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樓開墨
華夏星, 西湖別墅。
今日的夕陽格外鮮豔, 像鑲嵌在雲端的一顆紅寶石。
白廷正想伸手采摘寶石, 就聽一陣稀裏嘩啦、碗碟破碎的響聲。
白廷連忙走到廚房,看到正忙碌的小青。
小青今日心血**,說要做一頓晚餐,此刻正處理食材。
“還是我來吧。”白廷不忍道。
小青拒絕。“不, 我今天一定要大展身手。”
白廷看著小青苦大仇深的樣子, 又看著桌台上毛蛋、折耳根、九香蟲等黑暗料理的原材料, 心下有數。
這幾日, 樓開墨都來別墅與他共進晚餐,更準確一點說, 是兩人共同遊山玩水後, 自己出於禮貌性的詢問是否要一起吃飯,對方毫不客氣“好呀好呀”答應了。
小青顯然是要來個下馬威了。
最後一絲殘陽漸漸縮進黑夜,像玻璃上風幹的一滴殘血。
“人怎麽還沒到?我做了這麽好吃的東西,還不快來。”小青掰著蟬蛹道。
白廷:“小青, 我現在滿腦子都是一句台詞。”
“什麽?”
“大郎, 快來把藥吃了吧。”
小青:“哼,他也配。”
白廷看著沉默的認證器。十五分鍾前, 他給樓開墨發了信息。往常時候, 基本是秒回,現如今卻杳無音信。
又是一個十五分鍾,窗外星河爛漫。
白廷隱約有些不安。“我去看看。”
小青想說“你個沒出息的”,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樓開墨租住的地方離白廷的別墅不遠, 拐過一條大街,兩條巷道即可到達。
房子是一處頗有年代感的小洋樓,屋外花木繁茂。
白廷推了推庭院門,沒有鎖,邁步而進。
小洋樓的大門敞開著,白廷呼喊了兩聲,沒有回應。
白廷腦中閃過前些日子陪小青看的《聯邦十大血腥要案》,頓覺不安,急忙入屋查看。
一樓沒人,白廷沿梯而上,聽見臥房有窸窣聲。小心翼翼走到房門外,習慣性想摸索牆上的開關,忽然聽到一聲“別開。”
是樓開墨的聲音。
白廷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下來,半晌,又覺哪裏怪異。
樓開墨的聲音,怎麽有點嘶啞,好像,哭過?
這個認知讓白廷覺得荒謬又好笑。
樓開墨躲在空無一人的屋子內傷心流淚,這約等於特朗普在白宮宣布“我認為社會主義製度是全世界最優秀的製度”吧。
借著窗外透進的一點光,白廷隱約看到房間內的狀況。
房間陳設簡潔,這一片的房屋專門供遊客長期租用,可以自己添置物件擺設。很顯然,樓開墨並無這等閑情逸致。他坐在房間自帶的沙發椅,麵朝窗子。
白廷走到沙發椅後,見樓開墨低著頭,看不見麵容,本想調侃兩句調節氛圍,話到嘴邊又落了下去。
“你沒事吧?”
“沒事。”
簡短而急促,隱忍中帶著壓抑,嘶啞中透著疲憊。
白廷一時間手足無措。
安慰人這事,白廷打小沒少做。無論是自己的小作精妹妹,還是一把年紀依然少女心泛濫的母親,亦或者因為學業壓力大崩潰的同學,漫長旅途中忽然失控的驢友,喜歡搞完幺蛾子後又裝自閉的NPC,白廷都能應付自如。
偏偏麵對樓開墨,白廷的遊刃有餘失靈了。
或者在他的意識裏,他從不認為,樓開墨會需要人安慰。他強大而完美,毫無破綻。
他的安慰,無從下手。
踟躇半晌,白廷隻說出了全中國女性最嫌棄的話:“要不,喝點熱水?”
“嗯。”
白廷從樓下端來熱水和巧克力,感覺像少年時期照顧姨媽期的妹妹,這個認知讓他腦海中天雷滾滾。
將熱水和零食放在窗台上,白廷借著微光,視線在房間搜羅一圈,沒能找到第二把椅子,索性坐到**,沙發椅的斜後方位置。
這個位置,隱約能看到樓開墨的側臉,雙唇緊閉,下顎角繃緊。
白廷陪著樓開墨一同靜默。
過了不知多久,窗台的熱水不再冒煙,樓開墨忽然道:“你會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
“嗯?”白廷對這跳躍式提問先是一愣,很快又“嗯”了一聲。
“記得呀,可清楚了。”
童年從來都是人最好的一段記憶。
白廷還記得每個盛夏,熱浪滾滾中的冰鎮西瓜,空調和動畫,穿著小背心噴著一通花露水,和鄰居小夥伴走街串巷。
他喜歡奶奶家一公裏外的廣場,有人在那搭建兒童樂園,永遠唱著歌的旋轉木馬,孩子最愛的蹦床。
兒童樂園旁是沒被城管盯上的小攤,花哨而廉價的日用品,混著中國最美味的路邊攤,世俗的煙火氣總讓人留念。
白廷沒有分享自己的回憶,他想起和樓景明在哈素海時看的視頻,以及樓開墨的過往。
樓開墨的童年,顯然是有陰影的。
有些傷口,對方不說,白廷自然不會問。他自知不是金創藥,能夠包治百病,就沒必要因為好奇心查看傷口。
樓開墨:“我失去過一段記憶。更準確地說,是我屏蔽掉一段記憶。”
白廷不以為然,解離性失憶症並不稀奇,如果不影響生活,未嚐不是件好事。
白廷寬慰道:“失去就失去吧,或許是命中注定,或許是你下意識的選擇,人嘛,總是要向前看的,不願想起,就不要勉強。”
樓開墨伸出手,端起已經沒有熱氣的開水。
“我再去給你倒一杯?”
“不用。”樓開墨製止了白廷,說起往事。
這段往事,白廷已在樓景明那聽聞,甚至還有影像資料。一心信任女管家,將女管家看做自己半個母親的小樓開墨,無情地遭到女管家背叛。
白廷道:“年幼無知,看待世界總是赤誠單純,於是在初麵世界的惡意時,總有跨不過的心坎。”
這似乎是每個人年幼必定經曆的,有的人人生坎坷,經曆得早;有的人被家庭保護得好,經曆得晚。
隻是大多人都有循序漸進的過程,比如白廷。他可以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傷害中慢慢適應——
稚童時將所有零花錢給了路邊的可憐乞丐,當夜卻看到乞丐在高檔餐廳胡吃海喝;
上學時乖巧聽話,卻被同學誣陷偷了文具,百口莫辯;
遇到校園暴力,替女孩出頭,女孩卻拒絕為他澄清,落了處分……
可每一次傷害,他都有緩和的過程,能從親人朋友處獲得慰藉,撫平創傷,漸漸造就更具適應力的自己
要說誰的人生一帆風順,肯定沒有,可要說驚濤駭浪,大多也沒有。
大多人都是這樣,在平凡裏快樂、憂傷、成長。
而樓開墨,從出身開始就屬於不平凡的極少數,又在風平浪靜的生活中突遇巨大的惡意。
白廷:“不願想起的事情就不用想起,忘了也挺好。人都是向前看的,懷念過去無非是為了緬懷逝去的美好,可若逝去的不是美好,就不用自虐。”
又是久久的沉默。
白廷心底哀歎,果然是沒安慰到點上。樓總的思維,普通凡人還是別嚐試解讀。
就在白廷的肚子咕嚕作響時,樓開墨又開口了:“我下午收到集團發來的齊佐何案卷報告。”
白廷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齊佐何,就是之前在五台山抓獲的高瑾案凶手。現在想來,心有餘悸,如此窮凶極惡的罪犯出現在華夏星。
白廷緩和氛圍:“聖樓集團也夠厲害的,總警署的要案報告都能搞到。”
樓開墨:“調查顯示,這齊佐何,是安亦町的兒子。”
“安亦町又是誰?”
“是我以前的女管家。”
白廷:……
母親綁架,兒子殺人,這是要證明犯罪基因論嗎?
白廷:“因為這,又想起不開心的往事?”
樓開墨搖頭:“不開心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回憶起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廷:“說到底,還是不願意接受最親近的人背叛自己?”
樓開墨一怔,未曾想白廷會一眼看穿。
白廷:“願意去麵對,不失為一件好事。如果你不想探尋真相,那忘了就忘了,往事隨風。可你已經起了好奇心。若壓抑好奇心,因為主觀原因求而不得,容易後悔和自責。”
樓開墨:“所以你支持我找回記憶?”
白廷:“為什麽不支持?”
樓開墨:“你就不怕我再受創傷,抑鬱寡歡?”
白廷:……
大哥,你能不能對自己正確認知?你的個性,真的不適合瓊瑤係“我好悲傷我好難過我好痛苦。”
白廷輕輕道:“我信你。”
樓開墨一愣。
他想起三個小時前,剛收到程智發來的案卷報告。他經過深思熟慮,告訴程智,自己打算追尋失去的記憶時,程智毫不猶豫的否定了他。
“安管家當年綁架你的事實,並不會因為她的兒子是殺人犯而改變。你當年選擇忘記那段記憶,說明那段記憶傷害到你,沒必要再去自傷一次。”
樓開墨搖頭,側臉看著白廷,苦笑一聲:“你不是信我,而是因為無所謂吧。”
有些饑餓的白廷伸長手,取過窗台的巧克力,三下五除二下肚,而後道:“去探究過往,並不是純粹撕開一道傷口,而是要打破你經年累月來一點點築起的精神綠洲。”
白廷忽然起身,靠著窗,凝視著樓開墨的眼睛。
“當年的你選擇逃避,耗費許多年,終於在一片崩塌離析的荒土上種出些許綠意。而你現在的選擇,或許會毀掉你辛苦建起的綠洲。碎裂的土地下,必然是無盡的深淵,深淵下或許是地獄,或許有惡龍。”
樓開墨看著白廷,一時不明他到底是在勸阻自己,還是支持自己。
“可是地獄也好,惡龍也罷,如果不去看看,就會一輩子活在腳下有惡魔的陰影中。與其如此,不如一探究竟,遇神殺神,遇鬼殺鬼,以樓總如今的強心髒,我相信遊刃有餘。”
停了許久,白廷再次強調“我信你”。
樓開墨看著白廷。
小院不知名的花探入窗戶,花香撲鼻。花蕊如杯盞,裹著夜風的潮濕,像承載者美酒。
我信你,那好像是世間最動聽的情話,讓他沉醉。
當樓開墨和白廷坐回餐桌時,望穿秋水的小青已經啃完第三隻烤雞。
小青的視線在兩人身上遊離,白廷出去這麽長時間,足夠發生許多晉江不能寫的事情。
白廷坦然的將桌上的飯菜重新熱了一遍,招呼樓開墨:“小青的手藝,你試試。”
小青聞言,特別殷勤的舀了一勺蒸雙臭到樓開墨碗中。
“樓總,你試試。”
樓開墨受寵若驚。
蒸雙臭的雙臭是臭豆腐和黴莧菜梗,臭中含香,不過大部分人的味蕾難以接受。
小青飽含期待。
樓開墨麵不改色吞咽而下,語氣十分真摯:“小青姑娘手藝真好。”
小青:……
好氣啊。
小青又舀了一勺“春潮湧動”,這名字聽來好聽,看起來一片金燦燦,視覺上煞是好看,可細一看就知,原材料全是蛆。
“我這火候可能掌握得不很好,說不定會有夾生。”小青誠摯道。
樓開墨依舊神情自若咽下:“小青姑娘客氣了,炒製得很熟。”
小青:……
最終,一頓飯在小青“屢屢受挫”和樓開墨的“連連誇讚”下落下帷幕。
小青氣得翻窗而出,一去不回。
樓開墨納悶:“我誇讚得不到位嗎?”
白廷無言以對,收拾起碗筷。
別墅的燈明亮璀璨。
樓開墨幫著白廷一同收拾。
氣氛溫馨,好像他們就是神州大地萬家燈火裏最平凡的一戶人家。
“我以前很喜歡呆在很亮堂的屋子裏。”樓開墨忽然道。
白廷將殘羹剩飯倒進廚餘處理器,將碗碟擺進洗碗機,沒有接話。
大老板嘛,屋子總是要富麗堂皇,華光璀璨的。
樓開墨:“因為我怕黑。”
白廷有些詫異,怕黑是許多小孩的通病,或許也算不上病,黑暗容易放大人心底的孤獨與恐懼。
樓開墨:“女管家和我說,開燈睡覺對身體不好,給我買了盞小夜燈放在床頭。”
白廷想象了一下年幼版樓開墨抱著小夜燈的模樣,怪萌的。
樓開墨:“可我依然會半夜爬起,偷偷點亮全屋的燈。後來被女管家發現了,每晚她會拉一張沙發床,坐在我的旁邊。我每次睜眼時,都能看到小夜燈下她的影子。自那之後,我就睡得很安心。”
白廷想象著那畫麵,一時無法將其和樓開墨畫上等號。
呆萌小娃為何會變冷酷青年?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這完全可以做一期《走近科學——樓開墨的驚天變化》。
樓開墨:“隻是後來,再也沒有能讓我安心入睡的影子了。”
他學會了一個人,孤獨的長大。
白廷十分不習慣樓開墨黯然神傷的模樣,走到樓開墨身旁,關掉多餘的射燈,隻留正中一盞,指著牆麵。
“你看,我們的影子是不是很清晰?”
牆上,兩個影子無比的碩大,仿若巨人。
白廷伸出手,沒有碰觸到樓開墨,可牆上的影子卻搭在一起。
“你看,他們是不是很親密,可我們卻保持著距離。影子終究是影子,他本就不真實,帶給你的安全感也是假的。他不能傾聽你的心事,也不能解決你的疑惑。他隻是你內心的寄托。”
白廷重新打開所有燈,紛亂的射燈,來自四麵八方的光源,讓牆上的影子瞬間消失。
白廷道:“與其寄托於虛無縹緲,不如尋找真實去依托。”
樓開墨側過臉,看著白廷:“所以,你是真實嗎?”
白廷抿著唇,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