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望04

103路公交站,往近郊方向,來回兩小時。

當江望看到陸梨背著小書包下車時,已獲取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注視著陸梨。

這小丫頭腿實在是短,站在她身後的男人等不及,要去推她。江望在他動作之前快步走過去,伸手把陸梨抱下來,漆黑的眸掃過那男人,視線一觸即離。

身體驟然懸空,陸梨有瞬間的恍惚。

隻感覺小少年的手穩穩地支撐著她,微涼的額頭蹭過她的下巴。

短短一上午,江望抱了她兩次,小時候陸長青從來沒有抱過她。陸梨後知後覺,她似乎喜歡這樣的擁抱,而不是隻喜歡宋明月的。

“看路。”

江望接過陸梨的書包,平靜地提醒身邊出神的小丫頭。

她的書包看著鼓,其實很輕,也不知道放了什麽。他掂了掂手裏的重量,問:“就這麽點東西?”

陸梨回神,解釋:“剩下的東西拜托了鄰居叔叔,他說會找人送來。”

江望“嗯”了一聲:“地址記住了?”

陸梨點點腦袋,側頭看身邊的江望。

柔和的陽光照在小少年白淨的麵龐上,他濃密的睫毛像金色琴弦。

她悄悄踮腳,比劃了她和江望的身高。他們差不多高,江望更瘦一些,她忍不住道:“江望,我自己拿得動。”

江望不為所動:“跟緊我。還有,住在這裏,有三個要求。不能一個人出門;不能和陌生人說話,包括鄰居;有什麽事先和我說。能記住嗎?”

聞言陸梨瞅了這細心的小家夥一眼,心想,還挺霸道。

她眨眨眼,掰著手指頭,笑眯眯地問:“就是要和你一起出門,還要聽你的話,是這樣嗎?”

江望側頭瞧了眼她彎彎的眉眼,應道:“是。”

陸梨乖巧地應:“知道啦。”

和先前陸梨走的路線不同,江望拐進了寂靜、偏僻的小巷。

巷道狹窄,陽光被矮牆遮擋,台階上覆蓋著蒼白的雪。路麵凹凸不平,江望放慢了步行的速度。

陸梨邁著腿,眼珠子到處晃悠。

這是近道,少有人走。巷道邊的垃圾場被雪掩蓋,像是廢棄的角落被塵封。又繞過幾條小巷,他們漸漸進入熱鬧的西區。

這個點正好是午飯時間。

街道邊氤氳的熱氣眨眼就散,食物香味卻被留了下來。

早晨在路邊嬉鬧的孩子被大人捉了回去,門口散落著被遺忘的玩具。岔路口放著幾把椅子,上了年紀的老人已吃完飯,三三兩兩地圍坐著,刺鼻的煙霧漸漸散開。

江望的生活撲麵而來。

她幾乎能想象,瘦弱的小少年獨自穿過熱鬧的人群,身影寂寥,與這狹小的生活圈格格不入。

陸梨動了動鼻子,掃過周圍老舊的店鋪。忽而想起早上,鄰居說江望幾天都沒出門的事。不由問道:“江望,你這些天有吃飯嗎?”

“陸梨。”江望的聲音涼涼的,眸光平靜地看著前方,“人不吃飯是會餓死的,我是人。”

陸梨噎住,思索著小少年剛才輕飄飄的語氣,總覺得自己是被嘲諷了。她小聲嘀咕:“我又不是傻子。”

江望沒應聲,隻是默默加快了腳步。

陸梨跟了兩步,發現追不上,隻能小跑起來。

雲層後,日光探出小小的觸角,往下晃了晃,鑽了回去。

兩道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後,穿梭在巷子間。

雪又慢慢悠悠地飄下來。。

.

雪一落就是一周,直到年三十才開始融化。

平時略顯冷清的西區漸漸熱鬧起來。

清晨,陸梨被樓下小孩的嬉笑聲吵醒。

她睜開眼,和長著黴斑的天花板大眼瞪小眼許久,幽幽歎了口氣——她還在遊戲裏,在江望家裏。

陸梨沒急著起床,點開遊戲界麵,空中忽而顯示了半透明的屏顯。

她習慣性地去點“退出遊戲”按鍵,果不其然,無法退出。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幼年版的江望顯然無法攻略,幹脆老實把他養大。

這時候陸梨無比慶幸,她選擇了生活模式。

係統送的小莊園自給自足,田地、牧場自然運作,收獲品可以用來換取金幣。最重要的是,金幣可以轉換成人民幣。

陸梨熟練地收好蔬菜瓜果,把牛奶拖到送奶站,運送地址是江望家,付完運送費後金幣嘩啦啦地減少。

陸梨望著左上角的金幣數量,再次歎氣,養崽好難。

“陸梨,起床吃飯。”

江望沙啞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很重的鼻音。

陸梨“蹭”的一下就坐起來了。

江望感冒了?

陸梨胡亂套了件睡衣就往外跑,扣子歪七扭八。

江望等了片刻,正準備再叫時,房門忽然打開。

小丫頭睡得不錯,小臉撲撲的,柔軟的發有些亂,一雙杏眸瞪得很大,嘰嘰喳喳地問他:“江望,你感冒了?被子不夠厚嗎?睡覺關窗了嗎?”

江望瞥她一眼:“陸梨,扣子扣好,去洗臉刷牙。”

陸梨沒應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身就往隔壁房間跑。

這小房子裏隻有兩間臥室,陸梨住在原本江望的房間裏,他住江蓮的。那扇門總是關著,這是她第一次打開它。

整潔逼仄的房間,卻幹淨敞亮。

衣櫃和床都罩著防塵罩,梳妝台被細心地包裹好,除了鋪在地麵上的被子,這裏沒有人生活的痕跡。

江望睡在地上。

冬日寒涼,寒氣無孔不入,他居然就在冷冰冰的地麵上睡了七天。

陸梨怔愣地看著地鋪上疊得整齊的被子,一時不敢想,江望到底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在黑夜裏入睡的。

江望沒阻止陸梨,立在原地,眼看著她打開房門。

她很有距離感,隻在門口看了一眼。

氣氛漸漸變得沉寂,許久,她轉頭,開口問:“為什麽睡在地上?”

江望垂眸,低聲道:“總要給她留個地方。”

家裏江蓮的痕跡越來越少,終有一日,她的痕跡會徹底消失,人們會逐漸遺忘她。他想記住她,長久地記住。

陸梨反應過來,不隻是她失去了媽媽,麵前的江望也失去了,他們兩人,連同著家也一起失去。

而江望,此時才六歲。

她將湧上來的酸澀壓下,抿唇道:“江望,你搬回去,我找別的地方住。”

接近他的辦法有很多。可是她太著急了,下意識地選擇了最便捷的辦法。

江望注視著著說這句話的陸梨,她麵上的難過不似作假。

他心底漫上疑惑,陸梨來這裏是為了接近他,但又因為他願意搬走,她的目的是什麽?

江望掩下思緒,移開話題:“去洗臉,先吃飯。”

略顯擁擠的小桌子前,江望和陸梨相對而坐。

熱騰騰的粥飄著熱氣,小菜放在正中,桌角放著一瓶牛奶。

江望抬頭瞧她一眼,小丫頭悶頭吃飯,安靜的很,不像前幾日東問一句西問一句。

他扣了扣桌子,指著牛奶,問她:“又不喝?”

陸梨抬眸,清澈的眸子顯得很真誠:“都說了,不喜歡喝牛奶。”

江望望進她的眸子裏:“不喜歡還訂?”

陸梨眨眨眼,理直氣壯道:“以前,媽媽給我訂的。鄰居叔叔幫我搬家的時候,和我說,合約沒有到期。江望,你知道什麽是合約嗎?反正,叔叔說就是還可以喝牛奶。”

江望視線下移,落在她的眉眼間,拿過牛奶:“以後不要訂了。”

這小丫頭每次說謊,都會露出這種神情——杏眸睜大、睫毛一晃一晃的,一派無辜的模樣。

陸梨乖巧應:“好。”

說完她又擔心江望不喜歡喝牛奶,哄他:“江望,喝牛奶長得高。”

江望擰開瓶蓋,瞧著她,語氣微涼:“你也知道。”

陸梨:“......”

算了,江望還是個孩子。

喝完牛奶後,江望提起先前的事:“陸梨,你不住也會有別人。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我不冷。”

陸梨明白江望說的沒錯,但他定的時間是年後,是她將這個時間提前了。

她思索片刻,道:“我睡地上,你睡**。”

在陸梨眼裏,江望就是一個小可憐。

這下江望確定了,確實是傻子。

江望提醒她:“我收了你的錢。”

陸梨無奈,隻好道:“冬天的時候,你和我睡。我們兩人,一人一半。”

江望沉默片刻,手裏的動作頓住。

他沒有和別人一起睡過,包括江蓮。從他記事起,江蓮就從事這行,她很少在夜裏回家。偶爾回來也是酒氣熏天,他曾這樣期盼過,卻從不曾說出口。

原來他是期盼過和媽媽一起睡覺的,江望想。

陸梨伸出小手,在江望麵前晃了晃:“江望,你聽到了嗎?”

江望回神,看向眼前洋娃娃似的小臉,認真又真摯,誰能說出拒絕的話。

早飯後,陸梨開始整理桌子。他們說好,以後江望做飯,她洗碗。江望還在水槽邊給她放了一把小矮凳,方便她洗碗。

整理完,陸梨習慣地打開冰箱看了一眼,裏麵的存貨不多了。

“江望。”陸梨提聲問,“今天去菜市場嗎?過年都要吃餃子的!”

江望久久沒有應聲,陸梨側身看去。

小少年背對她坐著,瘦弱單薄的肩膀緊繃著。

他......怎麽了?

陸梨怔住,她下意識關了門往江望身邊跑,彎腰一瞧就能看清了他的神情。小少年紅了眼睛,忍著淚,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捏得緊緊的。

對江望來說,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和江蓮一起過年。

以往這段日子,江蓮會在家裏陪他,會對他笑,會帶他去菜市場,親手給他包餃子,一起看著淩晨的煙花綻放……

可現在他沒有媽媽了。

他也再無法對她說,想和媽媽一起睡覺。

從江蓮去世到現在壓抑的情緒忽然湧了上來,他從沒這樣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成為了孤兒。

往後的人生,隻餘他一人。

“江望……”

陸梨不知所措。

她頓了頓,忽然伸手抱住了他,就像之前,他抱著她一樣。除此之外,她什麽都沒說,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江望被她緊緊擁在懷裏,那雙沒什麽力道的小手輕拍著他的背,似乎是在哄他。明明隻有那麽一丁點兒力量,江望卻覺得她是那樣用力。

許久,江望鬆開拳,鼻音很重,聲音沉悶:“陸梨。”

陸梨低頭看他:“嗯。”

江望沒推開她,隻道:“去換衣服,我們去菜市場。”

陸梨摸摸他的腦袋,輕聲應:“好。”

......

江望站在門口,瞧著客廳裏的陸梨,也不催她,眼看她穿得和小熊似的在裏頭轉來轉去,嘴裏還嘟囔著什麽。

陸梨抬眸瞪了一眼江望。

江望被瞪得一滯:“......怎麽了?”

陸梨歎氣:“沒怎麽,走啦。”

下樓梯的時候,陸梨走在前麵,江望跟在她身後,準備隨時伸手去捉她,免得她摔倒。陸梨下樓有個壞習慣,走到底層最後一級台階時,她會往下跳。

“陸梨。”江望在她踩上倒數第二級台階時,出聲喊她。

陸梨下意識地應:“嗯?”

她的腳已落了地,隨即自然地踏上地麵。

江望語氣自然地問:“想吃什麽?”

陸梨彎起眉眼:“吃餃子,我會包餃子。”

小少年頓了頓,應“......知道了。”

.

菜市場離32幢不遠。

通常他們買完菜就會回家,可今天陸梨左顧右盼的,不知道在找些什麽,好幾次差點撞到人群裏,還探頭出去瞎看。

江望把她往身邊拉了一點:“陸梨,你找什麽?”

陸梨頭也不回地應:“藥店。江望,你要吃藥。”

“咦,我看到了!”陸梨回頭捉住江望的手往藥店跑,清亮的聲音像水一樣浸入他的耳朵,“體溫計也要買。”

江望被拉著小跑起來,小女孩黑色的發順著風揚起。

她的辮子紮得不好看,鬆鬆垮垮的。

她的體溫和那天在衣櫃裏一樣,是暖的。

這個冬天也沒有那麽冷。

江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