
大家一起附和,“嘿——”
然後,八隻腳一起邁動。
抬木頭邁步子非常有講究。第一步“大肩”邁右腳,“小肩”邁左腳,這樣才能走得齊,木頭還能悠起來,特別省力氣。
如果邁出的腳不一致,原木就在空中別扭,擰著勁兒地悠**,拌腳不說,還費力。
原木兩側的八個人,身體猛地向上一拱,木頭慢慢地被從雪窩裏抬起來。
八個抬木工人像八個勇士,臉膛憋得紫紅,太陽穴上青筋蹦跳,臉上的汗珠像豆子劈裏啪啦往下淌。
竇大虎:哈腰掛來——
大家:嘿!
呦號嘿呀——
嘿!
蹲腿哈腰——
嘿!
漏鉤掛好——
嘿!
挺腰起來——
呦嘿!
嘿嘿嘿——
嘿!
推位個“把門”——
嘿!
不要個晃**——
嘿!
往前走哇——
嘿!
呦嘿——
嘿!
老哥八個——
嘿!
抬著個木頭——
嘿!
上了個跳板——
嘿!
呦嘿——
嘿!
呦號嘿——
嘿!
找準個腳步——
嘿!
多加小心——
嘿!
前邊個拉著——
呦嘿!
後邊個催著——
嘿!
前拉後催——
嘿!
這就上來啦——
嘿!
哈腰撂下——
嘿!
他們像一個軍團!
鏗鏘有力,整齊劃一的號子,從八個人的胸膛裏迸發出來,雄渾悲壯,震撼山河!
他們邁著寸步,一點點向前挪動。隨著震天的號子聲,他們的腳步紮實而厚重,仿佛大地都在隨著號子而震動、震顫。
還有一天就要過小年了。
這天早上在木刻楞吃飯時,葛殿武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再幹一天,就給大家放假,下山回家摟老婆親兒子,準備年嚼果過春節。
大家興奮得嗷嗷直叫。說實話,這些年輕力壯的精壯漢子,在深山老林裏憋了三個月,早就想孩子和他媽了。
山溝裏的溪流,凍成了大冰壺。
冰壺幫了他們大忙,竇大虎他們隻需把原木抬到冰壺邊,順勢一推,原木就呼嘯著從山頂滑向山下,省時又省力。
但是,放冰壺又是十分危險的工作,一不小心就會被原木帶倒,風馳電掣向山下滑去。
如果發生這樣的慘事,幾乎沒有生還者。不是被岩石撞碎腦袋,就是被原木壓扁,很少有見過全屍的。
這天上午,竇大虎和蘇力德放倒了三棵磨盤粗的紅鬆。他倆合計,把三棵原木放下山去,就吃午飯。
可是,他們差點沒吃成午飯。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他們把一段原木放在冰壺上,原木順著冰壺呼嘯而下。
可是,原木隻下滑了幾十米,就一頭紮在旁邊的亂石,橫在冰壺上。
竇大虎和蘇力德過去,想用鋼釺把原木撬動一下,使它順過來滑向山腳。
原木下滑的力道太猛了,卡在亂石上,紋絲不動。不管他倆的鋼釺如何變換角度,用盡了力氣,原木扔卡在那裏,像焊死了一樣。
蘇力德看看日頭,天已晌午。他罵罵咧咧走上冰壺,想從另一個角度撬動原木。
突然,上方的冰壺傳來轟隆隆的響聲,猶如萬馬奔騰,地動山搖。
上麵有人放原木了。
蘇力德猛抬頭,看見一根巨大的原木順著冰壺呼嘯著,以雷霆萬鈞、泰山壓頂之勢,蹦跳著朝他砸下來。
蘇力德腿一抖,媽呀一聲,連忙朝旁邊山坡跑去。
可是他的腿軟了,腳一滑摔倒在冰壺上。
冰壺上飛過來的原木,已經清晰可見。撞碎的冰塊,亂雨炮彈般砸倒他身上。
來不及了!
蘇力德閉上眼睛,叫了聲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