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菱月托著泡好的茶盤,一路慢慢往暖閣而去。

她心裏慢慢鎮定下來。

紅藥雖說沒有明言,但她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

所謂“貴客”,隻是個促狹的說法。

來人定是七爺無疑。

鎮定下來後,菱月不禁又為剛才一時的心慌感到好笑。

老太太左不過是讓她去泡個茶。

這梅花雪原是菱月專門采來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命她親手泡了來喝,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梅花雪並不易得,老太太輕易不會動用。

這樣風雅的東西,總得派個什麽用場。

按照慣例,要麽是有客人來,要麽是老太太喜愛之人,老太太才會讓拿出來和人共飲。

七爺這趟出使遠番,一去就是一年多。

好容易回家來了,老太太拿出梅花雪來和疼愛的親孫共享,可有什麽。

菱月一手托著茶盤,另一隻手掀開軟簾,進了暖閣。

這時候,她心裏已平靜下來。

她不會因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覺著別人一定對她有什麽想法。

剛才還不是讓紅藥那妮子給鬧的。

暖閣裏燒著地龍,暖意融融。

屋子裏鋪著花開富貴圖樣的地毯,入目是一架八扇的花梨木的梅花圍屏。

圍屏後頭是一架透雕壽字圖樣的金絲楠木羅漢床。

羅漢床中間設著案幾,左右鋪著軟墊,老太太和顧七爺隔著案幾相對而坐,是一副促膝交談的親近姿態。

相比堂屋的滿堂家具、富麗堂皇,暖閣的擺設和氛圍要輕鬆隨意許多。

老太太隻留了一個蔡媽媽在屋裏伺候,這也是個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人了,算是看著顧七爺長大的。

顧七爺身後也隻有一個丫鬟服侍。

比起顧府主子們慣常的滿屋子丫鬟婆子的富貴排場,人少一點,更顯出幾分親近和溫馨來。

這也是顧七爺性格冷清的緣故。

雖說生在錦繡堆裏,這位爺秉性卻並不愛一堆人圍著伺候的排場。

七爺雖說從小是跟在老太太身邊長大的,性格上卻跟喜熱鬧愛說話的老太太很是不同。

為此,但凡七爺過來,老太太身邊便不多留人,把丫鬟婆子們都打發去旁邊的耳房裏聽用。

菱月伺候老太太多年,這裏頭的規矩沒有不知道的。

因此,和平日裏在老太太麵前的輕鬆隨意不一樣,菱月眼下是一句話也不多說,一步路也不多走。

從進入正房的那一刻起,菱月便按著規矩,低頭斂目的,小步上前上茶。

“老太太請喝茶。”

“七爺請喝茶。”

茶盞連著茶托,分別放在案幾兩端,便人取用。

正當此時,忽聽老太太笑道:“是你最喜歡的大紅袍。用新化開的梅花雪泡的,一般人我可舍不得用這個。你快嚐嚐好不好喝。”

顧七爺掀開茶蓋,熱氣淼淼,茶香撲鼻。

是一種清冽的茶香氣。

便是一般的泉水,都泡不出這樣清冽的味道來。

顧七爺嚐了一口,讚道:“確實是難得的好茶。”

老太太笑道:“泡茶的水是這個丫頭孝敬我的。頭幾日下雪,這丫頭知道我愛喝茶,自個兒一聲不吭就跑去采了一壇子梅花雪。要我說,論起孝心,這丫頭倒比你這個親孫子還強些。”

這廂菱月上過茶,本是要順勢退下的。

不想老太太指著她說起話來,現在要是就走,未免沒規沒矩,菱月隻得先站在一旁。

一手垂著空茶盤,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是個木頭樁子。

顧七爺道:“祖母這樣說,實在讓孫兒無地自容。不如這樣,等下次下大雪,我也給祖母采梅花雪去。”

一旁陪著的蔡媽媽先噗呲一聲笑起來。

這話自然是玩笑,顧七爺是主子,是爺們,府上一堆的下人,這樣的活哪裏輪得到他來做。

老太太也給逗樂了,樂完了才道:“你少拿話堵我。誰讓你去采什麽梅花雪了。倒是我們菱丫頭,這孝心真是難得的。她既然替你盡了孝,你看著賞她一些什麽,也算是你的孝心了。”

聽見老太太這樣說,顧七爺視線一轉,目光落到菱月身上。

菱月能感覺得到,自她進入正房,顧七爺這是頭一次拿正眼看她。

菱月的一顆心,急促地跳動起來。

老太太要選個丫鬟,送去服侍七爺。

這事已是無人不知。

顧七爺來了,老太太讓她泡茶給顧七爺喝。

菱月本不願意過度解讀這件事。

可是現在,事情已經漸趨明朗了。

菱月鎮日裏同老太太在一處,老太太要賞她,什麽時候不能賞。

偏要等顧七爺來了,讓顧七爺賞她。

讓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男主子賞她。

隻怕等顧七爺的賞下來了,一切也就落定了。

菱月原是低頭斂目站在一旁的,顧七爺此時此刻是什麽表情,菱月看不見,這種時刻,更不敢抬頭去看。

但是她能感覺到顧七爺的目光此刻落在她身上,一時間,菱月隻覺得那目光有如實質。

不等顧七爺開口,菱月先上前一步,對著老太太就行了全禮。

“老太太言重了。奴婢原是老太太的人,孝敬老太太是奴婢應盡的本分。奴婢不敢要老太太的賞賜,更不敢要七爺的賞賜。”

菱月告完禮,便起身重新退到一旁。

心裏祈望著能把眼前這一茬揭過去。

雖說她心裏清楚,老太太既然動了這個念頭,便是眼前暫時糊弄過去了,後頭隻怕也不好打發。

但是眼下火燒眉毛,隻能先顧眼前。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老太太沒成想菱月會忽然站出來說話。

聽她說完老太太笑起來,對顧七爺說道:“看我們菱丫頭多老實的孩子,可憐見的。小七,要不要賞這丫頭,你發個話。”

菱月的指望落了空,隻覺得一顆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一隻手還拿了茶盤,另外一隻空手此刻掩在袖子裏,攥得緊緊的。

她重又低了頭,斂住臉上的表情,不讓任何人看出端倪。

哪怕事情朝著她最不願意的方向發展,她也隻能事後再想法子,而不是現在就跳出來,沒規沒矩地頂撞主子。

何況一切並沒有明言。

老太太讓顧七爺發話。

連蔡媽媽都屏息以待。

屋內一時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在這種默而不宣的微妙氛圍裏,顧七爺開口了。

他聲線冷清,菱月低著頭,聽見他的聲音:“這個丫頭有孝心,服侍祖母周到,祖母又喜歡,自然該賞。”

不待眾人反應,又道:“便賞這個丫頭十兩銀子吧。晴葉,你記著這個事。”

晴葉,也就是站在顧七爺身後服侍的那個丫鬟,她原是顧七爺身邊的大丫鬟,此刻聽見主子發話,忙答應一聲。

老太太和蔡媽媽對視一眼,

沒成想話說到這個份上,顧七賞是賞了,卻是賞的銀子。

按老太太的意思,顧七不拘賞個什麽物件下來,玉也好,荷包也罷,哪怕是個手爐呢。

這就算是個信物,這個賞到了菱丫頭的手裏,事情就算是定下來了。

偏偏顧七賞的是銀子。

顧七是主,菱丫頭是奴。

主子給奴婢賞錢,這就談不到男女上頭,而是上對下的一種打賞罷了。

都是賞,內裏的含義卻完全不同。

這裏頭的道理,老太太明白,蔡媽媽明白,菱月又焉能不明白。

菱月剛剛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不想忽然之間,柳暗花明。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菱月的心情那叫一個大起大落,一顆心在腔子裏那叫一個砰砰直跳。

忽聽老太太笑道:“菱丫頭是不是高興得傻了,連謝賞都不知道了。”

菱月如夢初醒。

她努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才穩穩當當地上前。

“奴婢謝七爺賞。”

這一聲謝,菱月道得真心實意。

謝過賞,菱月順勢便告退了。

掀開軟簾從暖閣裏出來,又走出和暖閣相連的屋子,到了外頭,一陣寒意襲來,菱月冷得縮了一下,這才驚覺就剛才暖閣那幾句話的工夫,身上竟然出了一身細汗。

剛剛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想要心情一下子完全平複下來是不可能的。

老太太那裏一時片刻也使不著人,菱月緊走幾步回到下處,也好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

菱月心裏並不責怪老太太。

就像她也從來沒有怪過紅藥一樣。

她能理解老太太。

就像她能理解紅藥一樣。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給顧七爺做妾,於她是個很好的出路。

老太太此舉,原是為她好的。

菱月現在隻覺得慶幸,非常的慶幸。

慶幸自己沒能入了顧七爺的法眼。

事情能落得這樣一個圓滿的結局,全要歸功於這一點。

自從老太太要挑選丫鬟伺候顧七爺的消息傳開,菱月就始終提著一點心。

雖說菱月不願意過高地估計自己,但論姿容,論討老太太的喜歡,菱月稱第二,那就無人敢稱第一。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現在一切危險都解除了。

而且是以一種非常圓滿的方式解除了,沒有留下一點隱患。

菱月不願意拂逆老太太的好意,讓老太太心生不快。

更不可能違背本心去給人做妾。

現在這一切危險都不複存在了。

人家顧七爺根本沒看上她。

這可再好也沒有了。

這就意味著菱月身上的一切危險都解除了。

因為顧七爺根本不要她。

菱月安全了。

而且是一點風險也沒有的那種安全。

以前還得提著一點心,生怕老太太選中她。

以後再也不必擔心了。

這件事,菱月把它歸於一件突如其來的小插曲。

來得急,去得快。

事情雖說發生了,但它一點也沒損害菱月的利益,相反,對菱月倒有一些微妙的好處。

菱月對老太太的感情一如既往。

甚至對顧七爺也心懷感激。

因為顧七爺不貪色。

沒有因為她長得漂亮,就急著把她拉到自己屋裏去。

以前菱月和顧七爺接觸不多。

但是經此一事,菱月知道了。

顧七爺,他是位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