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難老泉

山東地圖,孔廟。

天上落著小雨。

雨滴落在黃瓦朱簷上, 像在凝固曆史的琥珀。

詩禮堂的古井旁, 紅衣少年衣擺飛揚,翩然起舞, 絲毫不在意落下的雨水, 高馬尾在空中甩出美麗的弧線。

“魯壁。”有男聲呼喚道。

紅衣少年應聲而停, 頗為驚喜的小跑向前, 卻在看到並肩而行的兩人時停住腳。

魯壁看著白廷身旁的男人,雙眸深邃,衣冠楚楚,一看就很討厭。

魯壁:“本人已經嚴格實行周末雙休, 朝九晚五製度, 社會主義不講求資本剝削這一套。”

白廷哭笑不得:“但社會主義講求積極奉獻。”

魯壁傲嬌地“哼”了一聲。

白廷從包裏掏出一摞書籍:“精裝版《聯邦編年史》, 送給你。”

魯壁的驕傲維持了半分鍾, 眼睛瞅著書籍, 終於鬆口:“下不為例。”

白廷將樓開墨想要恢複缺失記憶的需求告知魯壁。

魯壁掐指半晌,道:“想要打開塵封的記憶,隻需前往晉祠難老泉, 攜手飲下難老泉泉水即可。”

白廷:???

去晉祠沒問題, 飲用難老泉泉水也沒問題,問題是攜手是什麽情況?

難道兩個人在奈何橋下飲個孟婆湯, 孟婆湯還要告知 “hi,夥計們,讓我們拉拉小手喝湯湯, 友情會讓孟婆湯更加味美!”

白廷:“樓開墨自己喝下不行?”

我又沒需求,沒病喝藥,反作用失憶了怎麽辦?

魯壁搖頭,又說了一堆“傳播介質”“靈魂感應”“信任之人的心靈媒介”等詞匯,將白廷整得雲裏霧裏。總而言之就是“不兩個人手牽手喝泉水就完全沒效果。”

白廷:“行吧,牽手就牽手吧,沒有啥副作用吧?”

魯壁:“有。”不假思索 ,斬釘截鐵。

白廷:……

魯壁解釋道:“可能會產生一些不可控的情況,不過該狀況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樓開墨不想為難白廷:“要不算了。”

白廷:“攜手喝個泉水罷了,又不是攜手炸碉堡,怕啥。”

樓開墨:“可是會出現不可控的狀況?”

白廷:“華夏盡在我心,能有多不可控。”

大祖國還能坑我不成。

等到樓開墨和白廷走遠,魯壁再次掐指一算,搖頭:“好像有點麻煩啊,白老板,自求多福。”

晉祠,位於山西太原,有“不到晉祠,枉到太原”的美稱。

白廷穿越前第一次去晉祠時,隻當和曾去過的黃山市大邦伯祠、廣州市陳家祠等類似,就是普通宗祠。可一踏上晉祠門前三橋,就被其廣闊所震撼。

晉祠有三絕,聖母殿、齊年柏和難老泉。

白廷和樓開墨走過漢白玉拱橋,跨過古香古色的亭台軒榭,很快來到難老泉邊上。

樓開墨看著汩汩的泉水:“‘難老泉,真是好名字。’”

白廷點頭讚同:“都說‘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世間最悲的事情之一就是老去。難老,多好的期待。”

難老泉,其名由《詩經》中的“永賜難老”而來。難老泉一年四季水量充沛,即便在旱季依舊不斷流。

傳說當地曾有一賢惠媳婦柳氏,受盡婆婆刁難,每天都需跋山涉水去挑水。有一仙人欣賞又心疼她,便送了一根金絲馬鞭,隻要將馬鞭放在水缸中,再提起馬鞭時,水缸就會滿缸,但切莫將馬鞭完全提出。從此,賢惠媳婦再也不用去遠處挑水。

然而愛找茬的婆婆卻不想讓其這般輕鬆,想要將馬鞭燒毀,結果提出馬鞭時,水從缸口源源不斷湧出,全村變成汪洋。

剛回來的媳婦看到,自己往上一坐,水便從缸下涓涓流出,不再噴湧。而柳氏也坐化成仙。人們為了紀念柳氏,便在泉旁建了“水母樓”。

樓開墨舀了一桶水:“這泉水還真是源源不斷。”

湧泉一直是難老泉的一大特色,不過因為水位下降等原因,白廷穿越前看到的湧泉,已經不是自然泉水,而是水泵打壓出來的,為了安撫遠道而來的遊客。

而這異界他鄉的難老泉,的確是自然力量湧出的。

白廷聞了聞,泉水甘甜,沒有異味,不需要再次處理。

“我們一人舀一杯喝下去?”白廷問。

樓開墨點頭,遞過水杯,而後牽起白廷的手。

手心溫熱,微微冒汗。

白廷豪爽地一飲而盡,清涼甘冽的泉水令人神清氣爽。

白廷看了一眼身旁的樓開墨,對方閉著眼,似乎在冥想。

“怎麽樣?”白廷求證道。

對方沒有回答。

難道開始恢複記憶了?白廷思索,沒有打岔,自顧環視四周。

古韻的建築落下了歲月的斑駁,也落下文人雅客的跌宕不羈,穿過漫長歲月,依舊巍然雄渾。

白廷正看著張郎塔,忽然感覺眼前景色一變。

一盞光線微弱的小白燈掛在頭頂,像忘了蓄電的月亮。

夜風從牆隙吹進,世界也變得空虛。

白廷打量四周。

這是一間破舊的屋子,牆壁是冰冷的金屬材質。屋內一片空**,沒有任何擺件。唯有牆角縮著一個小男孩,雙手環抱著膝蓋,臉深埋在兩膝間。

白廷打招呼:“嗨。”

沒有反應。

白廷走到其身旁,伸出手,想要拍打一下小男孩,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從對方身體裏無障礙穿過。

行吧,不是夢境就是幻覺。白廷接受得坦然。

或許就是魯壁所說的副作用?

這小男孩莫非是樓開墨?

白廷也不打算多做無用功,索性坐在小男孩身旁冥想。

不知過了多久。

牆壁開了一道縫,一個穿著簡約、身材纖瘦的中年婦女走入房門。

白廷睜開眼,小男孩抬起頭。

果然是曾經在視頻中見過的樓開墨。

樓開墨有些艱難的撐起身體,向前邁了兩步,腳步虛浮。他穿著一件號碼偏大的灰色衛衣,原本就是闊版的剪裁,在孩童纖瘦的身體下愈發空**。

樓開墨忽然腳軟了一下,整個人向前跌落,白廷急忙衝上前攙扶,卻眼睜睜看著對方跌落在自己身體裏。

中年婦女上前扶起樓開墨:“墨墨,疼嗎?”

樓開墨沉默。

中年婦女從儲物器中掏出一套折疊桌椅,和一桌打包好的飯菜。

“墨墨,是阿姨對不起你,阿姨保證,再苦個三五天,一切都結束了。”中年婦女道。

孩童沒有回話,隻是沉默的吞咽著飯菜,吞得很用力。

白廷不喜壓抑氛圍,調侃道:“樓總,你這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品質,果然是打小就養成啊。你看被綁架的兒童誰不是滴水不進隻知道哭,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幹什麽都先要填飽肚子。”

可惜,沒人傾聽,也沒人附和他的調侃,隻有屋外嗚咽的冷風聲,和房間沉默的咀嚼聲。

白廷在暗無天日的屋子呆了三天,終於了解來龍去脈。

中年婦女綁架樓開墨並非圖財,也非突然的人心泯滅,而是為了挽回自己誤入歧途的獨子。

這個獨子,就是之前在五台山上抓獲的殺人狂魔。

獨子似乎得罪了人,對方知曉其母在樓家當管家後,要求其母將樓開墨帶來贖人。

女管家雖然愛子心切,這般喪盡天良之事,她卻是做不出來。

未料對方竟然先妥協,表示隻是想讓樓開墨做一個實驗,不會傷害樓開墨的身體健康,實驗過程中,她可以陪同觀察。

對方的語氣溫和得仿佛在做學術邀請。

獨子或許貪生怕死,亦或者天性不孝,反複在視頻中對其母威逼利誘。

女管家平日是個明事理的人,在軟硬兼施的洗腦攻勢下,心理防線和理智同時崩潰。她相信了歹徒的鬼話,像是絕症患者將期望寄托於神明。

樓家看護森嚴,平日尋常人根本無法近身樓開墨。女管家深得樓家上下信任,利用帶樓開墨做野外異能訓練的機會,通過歹徒規劃好的偷渡航運,將人帶離了樓家。

為躲避樓家聲勢浩大的搜索,女管家隻能帶著樓開墨,躲在沒有巡邏警察,也不容易被天眼探測到的無人區。

桌上的飯菜美味鮮香,看得出來,女管家想在有限條件下給樓開墨最好的。

樓開墨沉默不言,一副味同嚼蠟的模樣。

女管家:“墨墨,我們明天再轉個航班就到目的地了,他們隻要測量一下你的數據,馬上就可以離開。”

樓開墨依舊不說話。

白廷吃不了桌上的飯菜,隻得手撐著下巴,對女管家道:“你也太天真了,都是歹徒了,哪裏還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就這幾日的相處,白廷對女管家體感不錯,也能理解小時候就一副“世態涼薄,人間負我”的樓開墨,為何能對女管家另眼相待。

這頓飯吃完,女管家就帶著樓開墨出發了。白廷急忙跟隨。

他們走出荒涼一片的無人區,喬裝打扮穿過鬧市,又用接頭密令,搭乘了私人飛船。

令白廷詫異的是,飛船飛往的方向,竟然是中央星。

一般窮凶極惡的歹徒,據點不該山高水遠,遠離政治中心嗎?在中央星是何操作?燈下黑的極盡藝術?

白廷懶得動腦,已經發生的事情,多想無益。

經過漫長旅程,偷渡的飛船終於降落至中央星,女管家和樓開墨坐上一輛遮蔽得極為嚴實的飛車。

穿越前,白廷在跋山涉水的漫長旅途中掌握了一項技能,他能夠憑借感知力,車輛傾斜的角度,與地麵的摩擦等,判斷大致行程。

白廷閉上眼,企圖感知路線,卻失敗了。

他發現一件事情,原來他並非穿越時空,也非在幻境中,而是活在樓開墨的記憶裏。

他所看到、所能感知到的,都是樓開墨那時的感受,因為白廷無法察覺樓開墨並未記憶的存在,比如路線。

許久,就在白廷昏昏欲睡時,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接頭人是個身材精瘦,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比起匪徒,倒更像學者。

女管家顯而易見鬆口氣,卻不掉以輕心,堅決不允許對方讓樓開墨離開自己視線。

白廷跟在樓開墨身旁,心情複雜。

漂亮的男孩麵無表情,白廷猜不透其想法。既然能感知對方的記憶,為何不順帶感知下對方的心情?

或許仍舊驚魂未定?

或許依然全心信任女管家?

或許小男子漢心態的打算幫忙解決煩惱?

白廷陪著兩人,在基地裏呆了三天三夜,每日按時三餐,吃喝拉撒,定時檢測,倒真如匪徒所說,隻是請來做個測試。

到了第四天。

入夜。

也不知是童心未泯,好奇心作祟,還是純粹呆得無聊想走動,樓開墨推開房間門,悄悄走入基地深處。

白廷跟隨著他。

小版樓開墨身姿靈活,利用地形和異能隱匿自己的行蹤,竟然連著躲過幾波在走道上行走的人。行至一條死胡同處,樓開墨發現自己無處可藏,縮進了幾個金屬車中。

幾分鍾後,陸陸續續傳來腳步聲,有人運送著金屬車,緩緩前行。

又過了相當漫長一段時間,就在白廷忍不住打嗬欠時,金屬車停了下來。

又是一陣搗鼓。

很慶幸,這波人未打開這輛金屬車,沒發現樓開墨。

等到腳步聲漸遠,周圍若死般寂靜,樓開墨凝神感受著四周環境,確認沒有異動後,從金屬車上翻了下來。

白廷隨著他翻下車,姿勢沒控製好,摔了個四腳朝天。

白廷也不惱,隻是悠閑的躺在地上,看著一臉呆滯的樓開墨。

“怎麽,蹲太久腳麻了?”

樓開墨自然不會回應。

白廷悠閑的晃著腳,也不著急起身,片刻後,卻覺有異。

樓開墨的神情越來越奇怪,如喪考妣。

白廷從地上爬起來,打量四周。不看不要緊,這一看,隔夜飯都嘔了出來。

一排排巨大的容器內裝著赤身**的人,他們都隻剩下下麵四分三的臉,大腦和頭蓋被另外裝在緊鄰的小容器內。

粗略一看,約有三百多人。

除了這些被精心擺放的容器,一旁無規則擺放的容器更為惡心。

人的肢體被拚接上了各種奇怪的異獸零件,小的像舌頭被拚接了奇怪的蟲類,大的如頭顱移植到巨型生物軀幹上。

而最令人驚懼震撼,也是樓開墨視線的交匯處,恰是一間巨大的隔離房。

隔離房是類似玻璃的材質構成,外麵的人能夠清晰看到內裏。

內部有幾個活人,更具體的說,是被拚接上異獸部件,似人非人的妖怪。

和隨意丟棄在外的容器不同,他們,是活的。

玻璃房內的人很痛苦,咆哮著,掙紮著,一個被鑲嵌了滿背形似蒼蠅翅膀的中年男人看到了樓開墨,咆哮著拍打玻璃門。

樓開墨麵色慘白,沒有行動。

白廷於心不忍,強忍著自己體內的惡心感,走到小版樓開墨身前,蹲下身,輕輕幫他遮住眼睛。

他知道無濟於事。

他能感受到樓開墨的顫抖。

屋外忽然有金屬碰撞的聲音。樓開墨急忙躲閃回金屬車。

又是一陣哐當響,很幸運,這群人依舊未發現樓開墨的行蹤,亦或者,樓開墨有相關異能,能隱匿自己的氣息。

金屬車又被送了出去。過了片刻,停下。

又是許久的沉寂。

樓開墨逃出金屬車,跌跌撞撞回到女管家身邊,叫醒了睡得正酣的女管家。

女管家略微驚喜,要知道,樓開墨已經連著數日對她保持沉默。

樓開墨語速飛快的告知自己的所見所聞。

這些話若是從其他熊孩子口裏說出,大人多是不會相信,可從樓開墨嘴裏說出,女管家知曉事情的嚴重性。

她也是一名異能者,或許級別不高,但有些本事。

樓開墨也非拖油瓶,甚至是助力。

兩人跌跌撞撞逃出基地,也慶幸基地認為盡在掌握,並未對其嚴格看守。

兩人目標明確,直接到中央星警署報案。

夜風呼嘯,風聲像淒厲的哭聲。路途似乎無比漫長,星光抖落下一地頹靡。

兩人不知奔跑多久,終於找到能夠接駁的交通。

兩人的認證器在到達中央星時已被破壞,兩人隻得求助路人。

很快,警署的人來了,浩浩****。

樓開墨正慶幸,忽然,一顆光能彈,穿透了女管家的額頭。

彈頭極快,幾乎沒有血液滲出。

白廷最後看到的,是樓開墨驚懼、憤怒、絕望的臉,仿佛世間所有的苦澀融在一起。

白廷感覺眼前再次亮堂時,身邊又是晉祠的老樹古牆,難老泉“晉陽第一泉”的牌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終於回來了,白廷鬆了一口氣,想到幻境中的畫麵,心有餘悸。

也不怪樓開墨整日頂著一張生人勿進的臉,換誰童年有過這經曆,多半不是瘋就是傻,沒有反社會人格,已經是樓開墨根正苗紅,意誌力強大。

白廷忽然感覺,對樓開墨的心態柔軟許多。

當你以為對方是傲骨寒梅,你就會要求他“淩寒獨自開”,可你不會去對一株不願依附大樹的異類莬絲花高喊“你給我開花啊,開出碩大的花!”

雖然,把樓開墨比作莬絲花,怪雷人的。

白廷輕歎一口氣,側身想安撫樓開墨,卻發現平視的視線裏空無一物,而手感也不太對勁。

白廷漸漸低頭,看到了幻境中那張稚嫩而漂亮的臉。

白廷打量著變小的樓開墨,的確很萌。事實證明,好看的人小時候就是好看的,長大十八變之類,終歸是小概率。

白廷蹲下身,忍不住調侃樓開墨:“樓總,看來你的副作用是變小啊,感覺如何?”

稚童版樓開墨盯著他,眼睛如星空般,明亮而純粹。

“你是誰?安管家呢?”

白廷驚悚。

大哥,不是吧,玩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