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蜘蛛網

伴著拖拉機轟轟響,一行人到了醫院,黃書記也跟著過來慰問傷員。

月落烏啼,燈火通明。

晚上醫院人不多,幾乎都是住院患者和陪床家屬。

急診醫生檢查後,給出和雲苓一樣的結論,說是要先觀察,體征正常穩定、不發熱才可出院,這也是為了防止出現腦部和肺部後遺症。

醫生慶幸:“還是及時挽救,導致患者肺部積水不多,急救措施做得也很到位。”

黃書記緊皺的眉宇終於舒展,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反複確認了幾遍後,才匆匆離開醫院,趕緊回公社調查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冰洞,而且此事還得聯合警方幫忙調查。

幸好臨走時他還記得雲苓和其他人,指派拖拉機司機把他們送回村裏去。

走出醫院大門,昏黃路燈下混濁了她的視線,隱約看見在門口附近有一個眼熟的女孩子捂著小腹、麵帶痛苦地艱難前行。

雲苓有些困倦,揉了揉眼睛,極目遠望。

她好像有點印象。

這個女生正是永勝村裏的人,似乎是叫……

她眼睛微眯,食指輕點太陽穴,腦海中一一篩選姓名。

忽地靈光一閃。

對了!

她叫屠思梓,是隔壁村屠獵戶的小女兒。

聽吳嬸說是前兩年嫁給了村裏的宋家老大——宋天南,如今是公社裏的一個小文員,吃公家糧,每個月十五塊錢的工資全都交給家裏,性格穩重還顧家,是村裏人人都誇的好後生。

既是一道的,雲苓便問司機師傅:“那位女同誌也是我們村的,能不能捎上她?”

老師傅點點頭。

雲苓朝她揮揮手:“屠同誌,上來吧,咱一起回去!”

屠思梓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被她拉了上來。

雲苓觸碰到對方的雙手,冰涼如雪,好心詢問:“我剛才摸你手指冰冷,要不要給你把個脈?不花錢。”

誰料她聽了之後,本就蒼白的小臉瞬間麵無人色,眉宇間既慌張又脆弱,瘋狂擺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剛才站久了,沒什麽事!”

“哦。”

既然人不想看,雲苓也不會自討沒趣。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但即便不給她切脈,從臉色上也能瞧出她有幾分氣血兩虧。

可見她虧空得有多明顯!

雲苓蹲在車頭後擋住寒風,搓了搓手,讓自己熱一點,心想自己實在是想太多。

這年頭餓死的都大有人在,營養不良也是普遍現象,這樣看來,屠思梓氣血虧空也不怎麽奇怪了。

她轉而不再糾結,微微歎氣,暗暗念叨著什麽時候才能到啊?

這聲歎息被屠思梓聽到耳朵裏,卻有些杯弓蛇影。

她緊緊攥住拳頭,指甲蓋掐進掌心,得虧有一層厚厚的老繭護著,否則以她的力道絕對會當場滲血。

難道是雲醫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嗎?

她死命咬住下唇,瞳孔微縮,渾身繃緊,一動不敢動的僵硬。

這種不對勁的狀態,坐在她旁邊的雲苓自然輕而易舉就感受到了。

她側過頭,麻花辮垂到腿上,問道:“你怎麽了?”

屠思梓眼神閃躲,囁諾地小聲回答:“沒、沒怎麽。”

雲苓眨眨眼,抿唇微笑,覺得這姑娘似乎太怯生。

不過千人千麵,許是她的性格如此,除了說話費勁點也沒啥。

兩人相顧無語,繼續沉默。

直到拖拉車開到村口,屠思梓飛快地說了一句:“謝謝雲醫生。”

然後頭也不回地跑走了,姿勢還有點怪異。

雲苓要不是聽力靈敏,都快以為自己幻聽了呢!

她望著這女同誌的背影無奈搖搖頭,拖著一身疲憊往家走。

屠思梓強忍著疼痛回到宋家,躡手躡腳,生怕被家裏人聽見。

她甫一開門,房間的燈線就被人扯了一下,瞬間燈光亮起。

“去哪了?”

丈夫宋天南坐在炕上,目光晦暗不明,這陰森難測的語氣,即使在全亮狀態下也讓人陡然心生寒意。

屠思梓微微垂眸,輕輕舔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小聲道:“就是身體不舒服,去縣醫院看了一下。”

宋天南掀了掀眼皮子,當即從炕上爬起來,對她噓寒問暖:“生什麽病了嗎?”

“我也知道家裏催你生孩子催得緊,我娘她讓你一直喝那些偏方符水,這也確實過分了,等明兒我就去跟她說道說道。”

他溫柔撫摸她的肩頭,說出的話卻讓她心裏酸澀:“但你也別怪娘,她就是太想見長孫了。你也知道,當初你名聲不好,是我力排眾議娶了你,不然你現在過成啥樣也不知道呢!我娘她對這件事一直心生不滿,你也讓讓她,誰讓當初……”

他話中未盡之意,屠思梓心知肚明。

當時莫名傳出謠言,說她和村裏痞子勾勾搭搭,敗壞清白。第二日那痞子更是大膽登門說要求娶她,在外人眼裏這件事白的也變黑的了。

她名聲被破壞了,在家裏日日以淚洗麵,爹娘和哥哥們都對外放話,就算是一輩子不嫁也有家裏養著。

嫂子們也通情達理,沒說什麽閑話,也沒有抱怨。

可她受不了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連以前交好的朋友見到她都尷尬地繞路走。

她明明什麽都沒做!

但她想要告訴大家事實不是這樣的時候,那張嘴卻怎麽也張不開,仿佛被人糊上了一張濕透的白紙,窒息無力。

她說了嗎?

好像是說了。

但和沒說一樣。

當時的宋天南出現在她麵前,如一束光一樣,把逼仄黑暗的封閉小屋一點點照亮。

他說:“我不在乎外麵的風言風語,我關注你很久了,一直知道你是個聽話懂事的好女孩兒。”

他說:“我相信你。”

他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家裏人多的話,你願意嫁給我嗎?”

宋天南的話如一根枯木漂浮在水麵上,給予正在沉溺的她一次求生掙紮的機會。

她不顧家裏人的反對嫁到了這個村子。

這個村子裏的人對她以前的事不清楚,自然也不會嘲弄她,拿她開玩笑。

婚姻的第一年,她是真的感覺活過來了。

死木發芽,敗花綻放。

屠思梓緩緩低頭,縮在丈夫的懷裏沉默不語。

可是後來呢?

婆婆聽信謠言,在家裏對她非打即罵。

宋天南不知怎麽勸慰好了他娘,她的日子好過很多,也慶幸自己有這麽一個心疼她的丈夫。

婆婆確實不再打罵她了,開始改逼她喝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汁和符水,為了求子。

每每她想拿著藥包去找衛生所的雲大夫看時,婆婆就開始撒潑發瘋,口口聲聲都是她防備家裏人,不信任他們。

宋天南開始因為家裏事而煩躁,每每都是勸她忍一忍,還說是她理虧站不住腳,沒法幫她說話。

她理虧嗎?

屠思梓不知道了。

她隻知道,隻要她順從些,家裏會和平很多。

原來真的是她惹是生非嗎?

她也不知道了。

屠思梓麻木地站在原地,已經感受不到丈夫傳遞的溫暖,語氣有些焦急:“我沒說娘不好,就是身體不舒服而已,沒啥事兒。我知道的,你很累,所以才不想麻煩你,就自己一個人去了。”

宋天南微微笑了:“那就好,幸虧我還一直等著你沒睡,不然你連房門都進不來了。”

他的語氣裏帶著委屈,屠思梓一聽便覺得愧疚:“對不起,我下次出去都跟你說一聲。”

男人勾唇,眼神流露出捕捉獵物的快感。

“這才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