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金陵原本想著, 信一去一回,怎麽也得兩個月的時間。

不成想,信還沒到, 人先到了。

剛過去半個月, 顧七人就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金陵顧府。

王大管事也很吃驚, 不待顧七詢問, 先一步回答:“甄姨娘一切都好, 雖人在院子裏關著,衣食都周全, 七爺盡可放心。”

顧七聞言方鬆弛下來。

顧七此番突然出現,府上都給驚動了,大房和二房聚到一處說話。

顧七先向長輩們問安,而後也不避忌下人,直接道:“事情我都知道了。十七做出這等不仁不悌之事,不知伯父打算如何處置他?”

大家麵麵相覷, 都想不到顧七會是這樣的態度,竟是擺明了要為甄姨娘做主。

大老爺心裏一沉。

原本打算處置了甄姨娘, 不過是吃準她無依無靠。真把事情拿到台麵上來說, 是非黑白其實明明白白, 道理並不在顧十七這邊。

如今顧七已擺明了車馬, 此事必不能善了。

一邊是不成器的庶子,一邊是前程遠大的侄子,大老爺心裏一番權衡, 不難做出決定:“這個逆子, 我這張老臉都被他給丟盡了。他敢做出這等事情, 就是不再把我對他的教誨放在心上。我如今是管不動他了。老七,十七就交給你來處置。”

顧七並不推辭:“伯父既如此說, 我就越俎代庖吧。”

頓了頓,顧七問道:“此事稟明祖父了嗎?”

眾人沉默,之前隻想著把事情抹平了事,哪個會拿這等事去煩擾老太爺。

顧七心裏有數,他宣布對顧十七的處置:“既是如此,待我將此事稟明祖父,擇日便開祠堂,把十七除族。”

眾人心中俱是一凜。

除族是一個家族對族人最重的懲罰。

把一個人除族,等於對世人宣布,這個人已經品行不端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連家族都容不得他。

十七一旦被除族,功名和前程都不必再想,形同廢人。

顧七聲音清正:“我顧府一向家風清正,斷容不得這等奸邪之人。此番重罰,不僅是對十七一人的懲戒,更是對其他族人的警醒。想要得到家族的庇護,別的都在其次,最要緊一條,就是品行端正。”

這些都是正理,讓人無從反駁。

大老爺閉了閉眼:“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大老爺都接受了這個結果,旁人更不會多說什麽。都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了,不成想,顧七又調轉話鋒,問起二太太。

“母親,兒子有一事不明。聽說當日做完法事,其他人都去了後山。隻有甄姨娘單獨留在了禪房,這才給了十七可乘之機。而甄姨娘之所以會留下,是母親開口命她如此。”

二太太怔了怔,待反應過來,心裏老大的不痛快:“你這是在懷疑我嗎?”

顧七道:“母親誤會了。兒子怎會懷疑母親。隻是此事蹊蹺,母親身邊必有小人教唆,還請母親細細回想。”

二太太愣了愣,雖說心裏還是不高興,也隻好回答:“是金鳳說……”

顧七的眼神冷冷地掃過去。

大丫鬟金鳳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嘴裏都是說辭,哪裏肯承認。

顧七冷冷道:“拖下去,給我好好地審。”

幾個大力氣的婆子上去,捂嘴的捂嘴,剪臂的剪臂,這就把人拖了下去。

一室沉默中,幾道目光隱晦地投向二太太,二太太臉麵上頗掛不住,惱怒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身邊的人你也是說審就審。恐怕你最想審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我就在這裏,你請問吧!”

顧七說:“母親誤會了。兒子此舉,不僅是為了甄姨娘,更是為了母親。兒子既知母親身邊有這等小人作祟,若是不把這些人揪出來,焉知他們下回不會危害到母親?”

這話倒說得好聽,二太太心裏有氣,可人已經被帶下去了,現在也隻能等著聽信兒。

金鳳跟在二太太身邊的時候是大丫鬟,素日裏高高在上的,如今落了難了,幾個婆子動起手來可不會客氣,金鳳哪裏經受過這個,到底是招了。

婆子們很快回來複命:“那丫頭說,是馮媽媽送她一個金鐲子,教她在二太太跟前那麽說的。她說自己別的都不知情,一切都得問馮媽媽。”

二太太身子晃了晃,一個金鳳還不夠,又牽出來一個馮媽媽。

相比金鳳,馮媽媽的作案動機就很明顯了,顧七新納的孫姨娘雲紅正是她的外孫女。

馮媽媽撲通一下跪下喊冤,口口聲聲自己遭人誣陷,還拿著雲紅跟顧七求情:“……七爺,求七爺想想孫姨娘,孫姨娘還懷過七爺的孩子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就是看在孫姨娘的麵子也不能這樣由著人來誣陷老奴啊七爺……”

顧七麵若冰霜:“把這個老刁奴給我帶下去好好地審。都有哪些知情的人,一個也不許漏下。這背後還沒有別的什麽人在渾水摸魚,都要查清楚。”

馮媽媽被拖了下去。

馮媽媽知道真招了她就完了,原本想咬緊了牙關一個字不招的,可是大板子一下一下打在皮肉上,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馮媽媽恐懼地發現不招的話她真會被打死在當場,馮媽媽到底是招了。

雲紅雖說一進門就搏了個開門紅,一時風光無限,可是老太太一去,非但孩子沒保住,雲紅自身也一點不受寵了。

馮媽媽覺得甄姨娘是個威脅,她知道十七的心思,便假意和十七勾連起來,實際是想拿住甄姨娘的短兒,甄姨娘有這麽個把柄在她手裏,以後她說什麽是什麽,甄姨娘都得聽。

然而事態並沒有像馮媽媽以為的那樣發展,馮媽媽萬萬沒料到菱月有這麽大的膽子,竟敢用花瓶砸十七爺的腦袋,事情一下子就給鬧大了,這一下就超出了馮媽媽的控製。

拿到供詞,饒是顧七一慣冷靜,此時也不禁切齒。

除去十七,牽涉進來的有金鳳、馮媽媽,以及十七跟前的兩個小廝。

顧七當即下令,這些人一律杖責三十,連同家人一並發賣。

在金陵拖了小半個月的事,到了顧七手裏,也就半日的工夫,一切發落得明明白白。

緊鎖的院門重新打開,菱月本以為自己死期將至,沒想到卻見到一個朝思暮想的身影。

顧七走進來,他沒換衣裳,還是剛到金陵時的裝束,一身的風塵仆仆,下巴上冒出一層胡茬。

菱月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淚水模糊了視線。

獨自一人的時候尚可忍耐,可是現在看到顧七,她就像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父母似的,禁不住地眼淚直流。

顧七剛才在外頭殺伐決斷雷厲風行,此時卻有些無措,伸出手去有些笨拙地去擦她的眼淚:“別哭。”

菱月緊緊地抱住他,濡濕的臉頰貼近他懷裏,良久,才仰頭問:“我是在做夢嗎?”

顧七:“不是。”

菱月又哭了。

單薄的身子在他懷裏微微顫抖,比在京城分別的時候更瘦了。

顧七把她緊緊地攬進懷裏,像是抱住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

當晚,顧七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稟告了老太爺。

老太爺對他的處置並無異議。他老人家子孫眾多,一個不成器的十七很難被他老人家看在眼裏。

顧七須得盡快回到京城,因此一切從簡,第二日便開了祠堂,在族中許多德高望重的長輩見證下,將十七除了族。

十七再是痛哭流涕也是無用,當天便被趕出了金陵顧府。

顧七提出要帶菱月回京城,金陵也沒人提出異議。

二太太說是病了,關在自己的院子裏閉門謝客。

除了一個色膽包天的十七,所有的奸人壞人都是她院子裏出來的,且還都是她身邊十分親近的人,這讓二太太沒臉見人。

顧七做好安排,他得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菱月等人則坐船走,有可靠的人手隨行。

離開的時候還是冬天,回來的時候已是夏末,重新回到他們的院子,菱月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這個地方。

顧七去宮裏了,得晚上回來才能見著。倒是晴葉聽到消息,登門來看望她。

晴葉嫁了人,如今已經不在院子裏伺候了。

菱月看她孕肚明顯,拉著她坐下說話。

金陵的王大管事是晴葉的公爹,那裏發生的事晴葉都聽說了,菱月真心實意地道:“我得多謝你。那時候我處境不妙,是王大管事向上頭諫言,不然我也等不到七爺。”

晴葉笑道:“姨娘這可就謝錯了人。這事原不與我相幹。是七爺寫信叮囑我公爹,讓我公爹在金陵照看好姨娘的。七爺發話,我公爹哪敢不照辦。”

菱月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禁低語:“我一點也不知道。”

晴葉挺著四五個月的肚子,坐久了倒不舒服,下午時分外頭暑氣漸消,菱月陪她去院子裏走走。

東廂房曾經熱鬧一時,如今人去樓空,重歸寂寞。

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能表明孫姨娘知情,七爺卻沒有容情,連同孫姨娘一並發落了。

菱月對晴葉說心裏話:“七爺處置了孫姨娘,我要說自己心裏一點不高興那肯定是假話,可是,我又怕七爺將來會後悔。她畢竟懷過七爺的骨肉。”

提到這個,晴葉可就有話說了:“姨娘要是為這個憂心,那大可不必。七爺從來沒碰過雲紅,她那肚子也是假的。”

菱月吃驚地停住步子:“假的?”

晴葉肯定地點頭:“這件事是我親手經辦的,再錯不了的。”

菱月和七爺已經重歸於好,晴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七爺這麽做,一來是想讓老太太安安心心地走,二來也是為姨娘著想,省得二太太整日挑您的不是。”

兩個人慢慢地走在小徑裏,菱月鬧不清心裏的滋味,隻是本能地確認:“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七爺什麽時候吩咐的你?”

時隔太久,晴葉已經記不清具體的日期,她想了想道:“我記得就在那天之後,你和七爺就開始鬧別扭了。誰也不理誰。當時我心裏還怪納悶的。”

送走晴葉,菱月獨倚欄杆,直到日暮黃昏。

顧七踏進月亮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一時間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好像回到了過去的好時光裏。

菱月一步步走過來,小小的一段路,仿佛那相隔的一百多個日夜,走過它,終於重新回到七爺身邊。

菱月依戀地拉扯起七爺一隻胳膊,也不管還有下人在場:“我好想你。”

顧七喉結動了動,他像以前一樣伸手撫了撫菱月的發頂,也像以前一樣說:“今天這麽會撒嬌。”

菱月卻沒有被哄好,反而哭了起來,溫熱的**濡濕了她的臉頰,她拉扯著顧七的胳膊哽咽:“我真的很想你。一直一直都在想你。我以為、以為你不要我了。”

下人見此情景,都識趣地散了。

顧七略顯笨拙地給她擦眼淚。

動作笨拙,神情卻溫柔。

菱月心裏實在難過,在他為她百般籌謀打算的時候,她卻為了別的男人求他救命,那時候他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她覺得很傷心,為自己曾經這樣對待他。

她怎麽可以這樣對他?

菱月邊哭邊說:“我那時候求你救他,並不是、並不是因為我心裏還有他。他是一個好人,他還救了寧姐姐,都是因為我、因為我他才會牽涉進來。別人要對付他,也是因為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遭遇不幸。我不能那樣,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心裏還有他,你明白嗎?”

她緊緊地攥住他的袖子,哽咽道:“你不要再誤會我。我一開始的確、的確不情願,但是現在,現在我心裏隻有你一個人,我說的都是真話。”

最後一絲心結終於在夏日的夕陽中融化了,顧七把她攬緊在肩頭:“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