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望05

“江望,我和你說,不能他們說什麽你就買什麽...”陸梨壓低聲音,湊在江望耳朵邊上嘀嘀咕咕,手緊緊攥著塑料袋,藥和溫度計隨她的動作在袋子裏晃動。

江望微微別開頭:“陸梨,離我遠一點。”

他捂住嘴輕咳一聲。

陸梨瞅他,心想,剛剛抱你的時候倒是不讓我離你遠一點。不過這會兒江望在生病,她也不計較,道:“今天我做飯,你就乖乖躺著。”

江望沉默著,對她做飯這件事持保留意見。

西區是個小地方,樓裏誰家吵點雞零狗碎的事,整棟樓都能聽見。不出一晚,就能傳遍整個西區,各家各戶就指著這點談資,以打發閑時時光。

這樣小的地方,擋不住他人窺伺的目光。

自江望貼了租房廣告,就有人悄摸關注著,所以在廣告被扯下的當天,江望家住了個女孩的事就傳遍了。江望說是親戚家的妹妹,這話出去竟也沒有人懷疑,實在是這兩個孩子生得太好,惹人疼。

“梨梨又來和哥哥買菜啊?”

“新年好啊,梨梨。”

“……”

“叔叔、阿姨,新年好。”

陸梨走了一路,也招呼了一路,兜裏被塞了好些糖果和零食。等經過水果攤,兩人又被攔下來。

水果攤的叔叔眉眼帶笑,麥色粗糙的手拿著一把脆棗,聲音沉沉的,卻放得柔和:“梨梨,吃棗子。”

陸梨下意識伸手,扯住江望的衣擺,甚至不自覺地往他身後躲。待看攤主手裏的棗,才慢吞吞伸出兩隻小手去接:“謝謝叔叔。”

攤主笑意更深:“誒,梨梨乖。快和哥哥回去,外頭冷。”

陸梨點頭:“好。”

這些天,陸梨在這裏遇到的都是好人。

他們對著江望更小心點,以前覺著孩子心思敏感,都束手束腳,現在都一股腦往陸梨懷裏塞。這小丫頭生得雪玉可愛,不似江望般疏離。

江望瞥了眼陸梨,這小傻子一路都捧著這把棗子。

今天上樓,陸梨走得比平常慢一些,每到一層都停下來,左看看左看看,家家戶戶都貼著嶄新的福字和對聯。她抿唇,轉頭問:“江望,我們家有新對聯嗎?”

我們家?

江望滯了一瞬,上前一步,拎著她的帽子示意她先上樓:“不知道,去找找。”

陸梨邁著小短腿就開始往上跑,跑幾步回頭看他一眼,道:“江望!年三十小朋友都要穿新衣服的,你也要穿新衣服。”

江望跟在她身後,抬眼看她:“我沒有新衣服。”

陸梨眨眨眼:“你有!”

五分鍾後。

江望垂眸,鋪在**的羽絨服嶄新、漂亮。

和陸梨身上那件款式一樣,看起來柔軟又溫暖,隻不過顏色不同,這件是黑色的,她的是白色。

陸梨小心翼翼地瞧著江望的神情,心裏還有些忐忑:他不會拒絕第一百次吧?

須臾之後,小少年伸手將羽絨服納入懷裏,低聲道:“謝謝。”

陸梨頓時鬆了口氣,重新綻開笑容,立馬往外跑:“那你試試,我去給你泡藥!”

江望側頭,看著她的背影,手裏緊攥著柔軟的布料,久久未動。

這件羽絨服,他見過數次,是LILI準備送給他的新年禮物。江蓮從不許他收別人的禮物,所以他拒絕了很多次。不想,如今卻又看到了它。

江望想,他找到LiLi了,她存在於這世界上。

.

這一天,江望被陸梨勒令不準動。

午飯後,他吃了藥,困意湧上來,沾床就睡著了。

等江望再醒來,已是傍晚。

樓下大人們的念叨聲清晰無比,把孩子抓們回去吃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混在其中,震走他混沌的思緒。

江望緩緩舒了口氣,熱度已經退去。

他側頭打量著自己原本的房間,房間整潔幹淨,**沒有玩具和娃娃。

除了有點傻之外,陸梨的確不像是個六歲的孩子。她做事井井有條,不哭鬧、不挑食,乖巧懂事。不能更好養了。

江望收回視線,起身穿上新衣服。

他像是被羽毛包裹住了,軟綿綿的。

客廳,老舊的燈泡發出沉悶微弱的光。。

陸梨坐在小矮凳上,拿著小勺子,把餡料癱在麵皮上,兩團棉花似的小手動了動,一隻圓滾滾的餃子就出現在她手裏。

江望站在門口,凝視著陸梨,黑眸裏思緒浮沉。

她是人類嗎?

“陸梨,臉上沾麵粉了。”

小少年微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陸梨“蹭”的一下抬頭,水潤的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還難受嗎?頭疼不疼?聽聲音好像好點了。”

江望和她對視一眼:“不難受了。”

他去洗了手,另搬了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隨口問:“陸梨,你是不是隻會包餃子?中午的麵又少放了鹽。”

陸梨:“......嗯,隻會包餃子。”

從小,宋明月就舍不得她進廚房,最多隻放她進去洗菜削皮。包餃子是過年的時候,她硬要學的,這事也不難,宋明月卻很高興。

江望拿過麵皮,動作熟練:“和你媽媽學的?”

陸梨垂下眼,小聲應:“嗯,她說我包得好。”

聽到陸梨的話,江望手裏的動作頓住。

小丫頭將情緒藏得很好。

江望卻敏銳,他這樣的人在這種地方生活,靠得就是直覺。

他伸手,用手背擦去陸梨臉上的麵粉:“嗯,包得很好,夠了,吃不完。想吃蒸的還是煮的?”

陸梨應:“蒸的。”

“知道了,去洗臉。”說完江望就拿著餃子去了廚房。

陸梨出神地瞧著江望的背影。

江望比她想的成熟許多,她六歲的時候在幹什麽?

漫長的記憶湧上來。

陸梨想起來了,她常躲在櫃子哭。每次陸長青喝醉酒,宋明月就會把她藏到櫃子裏叫她捂住耳朵。

“陸梨。”

江望停住動作,出聲喊她。

陸梨猛地回過神來,急急地起身:“我去洗臉。”

江望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她身影消失。

洗完臉,陸梨也沒閑著,去隔壁房間抱了江望的被子。她身量小,力氣也不大,抱一床被子幾乎漲紅了臉,還好江望的被子小。

江望房間,**鋪著整整齊齊的兩床被子。

一大一小。江望蓋的小被子,她蓋的是大被子。

陸梨偷偷跑到門口,往廚房看了一眼,見江望沒注意,便趁機溜回去給他換了一床被芯。這是她的小莊園特產,特別暖和。

做完這些,陸梨去客廳找對聯,但翻了好久都沒找到。

她皺著眉想了半天,扒拉出一張紙,問江望:“江望,家裏有紅色和黑色的筆嗎?”

江望關上火,應道:“我書包裏有蠟筆。”

陸梨找到蠟筆後,特地拿了那張舊的福字,對著寫。潔白的紙上劃出長長的痕跡,紅色將空白填滿,換了黑色照著寫字。

寫完後陸梨打量著,字歪歪扭扭的,很符合她的人設。

江望盛好餃子,剛想喊人就不見了陸梨的身影。

門半掩著,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

他蹙眉,放下盤子往外走,出聲喊:“陸梨?”

“江望你別動!”

女孩清脆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江望沒推門,擠出腦袋看了一眼,她正踩在椅子上,踮腳往門上貼福字。

他憋了口氣,沒說話,見她貼好了才敢推門出去,把人抱下來:“陸梨,怎麽和你說的?是不是和你說了,不能一個人出門?”

陸梨已經很習慣江望抱她了。

配合著他的動作,小手自覺地往江望脖子上一扒拉,腦袋蹭過他的耳朵,涼涼的觸感讓陸梨打了個哆嗦。

她小聲嘀咕:“家門口也算?”

沒注意那雙耳朵漸漸紅了,江望繃著臉教訓她:“出門就算。”

陸梨:“......好吧,下次不會了。”

.

江望家裏有一台老式的電視機。

矮矮的,屏幕很小,看起來像笨重的機器人腦袋。

他們坐在小茶幾前,穿著相似的羽絨服,一塊兒吃著餃子,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電視畫麵。這樣的場景對陸梨來說很特別,她頭一次這樣過年。

江望側頭看她鼓鼓的腮幫子,問:“陸梨,喜歡娃娃嗎?”

她房間裏沒有毛絨絨、軟乎乎的娃娃。江望時常看到,街上的小女孩手裏攥著娃娃,或許陸梨也會喜歡。

陸梨眨眨眼,含糊著問:“你送給我嗎?”

江望:“嗯,新年禮物。”

陸梨抿唇,笑起來:“喜歡。”

江望別開頭,悶聲道:“明天帶你去買,有一家店不關門。”

陸梨輕聲應:“好。”

臨近九點,陸梨開始犯困,洗完澡就爬上了床。等江望從浴室出來,小丫頭已經抱著被子睡著了,小小一團縮在角落裏。

江望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轉身去檢查門窗,反複確認三遍,又搬過椅子抵住了門。做完這些,他走到狹窄的陽台,往下看。

老舊的路燈聳立在交錯的電線間。

平日裏寂寥的西區今晚熱鬧的緊,家家戶戶都亮著燈。隻不過天冷,路上人影寥寥,昏暗的燈光下半天都沒個影子躥過。

半晌,江望收回視線。

屋內的燈一盞盞熄滅。

江望推門,進了房間,白日裏鼻子堵住沒聞到,這會兒倒是覺出些不同的味道來。他輕嗅了嗅,房間裏多出點香味來,清清淡淡的,是她寶寶麵霜的味道。

他反手關上門,爬上床。剛摸到被子就頓住了,是熱的。陸梨在裏麵塞了熱水袋。

江望細細感受著手裏的觸感,不用拉開拉鏈他都知道她換了被芯。

陸梨不知道,江蓮根本不管這些,家裏的事從來都是江望操心的。

片刻後,台燈熄滅,像星星躲到雲層後。

江望鑽進了溫暖的被子裏。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耳邊是她輕輕的呼吸聲。

像夢一樣。

夢會有醒來的一天,江望知道。

……

“江、江望!江望!”

“咚——”

醉漢粗啞的聲音和急促的砸門聲疊在一起,像小錘子一樣,打碎了沉悶的黑夜。

陸梨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邊上的身影動了動。

借著外麵的光,她探手拉住欲起身的江望,壓低聲音,急促道:“江望,別出聲、別開燈,抽屜裏有剪刀,拿了躲到衣櫃裏去!”

說完她就要爬下床,江望伸手將她攔住。

陸梨催他:“江望!”

江望卻不動,道:“他很快就會走的。”

陸梨怔住:“什麽?”

江望平靜地將她塞回被子裏:“我說他很快就走。”

陸梨的大腦瞬間的空白,不過片刻,她冷靜下來:“他經常來?”

江望“嗯”了一聲:“平時鄰居不會管,會晚一點。今晚是年三十,他再喊會有人出來趕他,別擔心,睡吧。”

陸梨緊緊抓著被子,問:“你出租房子是因為這個?”

這些年,江蓮省吃儉用,再過兩年就能攢出一套首付錢,畢竟江望到了上學的年紀。如今江蓮死了,這些錢都留給了江望,他暫時不缺錢。

江望否認了:“不是,你別多想。”

陸梨好半晌沒應聲。

幾分鍾後,陸梨聽到對麵的開門聲,那女人出來大聲嗬斥了醉漢:“三天兩頭的有完沒完了?警察說話沒用是不是?滾滾滾!”

醉漢嚷了幾句,罵罵咧咧地走了。

女人重重關上了門。

樓道歸於寂靜,關門聲卻一直在陸梨耳邊回響。

房間內氣氛沉寂,沒人再說話,隻彼此的呼吸一起一伏,清晰無比。

陸梨轉過身,無意識地向江望靠近。

她蒼白著臉,盯著黑暗裏的輪廓,小聲問:“江望,你怕不怕?”

江望沒應,反而轉過身,與她麵對麵。

兩人在暗裏對視著,視線昏暗,模糊不清。但他們卻都感覺到,對方的模樣,在此時漸漸清晰起來。

江望反問道:“為什麽讓我躲到衣櫃裏去?賣水果的叔叔嚇到你了?為什麽不和家人一起住?”

一連串的問題讓陸梨頭腦發懵。

腦子裏一片混亂,她有很多話想說,可話到嘴邊——

“我......”陸梨的指尖發冷,牙關微顫,“那天我說謊了,江望。”

江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我知道。”

黑暗中,江望平和的聲音像一根尖細的針,將陸梨裹著的保護罩戳破:“陸梨,為什麽怕他?你爸爸打你?”

陸梨張了張唇,嗓音幹澀:“......喝醉了會,媽媽讓我藏到衣櫃裏。”

江望擰起眉:“你其他親戚呢?”

她的聲音變得很輕:“他們怕我。”

江望停頓片刻,繼續問:“為什麽?”

陸梨抿起唇,感受著身側的熱氣,他似乎就在暗裏長久地注視著她。這樣的目光忽然給了她勇氣。她攥緊了拳,道:“江望,我媽媽是殺人犯。”

她媽是殺人犯,你媽是殺人犯。

這樣的話陸梨聽了大概有無數次,但她卻從來沒說過我媽媽是殺人犯。

這是第一次她在別人麵前承認,這個人是江望。

江望意識到了陸梨未盡的話語,沒有再問。

她是人,和他一樣的人。

“砰”的一聲響。

長久的寂靜後炸開的煙火將房間映的明亮。

江望注視著陸梨水潤倉惶的眸,低聲喊:“陸梨。”

陸梨下意識地應:“嗯?”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