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個人姓許。

是位很年輕的大夫,名氣不大,醫術卻不錯。

最難得的,是這位許大夫心地好。

顧府粗使的丫鬟婆子們生病,下頭人找來的大夫,一個個都是敷衍了事的,惟獨這位許大夫,肯認真給這些人看病治病,還願意教給她們一些實惠的調養法子。

這位許大夫,菱月並無緣親眼得見。

不過,她從下頭許多丫鬟婆子的嘴裏都聽說過這個人。

把這些情況告知寧姨娘和冬兒之後,菱月又接著分析道:

“我想著,一來這位許大夫名氣不大,這就不容易為名聲所累;二來,這個人有醫術更有醫德,咱們的法子裏,姐姐先用藥傷了身,後麵姐姐的身體必得用藥調理,一事不煩二主,這位許大夫應該是可以勝任的;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心地好,咱們把姐姐的情況告訴他,好好求一求他,他未必不肯幫忙……”

菱月這一條一條的,寧姨娘和冬兒兩個人都聽住了。

菱月一笑,接著道:“還有一點,許大夫既然年輕,名氣又不大,想必家中資財有限,咱們再許以重利,我尋思著,事情就更穩妥了。”

所謂重利,自然是些黃白之物。

這原是世事人情。許大夫人再好,這樣的事情,也沒有白讓人出力的道理。他們須得拿出足夠的誠意來。

菱月並不避諱在寧姨娘麵前談及這一點。

冬兒聽著,看著,歡喜得直擦眼淚。

有了這個人選,一切的困難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了。

寧姨娘的眉眼也生動起來。

這是生的希望帶給她的。

寧姨娘低聲吩咐了冬兒幾句。

冬兒忙忙地去了,一會兒工夫就捧了一大一小兩個木頭匣子回來。

每個木頭匣子上都用小鎖頭仔細地鎖上了。

寧姨娘親自拿了鑰匙,把兩個木頭匣子都開開了。

寧姨娘對菱月說道:“這兩年我領的月例銀子,大部分我都攢下來了,都在這裏。還有這些,是二爺給我置辦的金首飾。值錢的東西都在這裏了。我是出不去的。冬兒也是個沒經過事的。月娘,這事隻能托付給你。這些東西,你拿去看著打點就是。”

大點的匣子裏是一錠一錠的銀子。

顧府的規矩,每個姨娘一個月有二兩銀子的月例。

寧姨娘是個苦出身,日子一向過得省檢。平日裏她的衣食都由顧府提供,寧姨娘本身並沒有什麽花銷。因此除了一些免不了的人情往來,大部分的月例,寧姨娘都攢下來了。

這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財產。

小點的匣子裏是些金首飾。

金簪、金釵、金手鐲、金耳環,應有盡有。

約莫數一數,八.九隻是有的。

顧二爺也並不小氣,這些金首飾看上去就是分量十足的。

這就更值錢了。

這兩筆加起來,著實是一筆很大的財富了。

這要是放在顧府外頭,普通的市井人家裏,一家子的房屋、土地、商鋪、現銀加在一塊,可能也就值這麽多了。

菱月注意到,寧姨娘的目光在掠過這些金首飾的時候,眼中依稀有淚光閃過。

菱月心底暗自歎息一聲。

顧二爺對寧姨娘也是好過的。

如若不然,一年多的時間,也不會就給寧姨娘置辦下這些個金首飾了。

菱月從小匣子裏拿了兩樣金首飾出來,和銀錠子一道放在大匣子裏,笑道:“我瞧著這樣就差不離了。剩下的,姐姐先留著吧。若是不夠,我再來問姐姐要。”

寧姨娘卻搖搖頭,把小匣子合上,一並交給菱月。

說道:“不過是些死物。若是真能換下這條命來,又有什麽可舍不得的。”

菱月一看就明白,她這是對顧二爺死了心了。

這也很好。

這個計劃真要實施,裏頭還有一些細節問題。

菱月和寧姨娘都一一商議了。

這個計劃便算是敲定了。

此時寧姨娘心中有許多希望,也有許多憂愁,菱月起身離開的時候,寧姨娘十分舍不得。

從西廂房出來,菱月順著廊簷一路往外走,不想在月亮門處,迎頭就碰上了顧二奶奶身邊的錢媽媽。

錢媽媽是很富態的,白白胖胖的身子像一座小山似的堵在月亮門處,她皮笑肉不笑的,問道:“姑娘又來探望寧姨娘哪?”

一邊說著,一邊視線不由自主地瞥向菱月手裏拎著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布包裹。

菱月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笑道:“是啊。這不,寧姨娘還給了我一塊好料子,另外還有一件她的舊皮襖。讓我拿去穿。”

時下,自家用不著的舊衣裳拿去送人乃是常事。

寧姨娘給的那一大一小兩個匣子,都用寧姨娘的一件舊皮襖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了,一點棱角也不帶露的,保管讓旁人什麽也看不出來。

錢媽媽咂摸咂摸嘴巴,無話可說。

菱月拎著包裹側身而過。

待菱月出了月亮門,看不見了,錢媽媽才一口“啐”地上,扭著白白胖胖的身子,氣哼哼地走了。

***

這天下午,菱月尋到了大廚房處。

大廚房的掌廚娘子過來獻殷勤,被菱月好言好語地打發了。

目光在大廚房裏四處一尋,菱月對著一個小丫頭招招手,道:“梨子,你跟我出來一下,有幾句話問你。”

梨子是個十歲大的剛留頭的小丫頭,雖然不知道菱月為什麽找她,但她很高興能偷會兒懶,忙不迭地就跟出來了。

菱月帶著她,兩個人避到無人處說話。

菱月道:“梨子,我記得你上次跟我提起過一位姓許的年輕大夫。這位許大夫,不知道他是自己開著醫館呢,還是在人家館裏頭坐診呢?但凡你知道的,都和我細說說。”

梨子一聽是問這個,那自己倒是盡知的,當下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小許大夫家裏就是開醫館的,他父親也是大夫。為了區分,大家都是叫他父親許大夫,叫他小許大夫。小許大夫家裏是世代行醫的人家。現在我家裏人要生了病,都是上他家醫館找小許大夫看去。”

菱月一聽,他自己家裏就開著醫館,這是最方便不過的了。

當下笑道:“既然是這樣,那他家醫館開在哪條街上,你一定是知道的了。”

梨子點頭道:“那當然。”

當下報上一個地址,說道:“到了地方,有一個掛著‘和祥醫館’匾額的,這一家就是了。”

菱月把地址重複了一遍,問梨子對不對。

梨子說沒錯。

菱月又問小許大夫的大概模樣,也省得萬一到時找錯了人,橫生枝節。

梨子道:“小許大夫長得可俊啦,不怕說一句,就是和咱們府上長得最好的幾位爺相比,那也是一點不差的。”

說著梨子有些好奇,問道:“姐姐打聽這個做甚?”

菱月笑道:“隻許你家裏人生病了找小許大夫看去,不許我家裏人去不成?誰家裏還沒有個頭疼腦熱的?”

梨子一聽,當下說道:“那姐姐讓家裏人去找小許大夫就對了。小許大夫他人可好啦,姐姐家裏用不著,但是像我家裏這樣的,小許大夫都是撿我們使得起的藥材給開方子的。藥不貴,喝得還真管用。我娘說,像小許大夫這樣的,才能稱得上一聲好大夫呢。”

菱月聽她這樣說,笑著拿一根指頭點點梨子的額頭。

“什麽叫我家裏用不著,我家難道比你家富裕些不成。”

梨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她撓撓頭,隻得一笑。

實則菱月身為一等大丫鬟,穿衣打扮上,自有身為大丫鬟的氣派。

人們看到她,通常很容易做出設想,以為她家裏頭在顧府的下人中間也是比較有分量的,能說得上話的那一種,最起碼,她家裏也該混得不賴。

梨子也是被菱月說這一句才想起來。

在這件事上,事實和想象差別很大。

菱月家裏頭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混得不咋樣。

菱月沒有兄弟姊妹,她父親在顧府隻是個看大門的,她母親更是一份正經差事也沒有的。

做父母的和自己的孩子境遇差別這樣大,這裏頭自然是有些緣故的。

在顧府這樣的地界,很多事情是沒有秘密兩個字可言的。

就連梨子這個十歲出頭的毛丫頭,都聽過一耳朵八卦。

菱月問完了自己想問的,從荷包裏抓了十幾個銅錢出來,讓梨子閑了買零嘴吃.

又催了她快回廚房去,免得在外頭凍著了,這便離開了。

梨子連忙把新得的銅板放好。

往回走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頭望望那道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影,羨慕地歎了一口氣。

什麽時候她也能像菱月姐姐這樣,什麽時候想抓一把銅錢賞人,就抓一把銅錢賞人呢?

***

顧府的規矩,丫鬟們每個月可以輪休一日。

事不宜遲。

菱月和別的丫鬟調換了輪休的日子,當晚便出了府。

顧府後頭有一條長街,上麵一排房子,顧府許多下人都住那裏,菱月家裏也在其中。

聽到拍門聲,隔著小小的院子,裏頭遙遙地答應一聲:

“哎,誰呀?就來。”

大門一開。

來應門的是一位中年美婦人,正是菱月的母親梁氏。

梁氏四十許人,不過她長相年輕,看上去隻有三十幾歲。

大冷的天,梁氏出來應門,身上攏著一件舊皮襖,衣著隻是平常,勝在長相出挑。

菱月的美貌有大半是隨了梁氏。

梁氏看到是菱月,隻見她手上還拎著個包裹,梁氏先吃了一驚,一邊忙拉了女兒進屋,一邊忙不迭地問道:“你怎地回來了?”

梁氏知道女兒在老太太跟前頗為受寵,但是再如何受寵,女兒也是個丫鬟,做母親的是既怕女兒被主人家厭棄,又怕有人欺負了女兒。

菱月空出一隻手來,一把攬住梁氏一條胳膊,就像世上所有受寵的女兒那樣,愛嬌地搖晃道:“人家想娘了嘛,就想回來看看。”

梁氏見菱月這般情態,知道沒發生什麽事,一顆心這才落回肚子裏。

梁氏把包裹接過來自己拿著,又愛惜地看著有日子沒見的女兒,就像菱月每次回家那樣,嘴裏直念叨:“瘦了,瘦了……我去街口買燒鵝,你愛吃的那一家,你等著,一會兒就得。”

看那架勢,回頭一放下包裹梁氏就要出去。

菱月不緊不慢地把胳膊抽出來,回身把兩扇木門一關,一邊插門閂一邊說道:“娘,我吃過晚飯才出來的。再說了,便是沒有吃過,大晚上的也不該吃肉,不好消化,對身體不好呢。”

家裏的作息菱月沒有不知道的,這個時辰,家中必是早已吃過晚飯的了。

看梁氏身上的舊皮襖裏頭還紮著圍裙,八成是吃過晚飯在刷鍋洗碗呢。

梁氏聽了這話,知道女兒這些年跟在貴人身邊,在許多事情上都頗有講究的,隻得罷了。

“那我明天再給你做幾樣你愛吃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在心裏打算起來了。

菱月家裏地方不大。

院門一關,隻有一方小小的天地。

院子很小,四四方方的一塊地方,地方小種不了樹,隻辟出一個角落,種了些常見的花草。

冬日裏院子裏光禿禿的,但是等天一暖和起來,這一角落的花花草草就會給這個小院子點綴上許多生機。

屋子也不大。

南麵是堂屋,左右兩間廂房,東廂房是梁氏夫妻的屋子,西廂房是菱月的屋子。

院子的西南角上有一個小廚房,是後來加蓋的。

梁氏把包裹放進菱月的屋子,這就去了廚房,拿了一個粗瓷碗出來,放了一塊紅糖進去,用爐子上燒著的熱水化開了,端著熱騰騰的紅糖水給菱月送去了。

菱月等她忙活完這一通,能坐下來喘口氣了,這才伸手打開了包裹。

一大一小兩個匣子,一一打開。

映著紅紅的燭光,梁氏分明看見裏頭白的白,黃的黃。

一點不誇張地說,梁氏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金子銀子。

“我的老天爺,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

梁氏驚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