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對質

入夜, 寬敞的丁卯街已經沒了多少人,這樣的街道向來是有人打掃,地麵幹幹淨淨, 兩旁堆著積雪。

這是國公府大門口的一條路, 前頭轉彎就能到家,宋頌小時候對這條路很熟,後來就很少出門了。

“……太,太高了。”

“有我在, 不要怕。”

宋頌乖乖蹲在屋頂上,為避免拖遝,他沒穿披風, 於是便穿了棉衣, 一眼看去,有些臃腫。

“我查到宋歌在外名聲不錯, 待人友善,他平時出門都是自己,很少帶人。”

宋頌點頭, “他慣會做人。”

是個偽君子。

他默默想著, 厲霄站起來去看,宋頌急忙伸手抱住他的腿,在屋頂上, 他還是很害怕, 雖然這個屋頂雪已經化的差不多了。

好在厲霄也沒讓他呆久,他很快將宋頌抱了下來,宋頌落地後立刻躲起來, 厲霄則走過來站在他身後。

宋頌探頭探腦:“在哪兒呢?他來了嗎?”

“你在這兒等著。”

宋歌提了一壺酒,負手而來, 街道已經空無一人了,但倒也不怕,拐個彎兒就能到家了。

但他今天這個彎兒拐的流年不利,忽然兜頭罩下來一個麻袋,緊接著腹部一痛,被人踹翻在地,手中酒壺也頓時摔碎,他大吃一驚,在漆黑之中問:“敢問兄台與我有何舊仇,這是做什麽?”

那人拖住他,直接往後拉,他滿心惶恐,又覺得詭異,何人傷他會用蒙頭的手段?

“你到底是誰?!”

厲霄招手讓宋頌過來,道:“我是厲霄。”

宋歌心裏咯噔了一下,“王爺,王爺緣何這般?是我哪裏得罪了您?”

他看不清人,但總覺得厲霄哪怕幫宋頌出氣,也不該用這種手段。

厲霄輕笑一聲:“本王想打你,就打你,要什麽理由?”

“王爺……”他來不及說很多,忽然感覺有人騎到了他身上,拳頭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他抬臂護住頭:“你到底是誰?居然敢冒平王名諱?不要命了嗎?!啊呀——”

宋頌第一次幹壞事,一邊覺得過癮,一邊又害怕的很,打完拖著厲霄就跑,沒跑多久就大口喘氣兒,被厲霄拍著背部順了呼吸,眼睛亮晶晶道:“太刺激了。”

厲霄卻抓起了他的手,麻袋粗糙,打那麽幾拳手背都破了皮,他皺了皺眉:“改日讓人用絲綢做口袋,免得磨了頌兒的手。”

“沒事,我不疼。”宋頌傻乎乎笑了一下,被他摸了摸頭:“還想做什麽?”

“沒什麽想做的了,回家我給你下麵吃,喝點湯,暖身子。”

他短暫得到了快感,心裏這口惡氣出了一點兒,正高興,沒注意到厲霄側目,氤氳著暗芒的眼睛。

宋歌被打的滿口鮮血,臉腫了,骨頭也斷了好幾根,他是被路過一個車夫送進來的,人已經昏迷,但最可怕的不是他的傷,而是,他的腳被人砍了。

國公府上的白稠還沒取下,又發生了這種事,秦氏見狀便尖叫了一聲,淚水狂湧:“是誰?!是誰害我兒?!!!”

宋國公也是臉色大慟,一邊命人來看傷,一邊把那人叫到了麵前:“你可看到是誰害了他?”

“小人不敢說……”車夫戰戰兢兢,但不敢說,就是知道。宋國公沉聲道:“到底是誰,說出來,有你好處。”

他揮手,管事立刻上前,露出了一錠銀子,那車夫見錢眼開,猶豫之後還是一臉糾結,管事又命人捧出來了一盤子銀錠,那車夫終於忍不住**:“是,是平王妃!”

宋國公手背青筋頓時暴起,眼神之中滿是惶怒,管事一臉不敢置信,又聽宋國公道:“此事,你可敢做人證?”

那人眷戀的看了一眼銀錠子,又一臉猶豫,宋國公揮手,又一盤銀錠子端了出來。

秦氏正坐在室內小心翼翼給宋歌擦著臉,屋內間隙響起她的抽泣聲,見到他進來,便立刻站起來:“是誰?那車夫可有實話?”

“他說,是頌兒。”

秦氏陡然目眥欲裂:“宋頌,我一定要把他剝皮抽筋!”

宋國公立刻道:“你別衝動,雖然頌兒如今性格大變,但遠非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我擔心……”

“你擔心個屁!”秦氏咬牙道:“我阿時剛走不久,歌兒就遭受這樣的苦難,你看看你兒子,你看看他……他的腳不是被折斷了,是被砍掉了,砍掉了你懂嗎?!”

她痛不欲生,道:“我歌兒才華橫溢,阿時天真爛漫,可如今……他們兩個因為宋頌全毀了——全毀了!!!”

她痛得站立不穩,一側的嬤嬤含淚將她扶住,宋國公眼裏也好像有淚意,他道:“這件事極有可能是瘋王幹的,我們能怎麽樣?”

“你去找陛下,去討回公道!不要提平王,隻要揪住宋頌,他謀殺親弟,我不信陛下能忍受皇家兒媳這般狠毒!!”

宋歌醒來的時候,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感覺渾身都疼,但直不起身子,秦氏小心翼翼的安撫他,詢問他,宋歌閉上眼睛,道:“我聽到了……瘋王的聲音,但是打我的人不是瘋王,他力氣不大,沒有習武……後來踢我的那幾腳,倒像是習武之人所為。”

“你別怕,你父親已經進宮去給你討公道了,我們一定要把宋頌揪出來問清楚——”

“父親怎麽如此莽撞?!”宋歌立刻道:“此事事關平王,若要報仇隻能細細謀劃……”

他忽然一頓:“我的左腳,怎麽好像,沒有知覺了……?”

不是沒有知覺,而是,沒了。

秦氏朝他腳處看了一眼,又落在他茫然的臉上,道:“歌兒,你好好養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宋歌臉色慢慢褪去血色,他道:“我怎麽了?娘,你告訴我。”

他又看向秦氏身後的宋珍,小丫頭渾身哆嗦了一下,含淚道:“宋頌,砍了……”

宋歌猛然掙紮著要坐起來,一側的仆人都不敢靠近,見他額頭青筋暴起,不知道牽動了哪裏的傷勢,陡然咳出一口血來,道:“扶我起來!”

秦氏顫抖著,悲傷的仿佛要背過氣去。

屋內很快傳來一聲嘶喊:“宋頌!我哪裏對不起他!!他為什麽這麽狠?!”

宋國公跪在皇帝麵前,額頭隱隱沁著汗珠兒,後者沉默的聽完了之後,跟他確認:“你是說,平王,砍了宋歌的腳?”

“不不不,此事乃家事,是頌兒,有人看到頌兒對歌兒下手,可,頌兒如今已經是平親王妃,臣實在不好進府拿人,有勞陛下將他帶出王府……”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有證人?”

“有,就在殿外。”

車夫估計這輩子都沒進過這樣的地方,他戰戰兢兢的走進來,埋著腦袋跪在地上,連看一眼天顏都不敢,宏仁皇帝語氣溫和:“國公爺說,你看到了平王行凶?”

宋國公立刻輕聲糾正:“不是平王,是平王妃。”

伺候皇帝的明公公瞥了一眼宋國公,又垂下睫毛裝沒看到。

宏仁皇帝就問:“你看到平王妃對自家弟弟行凶?”

車夫忽然改了口:“不!不敢欺君!小人什麽都沒看到!小人隻是路過瞧見二公子傷勢慘重,順勢將他送回了府裏,除此之外,小人什麽都不知道!”

他竟然突然改口,宋國公臉色大變,宏仁皇帝穩穩道:“那你來做什麽的?”

“……小人,小人是拿人錢財,□□,宋國公給了兩百兩銀子,讓我指證平王!”

宋國公大駭:“臣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汙蔑平王,陛下,此事,此事想是臣弄錯了,請陛下開恩,容臣回去好好查查!”

“不急。”宏仁皇帝道:“你先坐那兒。”

宋國公哆哆嗦嗦的坐在椅子上,一側正好挨著個大火爐,他本身就冷汗直冒,這會兒更是好像在被火烤一樣。宏仁皇帝喜歡厲霄,比哪個兒子都喜歡,他一直咬的都是宋頌,可對方卻總在往厲霄身上扯,宋國公終於臉色一變,這是讓他知難而退。

“去,把平王喊過來。”宏仁皇帝道:“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宋國公,若當真是這孽子,朕定為你討回公道。”

若當真是……

可,若不是呢?

若厲霄一口否決呢?

但此刻的宋國公已經被趕鴨子上架,隻能不斷的擦著額頭的汗水,不光要防備厲霄發瘋殺人,而且還要揣摩宏仁皇帝此刻在想什麽。

厲霄很快趕到,他瞧了一眼麵前這陣勢,略顯疑惑:“參見父皇,敢問父皇宣兒臣何事?”

宏仁皇帝驀然一摔杯子,嗬斥道:“跪下!”

宋國公膝蓋一軟,差點兒跟著滑下椅子跪下去,好在一側的公公扶住了他,讓他安穩的坐在椅子上。

厲霄從容下跪:“兒臣愚昧,不知做錯何事惹父皇如此盛怒?”

“宋歌的腳可是你砍得?”

厲霄愕然的轉臉看宋國公,後者縮了縮,他挑眉,道:“兒臣與宋家是親家,誰不知道兒臣對頌兒寵愛有加,怎麽可能會傷二弟?”

“證人都到了,你還敢說沒有?!”宏仁隱藏了證人沒指證厲霄的事實,是在詐他,厲霄眼眸一眯,冷道:“哦?那證人是如何說的?父皇,若是有人弄虛作假汙蔑兒臣,您可得為兒臣做主啊。”

“你當真未曾行凶?!”

“行凶之人總該有作案動機,敢問兒臣的作案動機是什麽?”

宏仁皇帝仿佛剛剛想到這茬兒,他抬眼道:“二公子可有說過,與這孽子有何仇怨?”

宋國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他終於意識到了,宋頌如今進了王府,已經是厲霄的人,無論如何,隻要咬了宋頌,厲霄肯定跑不掉,所以皇帝隻宣厲霄而不宣宋頌,此番做法其實還是給宋家留了一些顏麵,若是叫宋頌過來問作案動機,他隻能把家醜拿出來說了,而且還不一定真的能讓宋頌受罰。

從一開始,他進宮來找宏仁皇帝說理,就是大錯特錯。

他沒有說話,宏仁皇帝幽幽道:“宋國公?”

宋國公又一下子跪了下去,道:“此事臣也是受人蒙蔽,以為是平王妃所做,此刻想來處處蹊蹺,還請容臣再回去想想!”

厲霄道:“王妃生性溫和,怎麽可能行此凶惡之事?更何況,他前幾日去粥棚突發惡疾,此刻還在府裏修養,宋國公不光未曾府上探望,竟然還造謠汙蔑?您兒子眾多,難免偏心,可偏成這樣,倒是實在少見。”

宋國公慌亂道:“臣,臣也隻是一時,亂了方寸……請陛下恕罪。”

“雖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若有人汙蔑皇室朕也不能坐視不理,宋國公,你回去聯合府尹好生查探,定要將真凶查出來,也得還平王與王妃一個清白。”

宋國公明白,這件事,在皇帝這裏,已經是與厲霄和宋頌毫無瓜葛,若想再指證,必須要鐵證如山。

他隻能忍氣吞聲,磕頭謝恩:“謝陛下原諒臣魯莽之罪。”

“這個車夫反複無常,拉下去打四十大板,趕出城去。”

屋內很快清淨了下來,宏仁皇帝看了一眼還跪著的厲霄,抬步走過來,親手將他扶起,道:“朕時常教你不可仗勢欺人,說實話,當真不是你?”

厲霄道:“當真不是。”

“王妃呢?”

“王妃這個病來的洶湧,神醫說不可吹風,一直在靜養。”

宏仁皇帝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笑,道:“罷了,回去吧。”

“兒臣告退。”

目送那高大的身影離去,皇帝又被公公扶回到了椅子上,道:“你怎麽看?”

“前兩日粥棚回來,王妃的確氣急攻心,吐了血,有人瞧見,是在見到宋歌之後。”

“暗衛那什麽情況?”

“保護王爺的暗衛說,王爺的確有帶著王妃出府,但也隻打了一頓,並未砍腳。”

宏仁皇帝喝了口茶潤嗓子,道:“宋國公追問的是砍腳。”

“正是,砍腳一事,確與王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