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七爺今日這個時辰有空過來,也是今上體恤,念他這一趟出使一去一年多,故此給了顧七半個月的時間,讓他好好休息。

顧七爺陪著老太太說了一會兒話,便離開了。

老太太沒有叫丫鬟們進來服侍,而是單獨留了蔡媽媽說話。

老太太先就歎了一口氣。

蔡媽媽寬慰道:“您也太著急了些。七爺這才回來多長時間呢。和家裏人親香還親香不過來呢。哪能這麽快就有這樣的心思。”

老太太還是道:“連菱丫頭這個模樣的,他都看不上。”

蔡媽媽道:“咱家七爺的性子,別人不清楚,您老還能不知道?七爺這個人重才不重色,他看人,素來是不看人長什麽模樣的。七爺要是個愛女色的,恐怕院子裏頭都塞不下了。哪還用得著您老來操這份心呢。”

老太太一聽這話,偏過頭來問道:“難道菱丫頭沒才?便是不論模樣,論性情,論為人處世,又哪一樣不好了?”

蔡媽媽笑道:“莫說是菱丫頭,您跟前調理出來的這幾個大丫鬟,哪一個單拉出來不是百裏挑一的?隻是七爺隻一罩麵的工夫,哪裏就能看出菱丫頭的好處來?我就說您太著急了。七爺這樣的性子,咱就得慢慢來。日子且長著呢。等七爺慢慢知道了菱丫頭的好處,隻怕他就得求著您來把菱丫頭給他了。”

老太太一聽,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心下稍安,遂笑道:“但願如此吧。”

老太太又說道:“還是老話說得好啊,一個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長輩們要給他操的心是有數的。這廂你操心了,那廂就不用操心了。那廂操心了,這廂就不用操心了。咱家小七可不就應在這上頭。這孩子樣樣都好,從小不用人操一點心的,偏在這上頭這樣不順遂。”

這也是老太太的心病了,蔡媽媽默默地聽著,由著老太太去說,說一說心裏就舒服一些。

說著這件煩心的事,老太太也不知怎麽的,就開始數落起菱月來。

“……平時多伶俐的丫頭,今個兒也不知道怎麽的,偏偏在小七跟前跟個木頭人似的,也不會說了,也不會笑了。”

美則美矣,卻是個木頭畫上的美人,失於刻板了。

蔡媽媽笑道:“要我說,這就是菱丫頭的好處了。知道規矩、懂得禮數。不是那樣的輕浮人,看到好處就往上撲。要是換了別的丫頭,怕是不能有這樣的穩重。這也就是老太太會調理人,也是菱丫頭從小跟在老太太身邊,從小耳濡目染的緣故。”

老太太指著徐媽媽笑道:“你就哄我吧。”

兩人複又說笑起來。

至於菱月的真實想法,這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

正午時分。

天氣晴好。

頭幾日下的那場雪已經消融了大半,隻剩下一些殘雪,在路邊上,在牆頭上,在瓦楞上。

一路走在去惜紅院的青磚小路上,菱月隻覺得身上暖洋洋的。

都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對菱月來說,好事卻是一件接著一件。

先是想出了把寧姨娘從火坑裏救出來的好法子。

緊接著做妾危機也解除了。

還平白得了十兩銀子。

就在上午頭,顧七爺回去之後,他的丫鬟就稱了十兩銀子,給菱月送來了。

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

不算逢年過節所得的賞賜,十兩銀子相當於菱月一年的工錢了。

菱月還是一等丫鬟,月錢在丫鬟當中是等級最高的。

這十兩銀子放在小丫頭身上,夠她們幹上三四年的了。

這還算好的了。

菱月聽說過,外頭的小戶人家,他們家裏的下人是沒有月錢領的。

放在外頭平常人家,一個女孩兒出嫁,身上帶著的全幅陪嫁可能也就值個十兩銀子。

現在菱月平白無故得了這樣一筆錢,心裏哪有不高興的。

一路腳步輕快地進了惜紅院,進了西廂房。

西廂房。

寧姨娘可沒有菱月的好心情。

自從知道菱月那一日去找了顧二奶奶,寧姨娘這兩日就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心裏既著急,又煎熬。

眼下一見了菱月,寧姨娘一把拉住她的手,還沒說話,眼淚先下來了。

“你怎地去找了二奶奶。她現在一定恨上你了。她那個人你哪裏知道,你便是不去招惹她,她但凡看你不順眼也是要來尋你晦氣的。何況你還找上門去!可怎麽得了!我是就這樣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的,不過等死罷了。你可怎麽辦?你在府裏的日子還長著呢!”

菱月環顧四周,笑道:“爐子和火盆總算生起來了。姐姐的屋子裏暖和多了。可見我上次沒有白跑一趟。這兩日飯食怎麽樣?”

冬兒對菱月是很感激的,聞言道:“自從姐姐上次來過,這兩日的飯食都是按著份例送來的。”

不說別的,這兩日吃食上不受克扣,光看冬兒的氣色,就比頭幾日強上許多。

菱月很高興,說道:“那敢情好,雖是些表麵文章,暫時倒也足夠了。”

寧姨娘一點笑不出來的,在一旁隻是擦眼淚。

“你還笑呢。你哪裏知道二奶奶那個人。她能忍得下這口氣才怪。她又是個主子。什麽時候一出手,你非得在她手裏吃個大虧不可。我要是知道你出了門就去找她去,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能讓你出這個屋。她那個人可狠毒的……”

冬兒默默地絞了熱巾子,菱月接過來,給寧姨娘擦眼淚。

“姐姐想多了。上次我過去,無非是給二奶奶請個安。旁的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其他的,左不過是她自己心虛罷了。”

“再者,她雖是主子,可手也伸不到老太太院子裏頭去。姐姐且放寬心吧。”

寧姨娘的眼淚跟擦不完似的,搖著頭,嘴裏隻是一個勁地念叨:“你哪裏知道二奶奶那個人……”

若是為著寧姨娘自己,左不過是個死,寧姨娘知道自己的結局,她能坦然麵對;偏偏是菱月為她如此,這讓寧姨娘如何心安。

菱月見她如此,索性越過這個話題,也免得說得越多寧姨娘越憂愁。

菱月當即宣布,她想出了一個好主意,能把寧姨娘從這個虎狼窩裏一勞永逸地救出來。

冬兒一聽,忙追問道:“什麽法子?姐姐快說說。”

雖然上回受到寧姨娘的打擊,但是和寧姨娘不一樣,冬兒始終對菱月抱有一線希望。

菱月笑道:“其實說穿了也簡單。咱們府裏的規矩,下人得了病,怕過給主子,是要挪出去養病的。這還是一般的病症。要是容易過人的病呢?就更不得了了。姐姐雖說是姨娘,在下人跟前是主子,在正經主子跟前也就是個奴婢罷了。那得了容易過人的病若是讓姐姐得了,姐姐便是賴在惜紅院裏不肯走,恐怕這個院子也容不得姐姐了。姐姐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寧姨娘一時聽住了,連流淚都忘了。

她和冬兒對視一眼。

寧姨娘是整個囫圇人都攥在人家手心裏的,她和冬兒兩個從前隻覺著沒可能從人家的手心裏掙出去,從來沒想過還可以換個思路,讓人家主動把她給扔出去的。

冬兒這回腦筋轉得很快,問道:“姐姐的意思是,讓姨娘裝病?”

按寧姨娘原本的心態,她自知沒有生路,已是打算等死的了。

可若是可以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寧姨娘也不由自主地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聽了冬兒的話,寧姨娘搖頭道:“二奶奶未必想不到這一層,我要是裝病,二奶奶隻消找個大夫來看診,很容易就穿幫了。”

菱月道:“所以我們需要提前找好大夫,姐姐得病的事,得讓大夫跟二奶奶說。”

寧姨娘是個很細心的人。

她想了想,又道:“就怕二奶奶不信,再找別的大夫來看。”

這已經是細節問題了。

寧姨娘能想到這裏,說明她心思也活絡了。

菱月很高興,笑道:“所以姐姐這個病,須得和真的一樣。我聽說中藥這東西,能治人,也能傷人。咱們須得找個信得過的大夫,恐怕需要把姐姐的情況跟人家說清楚,才好讓人家幫這個忙。”

“到時候讓大夫給姐姐開些藥,說是給姐姐養病的,其實是要在姐姐身上製造些症候出來。等姐姐表現出來的症狀很像了,就讓大夫跟二奶奶說,姐姐這病了不得,要過人的。”

冬兒一雙眼睛慢慢點亮了,問道:“依姐姐看,姨娘得個什麽樣的病才好?”

這個問題菱月早已想過了,笑答:“癆病如何?”

冬兒一拍巴掌,歡喜道:“這個好,這個好,嚇不死他們的!”

癆病這個病,那是再治不好的。若是窮人得了這個病,隻有等死一條路。若是富人得了這個病,若能日日人參燕窩地調養著,或可多活些年頭。便是如此,人也是受罪。

因此,癆病這東西,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

以寧姨娘的身份,她若是得了這個病,顧府大宅裏,那是再待不得的了。

這個計劃裏頭,其實還有一個更關鍵的地方。

這一點,可以說是攸關全局。

寧姨娘在為人處世上比起冬兒要成熟很多,這一點還是寧姨娘想到了。

就聽寧姨娘憂慮道:“這個主意好是好,隻是這樣的大夫上哪裏去找呢?我並不認識這樣的人。若是隨便找一個,彼此素不相識的,隻怕人家不肯為了一個陌生人,冒這樣的風險。”

“人家既得說假話,又得開假藥,又是在咱們顧府這樣的地界上做這樣的事,隻怕一般人沒有這樣的膽量。再者,治病治病,病沒治好倒給人治出癆病來,這是砸招牌的事。但凡有些名聲的大夫都愛惜羽毛,恐怕人家是不肯的。”

寧姨娘的話點醒了冬兒,冬兒如同大夢初醒。

是啊,這樣的人哪是那麽容易找到的?

事情說到此處,好像就差這臨門一腳了似的,冬兒怎能不著急。

“這可怎麽辦?咱們做這件事,必得私底下悄悄地來。也不好一個一個地問過去,萬一泄露了風聲,那可就糟糕了。”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菱月若不是已經大致考慮好了人選,又怎麽會拿到寧姨娘這裏來說。

菱月撫掌一笑,說道:“你們不必急。人選我這裏倒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