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床幔低垂, 掩住一室旖旎。

等一切平息下來,顧七以一種十分親密的姿勢連人帶被地把她攏在懷裏,床帳裏光線昏暗, 分不清外頭是什麽光景了, 顧七的嗓音裏透出一絲慵懶, 問她:“身上難受不難受?要不你先睡一會兒吧。”

菱月整個人縮在被褥裏, 明明被子已經蓋到脖子上了, 她還是不好意思地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似乎想要把整個腦袋都縮進被子裏去, 聽見七爺的話,她紅著臉點點頭。

發生過男女間最親密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發生著改變,心中依戀的情緒在滋長,菱月聽出七爺似乎有別的安排,不由問他:“那您呢?”

顧七道:“今個兒是小年, 我晚上得去榮怡堂吃飯。你小睡一會兒,別睡太長了, 不然晚上該睡不著了。起來後讓丫鬟們服侍你沐浴, 在熱水裏泡上一會兒, 身上就不那麽難受了。我去交代你的丫鬟, 你睡你的吧,不用操心這些。”

聽著他絮絮地安排這些,無端就有種讓人心安的感覺, 菱月點點頭, 紅著臉問他:“那您晚上還過來嗎?”

顧七順了順她些許汗濕的頭發:“我吃過飯就過來。”

菱月滿意了, 又嘀咕:“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呀,您可別想歪了。”

顧七牽唇一笑, 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可愛。

菱月眼巴巴地看著他,她是一個半路出家的主子,晚上不習慣丫鬟們睡在腳踏上給她值夜,她一向是讓丫鬟們回她們自己屋裏睡的。她一個人睡這麽大的床,屋子倒是精致漂亮,可惜少了一段人氣兒,有時候難免會感到幾分孤寂。今日既然發生了這樣親密的事情,他以後總不能繼續讓她獨守空閨吧。以後床鋪上多出一個人來,有個人說說話,哪怕隻是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也足以慰藉許多寂寞了。

七爺穿好衣服出去了,菱月隔著門扇似乎能聽見他壓低聲音交代丫鬟們的私語聲,困意和疲乏一起湧上來,菱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聽見綠波在床頭上叫她,菱月迷迷糊糊地撐著身體坐起來。

綠波和鈴鐺兩人臉上皆是喜氣盈腮,齊齊在床前給她納福:“恭喜主子,主子大喜啦。”

記憶回籠,菱月訥訥地紅了臉,對上兩丫鬟含笑的視線,菱月不好意思地拿中衣袖子捂住了臉:“快別看我了,怪羞人的!”

綠波和鈴鐺相視一笑,七爺待自家主子樣樣都好,惟獨一樣,就是一直不曾和主子圓房。如今好了,總算柳暗花明了,以後自家主子再順順當當地生個兒子,他們西廂房就再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浴桶裏已經備好了熱水,菱月坐進浴桶裏,熱氣淼淼地蒸騰上來,菱月在熱水裏泡了一會兒,那隱秘的痛楚果然緩解不少。洗幹淨出來,鈴鐺笑嘻嘻地給她端來一碗紅棗桂圓花生蓮子羹來。

棗、生、桂、子,早生貴子。

菱月暗暗納罕,好容易圓房的問題解決了,這麽快就要盼著生兒子了嗎?

不過,這倒是菱月一慣追求的目標,正好眼下腹內空空,著實也餓了,那還有什麽可說的,菱月把一碗羹都吃完了。

綠波和鈴鐺兩個又是給她齊齊納福,滿嘴賀喜的話,好在菱月這會子也稍稍適應了,沒那麽容易害羞了,菱月交代綠波:“七爺到榮怡堂去了,席上少不得要喝酒的。你去小廚房問問,看有沒有熬醒酒湯,要是沒有就趕緊熬上,先在小廚房裏煨著,等七爺過來再端過來。”

綠波噯一聲,收拾了碗勺用托盤盛著去了,外頭天光已然暗淡,棉簾子撩起又放下,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撩起昏黃細碎的光影,屋子裏隻剩下菱月和鈴鐺兩人,菱月一指麵前的杌子:“鈴鐺,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自家主子待下一向和氣,鈴鐺依言坐下了。

菱月臉上的聲色卻與往日不同,在暗淡的光影裏,有一種肅穆的神色:“今個兒你著實做錯了一件事,我不能不罰你。你可知你錯在哪裏?”

鈴鐺一時又是惶然又是不解,回想今日的一切,除了日常的一些瑣事,就是陪著自家姨娘往翠風院去了一趟,實在沒幹別的呀。鈴鐺還是懂得規矩的,她不安地站起身來:“鈴鐺不知錯在何處,請主子教導我。”

菱月開誠布公:“今個兒中午七爺剛過來那會兒,七爺問你我為什麽身體不舒服,當時你是怎麽說的?我在裏頭聽得真真的,你有意無意地把話頭子往七奶奶身上扯,是也不是?你心裏的想頭我自然知道,你是想在七爺跟前給七奶奶上上眼藥,用這種法子來維護我。隻是這實在不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七奶奶願意和和氣氣的,咱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上趕著去挑事兒的道理?這是其一。再來,你使這種小手段,耍這樣的小聰明,以為自己很高明嗎?我隔著一扇屏風都聽得明明白白的,七爺這樣的人,他會不明白嗎?若是七奶奶果真欺負人,咱們用這種手段告她的狀也就罷了,可現在明明沒影兒的事兒,你這樣讓七爺可怎麽想呢?豈不覺得我一個妾室不安本分,有意和七奶奶過不去?若真給七爺留下這麽個印象,以後的路隻會越走越艱難,到那時才是真的糟糕了。你細想想,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一番話把鈴鐺說得低下了頭去。

菱月道:“以後莫要再耍弄這樣的小聰明,否則你不但幫不了我,反而會適得其反。你收拾收拾東西,先回家住上一段日子吧。我會對外頭說,因你伺候得好,所以放你回家過個團圓年。你回到家裏,閑下來的時候想想我說的話,若是想明白了,過完年你就回來。”

菱月已經替她設想得這樣周全,鈴鐺還有什麽可說的,鈴鐺眼裏含淚:“主子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我知錯了,以後再不敢犯。主子且看在我對主子沒有二心的份上,饒我這一回吧,別攆我回家去。”

菱月也有菱月的難處:“這件事七爺也是看著的,我少不得要拿出個態度來。隻盼著這件事能讓你長個記性,以後不要再犯就是了。旁的不要再多說了。你下去吧。”

鈴鐺無法,隻得噙著眼淚給菱月納了福,卻行退出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西廂房裏光線暗淡下來,菱月拿著火折子,點燃了屋裏幾支蠟燭。裏間雕花的漆木床架子上一左一右的掛了兩個鈴鐺,抬起手來晃動一下,玲玲作響。

屋子裏靜謐得很,無端有種熱鬧過後寥落的況味。

菱月其實並不希求和七爺之間有怎樣的深情厚誼,不過,冥冥之中,七爺喜歡她,她也喜歡七爺,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然,這一生還這樣漫長,要果真和枕邊人一點感情也沒有,生活便是再安穩有靠,到底也透出一種悲涼的底色。

菱月所求不多,一些不深不淺的喜歡,在歲月裏發酵出脈脈的溫情來,將來再有一個孩子,她也就滿足了。

轉眼就到了正月初一,這一日,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和外命婦,凡在京城的,都要進宮向帝後朝賀新春,屆時,外朝和內廷都會設下宴席。這一下顧府的主子們就空了小一半,等他們從宮廷裏出來回到家裏,天都擦黑了。

正月初二,七姑娘的奶嬤嬤早早地就領了七姑娘過來了梨白院,七姑娘七八歲的光景,年紀雖小,卻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頭上梳著雙丫髻,上麵綴滿各色珠玉寶石,一身描金繡銀的紅緞子衣裳,全身上下收拾得喜興的,規規矩矩地跪在軟墊上給七爺磕頭拜年:“女兒給父親拜年了,祝父親吉祥如意、平安康泰、百事順遂。”

七爺頷首道:“既過了年,就又長一歲,聽你祖母說你平日裏功課上很是用功,也喜歡讀書寫字,比起去年長進很大,這樣很好,今年要繼續保持。你祖母這個年紀容易溺愛孫輩,你平日裏要多多向先生們請教,多聽他們的意見,這樣才能少走彎路。隻盼你一年比一年有進益。”

七姑娘道:“女兒記住了,一定謹遵父親教誨。”

七爺示意了一下,一旁的丫鬟托著漆盤上前,漆盤上放著一個繡著年獸的描金福袋,裏麵是各種動物式樣的金銀稞子。七姑娘接過福袋,先謝過了父親,這才起了身。

七爺也站起身來,對七姑娘道:“去給你母親拜個年吧,一會兒讓你母親帶著你去榮怡堂給老太太拜年去。”

七姑娘點點頭,給七爺納了個福,跟著奶嬤嬤出去了。

諸般情形,菱月都看在眼中。

說起來,這父女二人一言一語都很符合各自的身份,隻是一板一眼的,難免顯出幾分生疏來。光是七姑娘這個“父親”的稱呼,就可見一斑。七姑娘平日裏是養在二太太院子裏的,隻偶爾才跟著奶嬤嬤過來給七爺請安。七爺對這個女兒也說不上上心,有關七姑娘的一應事宜都全權交給二太太做主,反正二太太疼七姑娘疼得什麽似的,凡七姑娘有所求,二太太是無有不應的。

菱月知道七爺今日也不得閑,得去一些年老德高的老前輩家中走動走動,她服侍七爺穿好了外穿的大氅,先送了七爺出去,然後又去翠風院找七奶奶,她得跟著七奶奶去給老太太拜年。

今日的榮怡堂那叫一個熱鬧非凡,老太太的兒媳婦們、孫媳婦們、孫子孫女們,還有重孫子重孫女,滿滿當當一屋子的人,都高高興興地來給老太太拜年。

這種場合菱月是再擠不到老太太跟前去的,便盡著自己的本分,陪在七奶奶身邊。菱月並不曉得七爺和七奶奶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七爺當時把這個一筆帶過,顯然不想多談,菱月也沒個追著問的道理。隻是七爺和七奶奶夫妻緣盡也好,恩斷義絕也罷,隻要七奶奶一日還在這個位置上,菱月就少不得要敬她一日的。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獅子戲珠的紅地毯上擺上了秋香色的軟墊,大家便按著次序一波一波地上去老太太拜年。

輪到七奶奶的時候,老太太淡淡道:“你身子弱,如今又生著病,快回去歇著吧。”

七奶奶垂著眉眼,低聲道:“多謝祖母體恤,那孫媳恭敬不如從命了。”

菱月看在眼裏,她一向知道老太太是不大喜歡七奶奶的,以前隻當是為著七奶奶成親多年卻一直沒能給七爺生個兒子的緣故,如今細細品咂,卻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了。

焦媽媽伴著七奶奶往門外走去,菱月跟上去,也一道陪著七奶奶回去。

七奶奶說不必,“你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兒,一會兒留下陪老太太說會話兒,老太太會很高興的。”

菱月本來也就是為了避免旁人說閑話,如今既七奶奶都這般說了,菱月也就不再堅持,給七奶奶納了個福,目送著七奶奶主仆二人遠去了。

七奶奶身上穿著貂皮大氅,焦媽媽也是一身華服,主仆二人相諧著走遠,不知怎地,竟有種伶仃寥落的況味。

菱月收回目光,多了一會兒,孫子輩的給老太太拜完了年,輪到重孫子重孫女給老太太拜年了。

七姑娘和八姑娘是挨著的,七姑娘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拜了年,老太太照例給了壓歲錢,這就輪到了八姑娘,八姑娘是大爺和大奶奶嫡出的幺女,性子很是活潑,嘴巴也乖,跪下來就是一長串拜年的話:“孫女給老祖宗拜年啦。老祖宗新春大吉,萬事順心,吉祥如意,事事如意,福星高照,五福臨門,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太太一聽喜得了不得,當即把她招到了身邊來,讓下人在一旁加了個座兒,好把八姑娘安置下,又忙著讓丫鬟給八姑娘拿雲片糕吃,老太太知道八姑娘愛吃這個,又叮囑丫鬟看著不讓八姑娘吃太多,省得她積食。

屋子裏鬧哄哄的,空氣也不大流通,菱月覺得有點悶,便去院子裏散了散,綠波同她一起。

遠離了喧囂的正房,冬末春初的涼風從光禿禿的枝丫上吹過,雖然帶著寒意,比起方才屋子裏喧鬧的空氣,卻也清爽得多。

綠波笑道:“都道是愛屋及烏,這話到咱們老太太身上竟不靈了。咱們七爺是老太太最寵愛、最得意的孫輩,七姑娘又是七爺的獨生女,照理說老太太對七姑娘也該多幾分關愛才是。結果一點不是這樣的。我冷眼看著,老太太對七姑娘倒是很一般,還比不上對八姑娘的一半呢。”

老太太是一貫如此的,七姑娘一向不得老太太的寵愛。這是菱月一直以來習以為常的事情,似乎沒有什麽可思量之處,左右是和她八竿子打不著的,菱月也不曾費神細思,如今仔細思量,裏頭似乎確有不耐推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