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咬人

眼前這隻手,蒼白,毫無血色,被髒兮兮的衣袖遮住的手臂上,有一條條淺淺的傷口,看起來像是被荊棘劃傷。

而這隻手的手指,卻是胖嘟嘟的,與那幹瘦的手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隻手,讓我不由得想起那雙放在我窗台上的手,再看何金花的個子也不是很大,顯得比同齡孩子要小很多。

想到同學對她的評價,我心裏大致猜到了。她沒有爹媽,經常玩失蹤,半夜趴窗台的孩子應該就是她了。

我曾被這一隻手嚇得不輕。但我沒有遲疑,拉起了她的手。這隻手冷冰冰的,就像她的眼神一樣,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

她背上背著一個小書包,已經看不出來原來是什麽顏色。我把小書包拿下來,幫她拎著。書包很輕,裏麵好像沒裝什麽東西。

她不帶書本嗎?不帶口糧嗎?不帶換洗衣服嗎?這個孩子,自生自滅,太不容易了。

我把她帶到食堂,學生們正在風卷殘雲般地吃飯,青果的手藝不錯,把普通的家常菜炒得色香味十足。白菜湯,土豆絲,拌進金黃色的鍋巴飯裏,再淋上豆瓣醬,是山裏孩子們的美味。

青果給我留了一份飯,我把我的飯讓給了何金花,我去鍋裏弄了些殘渣和湯水,好歹裝了一大碗。

何金花一個人縮在柴堆上,慢條斯理地吃飯,其餘孩子都吃完跑

了出去,青果收拾洗碗筷。我叫何金花到桌子上來吃,但她就跟聽不見似的,無動於衷。

她還是沒有張口說一句話,就隻是瞪著一雙白眼珠子看著我,眼神裏沒有任何感情。說實話,這個孩子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甚至,令人害怕和討厭。

我把一碗飯吃完,轉頭看何金花,她正用筷子夾起一片菜葉,也不往自己嘴裏放,伸向前麵,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何金花笑起來挺好看的,就像一朵盛開的小雛菊。我走過去,看見她眼睛裏有一抹亮光。

“吃……你吃。”她輕聲說著,把筷子一鬆,菜葉落在地上,她又是一笑,夾起一塊鍋巴,又伸了過去。

她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麽,在這個過程中,何金花像個正常的孩子,眼神有光,臉上有笑。

但是我卻感到十分詭異。她對麵沒人,她溫柔的眼神和寵溺的語調,她眼裏的對麵,應該也是一個小小的孩子。

我沒有驚擾她,在她的世界裏,她快樂就好。

“絮絮,乖。絮絮……”她清晰地說了這幾個字,靠著牆,碗裏的飯菜早就涼透,一半掉在地上,剩下的一半她沒吃。

青果收拾完畢後,我找她商量,給何金花洗洗頭。青果去拉她,她一扭,把小手藏起來。我把手伸過去,沒想到,她將自己的小手放進了我的手心裏。

她的頭發粘在

一起,半把洗發水上去都沒有泡泡,在青果的協助下,洗了兩盆汙水,總算是把她的頭發洗幹淨了。

“我給你剪一剪頭發,好不好?”我問。

頭發長了,她不會打理,也容易打結,長虱子。

可能是洗頭後舒服多了,她點了一下頭,我和青果趕緊幫她剪了一個齊耳的短發。

青果說,給她換一身衣服吧。我去教室拿到她的書包,讓她自己找衣服。

她一動不動,青果就打開了書包,伸手一摸,裏麵沒有衣服,她又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個木匣,這是包裏唯一的物品。

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上麵沾滿了泥汙。青果出於好奇,將木匣子打開。

“啊!”

一聲尖叫,把我也嚇了一跳。青果嚇得把木匣子扔了出去,緊接著,我也目瞪口呆。

從木匣子裏,散落出七八個肥碩的蟲子,通體奶白色,胖乎乎的,趴在地上輕輕蠕動,讓人渾身發麻。

何金花也尖叫一聲,撲上去將白色的蟲子一個個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木匣子。

然後,她用仇視的目光看著青果,那樣子,像是要把青果殺了。

青果的雙手在衣服上不停地蹭著,想要把剛才那噩夢般的感覺蹭掉,何金花衝到她的麵前,用一雙白眼珠子瞪著她,嘴裏發出呼呼呼的聲音,憤怒極了。

這孩子本來就不正常,這些蟲子,可能

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將木匣子護在胸口,就像保護自己的心髒一樣。青果錯愕著,還沒有從驚嚇中走出來。

很多人害怕軟體動物,我也不例外,那白花花的胖蟲子,是很多人的噩夢,我,其實也不例外。

剛才美好和諧的畫麵,頓時被打破了。

我想安慰何金花,胖蟲子都在呢,她不用仇視青果。可就在我準備給她說幾句的時候,何金花突然像一隻狗一樣嗚咽著,一把抱住了青果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青果發出痛苦的叫聲,何金花沒有鬆口,腦袋還一甩一甩地用力,恨不得將青果的手臂咬斷。

“何金花!你放開她!”我大聲嗬斥,用力拉開何金花。

何金花跟瘋狂了一樣,咬住青果不鬆口,嘴裏發出嗚咽聲,青果痛得滿臉青紫色,不斷掙脫,但是越是掙脫,何金花越是用力,我分明看見何金花的嘴角,冒出了絲絲縷縷的鮮血!

我把何金花抱住,使勁掰開她的嘴巴,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女孩,竟然有這麽大的力量!

“金花,我是青果姐姐啊!”青果哭著哀求,“姐姐給你喂飯,給你洗被子,你忘了?快鬆開我。”

何金花不為所動,全身戰栗,我抱著她,感覺是抱著要給強悍的大漢,她渾身僵硬如鐵,竟然沒有一點兒柔軟的地方!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一條

紅色的綢緞從天而降,將何金花整個都罩住了。

緊接著,何金花在我懷裏一軟,栽倒。我趕緊扶住,她雙目緊閉,臉色青紫,額頭上汗水滾滾。

秦三叔站在我們的麵前,剛才那紅綢緞,就是他拋出來的。此時他滿臉鐵青,臉上的那條蚯蚓在顫抖,看起來更加猙獰。

“趕緊用肥皂水洗傷口!”秦三叔厲聲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們來不及問為什麽,何金花醒來了,像泥鰍一樣跑了。我拿出一個新肥皂,打開,忙不迭地給青果塗上,然後就到洗手池,開足了水力,一邊抹肥皂,一邊衝洗傷口。

青果細嫩的手臂上,一圈牙印觸目驚心。十多個深深的牙印裏,往外冒著黑乎乎的鮮血。

我們要把黑血衝掉,直到流出鮮紅的血。

秦三叔說,蛇毒很毒辣,蛇咬了人,一般都能治愈,但是人咬了蛇,蛇必死無疑。

說明人的毒性,遠遠大於人的毒性。

同理,人咬了人,一樣也會死人的。

自來水源源不斷地流出來,秦三叔使勁擠壓青果的傷口,但是,那傷口一直流出來的都是黑色的血,還是半固定的血!

就這樣清洗了十多分鍾,秦三叔抬起頭來對我說:“顧老師,你把娃兒們收起來上自習課,我去找先生。”

“找醫生?”我問。

“找醫生沒用,我要找陰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