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顧七走了。

跳躍的燭光照亮了一室的孤獨和淒清。

菱月僵坐在椅子上, 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浸濕了領口。

她想她一定把七爺的心給傷透了。

今晚,顧七絕不僅僅是得知了她那一段過去, 更重要的是, 他會認為那個人始終占據著她心中重要的位置。

他會認為, 為了那個人, 她不惜傷害他們之間的感情, 不惜毀掉現世安穩的生活。

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她該怎麽去辯白?語言有時候是那麽的無力。

也許他永遠不會再相信她了。

冷風從窗子裏吹進來,一室的寒意。

隔了兩日, 一個丫鬟奉顧七的命,給菱月帶來一句話:“七爺讓告訴姨娘,說事情已經辦妥了。”

菱月一時間是悲喜交集。

那一日,顧七並沒有留下話來,他沒說會救許大夫,也沒說不救。

菱月能做的都做了, 隻能聽天由命。

喉間一陣癢意,菱月捂住帕子咳嗽幾聲, 問這傳話的丫鬟:“七爺還有沒有別的話給我?”

丫鬟並不曉得裏頭的事情, 老實地搖頭道:“七爺沒交代下來別的話。”

菱月眸子暗淡下來。

丫鬟回到前院給顧七複命, 顧七點點頭, 沒說別的。

丫鬟正要從書齋退出去,顧七忽然問:“她怎麽樣?”

丫鬟一愣,反應過來這個“她”是誰, 忙道:“甄姨娘好像瘦了點, 氣色看起來也不大好, 還有點咳嗽。”

丫鬟走後,顧七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書頁, 比之前兩日,她的身體似乎非但沒見好,反而更差了些,是為了那個許茂禮,還是為了別的?

傍晚時分,似乎是臨時起意,顧七吩咐人套車,車聲轆轆,一路駛到許家所居的街口。

許家是一座三進的宅院,家裏人口簡單,經營著體麵的行當。

顧七在街口駐足。

他不禁在想,如果當年菱月嫁進許家,如今她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他了解她的性子,不慕虛榮,不喜奢華,他不得不承認,和在顧府做妾相比,許家這般簡單平靜的日子也許更符合她恬淡的性情。

顧七在街口駐立良久,天色漸漸黑下來,顧七出手救人之前派人查過許家,該知道的都已盡知,這趟所謂何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許家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男孩跑出來玩,顧家馬車上一左一右地掛著兩個燈籠,小男孩好奇地望著街口陌生的馬車,跑過來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

長隨王達在顧七的示意下過去把小孩兒扶起來,小孩兒倒是沒哭,拍拍膝蓋就站起來,還好奇地跟著走過來看新鮮,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問:“我沒見過你們。你們是哪家的呀?”

王達了解一些內情,現下氣氛凝滯,王達勸又不敢勸,便有意逗這小男孩:“我也沒見過你。你是哪家的呀?”

小男孩聲音清脆:“我是許大夫家的。我叫許小虎,大名許茂言。”

王達接著逗他:“許小虎,你怎麽黑燈瞎火地就跑出來了?一會兒回去,仔細再摔個大馬趴。”

許小虎感覺被人看扁了,提高音量反駁:“我才不會再摔個大馬趴!我剛才是光顧著看你們了,沒注意!”

許小虎一張小嘴叭叭不停:“我也想提個燈籠再出來玩呀。可是我家的燈籠都點上掛屋簷下啦,我又夠不著。我又不能管大人要,不然就別想出來玩啦!我哥的屋子裏倒是有一盞閑著的燈籠,可是他又從來不許人碰!小氣得很!我要是敢偷偷拿出來玩,那我就死定了!”

顧七的腦中閃過一線什麽,他問許小虎:“什麽樣的燈籠,你哥哥怎麽這麽寶貝?”

許小虎小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那燈籠是一個姐姐送給我哥哥的,那個姐姐原本要做我嫂子,後來不知道怎麽就嫁給別人了。我哥哥很難過,就一直留著這個燈籠,從來不讓別人碰。”

王達現在隻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幹嘛要多嘴多舌逗小孩子。

冷風拂麵,寒意浸染人的衣裳,顧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問下去:“那燈籠上有沒有題字?”

許小虎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不解地問:“什麽是‘題字’?”

顧七道:“燈籠上要是寫了字,就叫題字。”

許小虎今年剛上學堂,新識了一些字,聞言很高興能有個機會顯擺顯擺,當即回答:“有題字!有題字!”

許小虎掰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遍說:“共、此、丁、蟲、光,一共五個題字哪!”

許小虎一連念了兩個大白字,顧七卻心中了然。

今夕何夕。

共此燈燭光。

那燈籠原是一對的,也許是兩人一起逛花燈節的時候,彼此互贈的信物。

顧七想起今年的花燈節,菱月看見這燈籠時的異常反應,那時候,她心裏在想著什麽人。

許家大門“吱呀”一聲又開了,許茂禮發現許小虎不見了,提著燈籠出來尋找。

許茂禮被抓起來關在牢裏好些天,要說不受罪也不可能,好在家裏使足了銀子,總算沒有太遭罪。

手上提著的燈籠把許茂禮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也映出他清俊的麵容。

顧七總算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許茂禮遠遠地看見許小虎,提高音量喊他:“許小虎,快回來!別在外頭跟人家搗亂!”

被發現了,許小虎沒辦法,一路咚咚咚地又跑回家去,許家兄弟二人的身影被門扉掩住,大門“吱呀”一聲很快關上了,一切重歸寂靜。

風刮得大了,把兩角的燈籠斜吹起來,嗚嗚作響。

許茂禮早到了成婚的年齡,許家家境殷實,聽說做媒的人就沒斷下過,可許茂禮就是不肯。

顧七心想,她對這樣一個人念念不忘,倒也不算冤枉。

他在街口站了太久,冷風幾乎要把人身上吹透,顧七終於上車,放下簾子道:“回府。”

第二日一早,顧七去慎安院給二太太請安,和以往不同,這一日母子二人在一起交談了足有兩刻鍾之久。

顧七走後不久,二太太就派人去請了菱月過來。

最近幾個月,菱月對二太太一向是能躲就躲,省得一照麵就挨她教訓,今日不得不來,卻一進門就見二太太一臉的笑模樣,猶如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般,菱月心中暗暗納罕。

方才顧七對二太太提出要納雲紅為妾一事,真叫二太太喜出望外。

二太太給菱月賜了座,難得這般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你七爺這番納妾,一是為子嗣計,二也是為老太太考慮。興許用喜事衝一衝,老太太的病就有起色了也說不定。老太太也好,老七也罷,都是你的親近人。你很該為他們著想才是。”

頓了頓又道:“我以前對你是有些嚴厲了。其實我也知道你是個體貼周到的好孩子。對老太太和老七一向盡心,不會無緣無故地生事。”

二太太對菱月一番敲打,末了又賞賜了一對金釵,以示安撫。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慎安院出來的。

仲秋的冷風刮得嗚嗚的,枯黃的落葉刮擦地麵,刷刷作響。

菱月抬頭望天,秋日的天空那麽高那麽遠,瑟瑟秋風吹動人的裙擺,讓她感覺自己恍若一粒塵埃,風一刮隨隨便便就能把她卷走了。

從幾級花階下走下,菱月一腳踏空,險些摔倒,虧得一旁的綠波扶住了她。

和二太太談完話出來,菱月就明顯不對勁了,綠波擔憂地問道:“姨娘,二太太到底跟您說了什麽?”

菱月一向得體,聞言卻失態地滾下淚珠來。

綠波唬了一跳:“姨娘……”

菱月用手背擦去淚痕,怔怔回答:“咱們院子裏要添新人了,這件事已經說定了。”

鈴鐺在旁邊抱著首飾盒子,聞言也嚇了一跳:“怎麽會?!七爺這麽寵愛姨娘……”

綠波定定神,試著跟菱月分析:“會不會是二太太一廂情願?二太太不一直想往咱們院子裏塞人來著,七爺從來沒有答應過……”

菱月緩慢搖頭,聽著她們二人的討論,慢慢有種心如刀割的感覺。

一踏進梨白院的大門,西廂房的陳婆子好像專門在等著她們,一臉焦急地迎上來道:“方才上頭派來一夥人,已經把東廂房給收拾起來了,說是……說是……哎呀,姨娘快去看看吧。”

鈴鐺和綠波對視一眼,彼此都覺不安。

鈴鐺當機立斷:“姨娘先回屋裏歇腳,我和綠波姐姐看看去。”

菱月並不肯聽,順著回廊徑直往東廂房的方向去了。

東廂房之前空著,一向冷清的地方如今一派忙碌景象,大門敞開,人進進出出,粗使的丫鬟婆子在往外抬舊家具,其他人手裏拿著抹布等物開始打掃屋子。

領頭的管事媽媽扯著嗓門在東廂房的大門口吆喝:“手腳都麻利點!三天後可就要辦喜事了!今個兒必須把整個屋子給打掃出來!必須打掃得幹幹淨淨的,一粒灰也不能有!不幹完誰也別想回去睡覺,都聽見沒有……”

回廊下,梧桐樹樹影斑駁,在主仆三人身上灑落一片陰影。

菱月僵立良久,遲遲邁不開步子離開。

東廂房裏忙忙碌碌,她進門之前,不知西廂房是否也是這樣的景象。

春去秋來,恍惚間好像經過了一個輪回。

等新人進門,他也會這樣寵愛她嗎?也會指點她寫字,教導她彈琴嗎?逢年過節,是不是也會派人往新人家中送節禮?哪一天她生了病,他是不是也是一樣的在意?

心口鈍痛,這一刻,菱月恍惚有種失去一切的可怕感覺。

回到西廂房,綠波試圖安慰菱月:“七爺也難。老太太如今病得這樣,原就有衝喜的說法。子嗣更是重中之重。二太太早就不滿,七爺能堅持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

鈴鐺沏茶回來,聞言也道:“要我說,隻要七爺依舊寵愛姨娘,別說來一個新人,就是來上三個四個五個,也奪不去姨娘的風頭,姨娘很不必怕她。”

菱月沉默不語。

綠波擔心道:“七爺都幾天沒來了。不管怎麽說,姨娘也不該這時候跟七爺鬧別扭,不然豈不是白白把七爺給推遠了?”

鈴鐺也點頭稱是。

桌上插瓶的木芙蓉過了花期,已然到了開敗的時候,菱月忽地開口:“七爺以後不會再來了。”

為給老太太衝喜,納妾禮一切從速從簡,短短三天,東廂房就給妝點起來了,大門上妝裹上大紅花和大紅綢,屋內擺上了紅蠟燭。

老太太十分高興,聽說氣色都好了許多,還給即將過門的新姨娘送去了成套的金首飾。

難得的是菱月這頭老太太也沒有落下,派人給菱月送來許多滋補之物,叮囑她好好保養身子。

第四日,納妾禮如期舉行,一抬花轎從側門給接進院子裏,院子裏熱鬧了半日,鞭炮放了有幾十掛,秋風陣陣,一小片紅紙屑不知怎麽給吹進西廂房裏,菱月拾起來,托在掌心裏呆呆看著。

綠波去查看門窗有沒有關緊,鈴鐺忍不住道:“姨娘既然舍不得,就該主動一點才是。”

那一日,菱月說七爺以後不會再來了。

初時,兩個丫鬟還隻當這是菱月的傷心之語。不成想,好像一語成讖了似的,七爺果真沒有再露過麵,莫說是西廂房,就連梨白院都沒有踏足過。

一連多少日,連個口信都沒有,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倆丫鬟都深感不安,竭力勸說菱月主動一些,給七爺帶去一句什麽話,或者捎去一個什麽東西,便是之前鬧過什麽不愉快,七爺念在之前的情意上,也心軟了。

可惜菱月不聽她們的。

菱月對鈴鐺的話置若罔聞,她上前支開窗子,托著掌心的紅紙屑伸出手去,任由秋風從掌心裏把紅紙屑吹落開去。

前幾日,菱月心思沉重,咳嗽的毛病非但沒有養好,反而有加重的趨勢,如今一切塵埃落定,菱月開始好好睡覺,好好用飯,按時吃藥,慢慢就不再咳嗽了。

菱月又開始每日去陪伴老太太。

原本聽說府上辦了喜事,老太太的氣色比以往好些,可是等菱月見到老太太,卻發現老太太越發消瘦了,就好像一朵開敗的花,慢慢地幹癟了下去。

菱月現在和顧七幾乎碰不到麵。

顧七如今不會到西廂房來,菱月過來榮怡堂的時候,也會有意和顧七錯開時間。

新姨娘雲紅如今也時常來探望老太太,老太太對她也很和氣。

一次菱月來得不巧,雲紅先一步到了,隔著軟簾,菱月聽見雲紅細聲細氣地回答老太太的話,說七爺待她很好。

菱月忙避了出去。

深秋已至,深秋的京城一向凜冽,瑟瑟的秋風吹禿了枝丫,也吹痛了人的眼睛。

仿佛隻是眨眼的工夫,冬天就到了,顧府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彼時菱月正在榮怡堂裏,丫鬟按時把藥端來,老太太這幾個月吃多了苦藥,如今很不耐煩這個,菱月好容易哄老太太喝下,又有丫鬟端來鹽漬梅子給老太太甜嘴。

雲紅也來探望老太太,她從屋外進來,一見這鹽漬梅子就笑道:“這東西看著怪好吃的,我一見就有些饞了。”

雲紅進門已有小兩個月,待老太太反應過來,一雙日漸渾濁的老眼一下子就亮起來,老太太激動地問:“莫不是……”

雲紅低下頭,害羞地小聲道:“我上個月……沒來,不過我私心想著,總不會這麽快就……”

老太太一疊聲地就要讓人請大夫去。

雲紅忙阻止道:“我昨日已經告訴七爺了,七爺已經使人拿了名帖去請大夫,偏趕上今個兒下雪,我估摸著,便是今日大夫來不了,明日總會到的。”

不一時,丫鬟便領了大夫進來,說是先去了一趟梨白院,沒見到人,又尋到這來。

待大夫給雲紅診過脈,老太太忙問:“如何?”

大夫拱手笑道:“這位娘子是滑脈,娘子這是有孕了,恭喜恭喜。”

老太太一聽大喜,當即讓人厚賞了大夫,日漸枯瘦的臉上都因此染上一點病態的紅暈。

二太太聞訊趕來的時候,老太太正拉著雲紅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二太太一臉的喜色,埋怨雲紅不該下雪天往外頭跑,“一會兒坐上暖轎回去,這種時候可千萬不能凍著。”

菱月臉上帶著適宜的笑容,也上前跟雲紅道喜。

榮怡堂裏上上下下一片歡喜,主家有這樣的喜事,下人也少不了要得賞錢,菱月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見菱月來了,老太太把其他人支了出去。

菱月微笑詢問:“您老人家有什麽悄悄話要跟我說?”

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精神頭比往日都好些,她拉著菱月的手說話:“菱丫頭,你心裏不要難過。你還這麽年輕,把身體調養好,以後會有孩子的。”

菱月神色平和:“七爺一向待我這麽好,是我自己不爭氣,怨不得別人。如今七爺好容易要添子嗣,我心裏隻有為七爺高興的。”

菱月能這麽想,老太太很感安慰,拉住菱月的手不住地誇她是個好孩子。

菱月心中早在盤算一件事,如今雲紅有孕,老太太心裏高興,正是開口的好時機。

老太太靠坐在床頭,菱月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在老太太疑惑的目光中在床前跪了下來。

“菱月有一事,求老太太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