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晚上七爺回來, 身上略帶酒氣,小廚房裏早就熬好了醒酒湯,一直用熱水煨著呢, 菱月忙讓人端了來, 七爺喝下去小半碗。

丫鬟們端來熱水給七爺洗漱, 菱月在一旁遞過去香胰子, 一邊道:“過幾日就是小九郎的生辰了, 您說我是不是該送份禮過去?隻是我手上都是女子用的東西,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有什麽合適的東西送他, 不若七爺連我那份一塊準備了吧。”

小九郎是顧七的親侄子,他父親是顧七嫡親的哥哥,行五,顧五爺早些年一病而亡,就留下這麽一個獨苗。

顧七接過菱月手裏的長棉巾擦臉,一邊輕笑:“是你要送禮, 怎麽東西倒要我準備?”

菱月自有自己的道理,振振有詞地道:“這很應該啊。本來我和小九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如今都是因為七爺這層關係, 我這才不好不送。這事兒既然是打七爺身上來的, 東西自然該從七爺身上出, 難道不是嗎?”

“再說了,”菱月語調一轉,又是一個為人著想的好女子了, “我這還不是為七爺著想麽。我本來也可以隨便送點什麽, 還不是怕折了七爺的麵子, 讓七爺臉上掛不住麽。”

七爺揮揮手,丫鬟們很快把盥洗之物都收拾了幹淨, 魚貫而出。人走幹淨,七爺打橫把菱月抱起來,朝內間的臥房裏走去,笑道:“想讓我出這份生辰禮,也成。看你今晚的表現吧。”

菱月雙手勾住七爺的脖子,整個人躺在七爺的臂彎上,臉上染上了一層胭脂似的:“七爺說話不算話啊,昨天說好今晚上什麽也不做,要好好休息來著。”

七爺道:“姑娘,可是眼下你有求於人啊。要麽你就自己預備給小九郎的生辰禮吧,你自己選。”

菱月嘟嘴:“哪有這樣的。早知道我就明天再提這個事了。”

聲音漸遠,慢慢消失在了碧玉石的床幔後。

二房的小九郎生日大,在正月初六,小九郎雖然年齡還小,其寡居的母親五奶奶卻也小小張羅了幾桌宴席,這一日,小九郎收到了許多生辰禮。

等宴席散了,五奶奶身邊信用的兩個陪房媽媽對照著禮單清點了一番生辰禮,五奶奶也是大家子出來的,陪嫁豐厚,倒是並不把這點子東西放在眼裏,一向隻由著兩個媽媽去清點記錄,以後好做還禮之用,晚上丫鬟給五奶奶散下頭發,用篦子給五奶奶通頭發,五奶奶微闔雙目,隻問了陪房媽媽一句:“七爺給九郎送了什麽?”

小九郎的父親早已去世,身邊最親的男性長輩,一個是小九郎的祖父顧二老爺,再一個就是小九郎嫡親的叔叔顧七爺。顧七爺又是這樣的有出息有能為,將來小九郎入仕,少不得要靠這個做叔叔的幫扶,故此這個做叔叔的對小九郎有多少關心,對小九郎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事情,故此五奶奶別的都不問,專問這個。

一個陪房媽媽道:“七爺送了一套文房四寶給九郎,奴婢看了,都是好東西。七爺剛才還過問了九郎的課業,咱們七爺總共就這麽一個親侄子,哪能不關心呢,奶奶盡管放心就是了。”

五奶奶聞言點點頭。

忽地五奶奶又想到什麽,隨口問道:“甄姨娘呢?她送的什麽?”

見她問到這個,兩個陪房媽媽不禁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小心著道:“甄姨娘送來一對雕花的芙蓉石鎮紙。”

要說這生辰禮,倒是沒得挑的,甄姨娘能送出這樣的東西,出手也算大氣。隻是兩個陪房媽媽都是五奶奶身邊的老人兒了,五奶奶分明從她們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對勁來,五奶奶睜開眼睛,一抬手讓給她通頭發的丫鬟住了手:“怎地了?這芙蓉石鎮紙還有什麽問題不成?”

因此事涉及到二太太,兩個陪房媽媽本來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過去也就過去了,也是不想讓五奶奶生氣,可事情偏偏就這麽寸,五奶奶一向不大問這些細務的,今個兒偏偏就問到此處,兩個陪房媽媽又對視一眼,沒法子了,隻好如實回答:“甄姨娘送來的芙蓉石鎮紙並沒有什麽問題。隻是……那芙蓉石鎮紙很是漂亮,粉白色的玉石,雕工又好,七姑娘一眼就瞧上了,二太太見七姑娘喜歡,說這粉白色的鎮紙適合小姑娘用,就把這鎮紙拿出來給了七姑娘,說改日再給九郎補上一對……”

二太太既是七姑娘的親祖母,又是小九郎的親祖母,那對芙蓉石鎮紙也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二太太發話要給七姑娘,做下人的委實不好攔著。

陪房媽媽的話越說越小聲,五奶奶已經給氣得不行,胸口一起一伏的,氣著氣著忽然流下淚來:“她怎麽敢這樣!她竟然敢這樣!這是見我們娘兒兩個孤兒寡母的,沒人給撐腰,欺負我們欺負上癮了麽……”

五奶奶哭了幾聲,拿出帕子把眼淚一擦,咬牙道:“給我梳頭發!好個二太太,哼,我這就找她去!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我越是退讓,她們越是要欺到我頭上來了!十個鎮紙我也不稀罕,可我就是砸碎了扔去喂狗,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個賤.人養的!”

兩個陪房媽媽都是知道內裏緣故的,二太太若是把這對鎮紙給了別人,五奶奶斷不至於如此,可二太太偏生是拿九郎的東西給了七姑娘,五奶奶怎能不氣。

丫鬟看五奶奶氣得這樣,當下也不敢磨蹭,快手快腳地就給五奶奶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五奶奶沉著一張臉,披上外穿的大氅,大晚上的提上燈籠,帶著兩個陪房媽媽就找上了二太太的院子。

大宅院裏人多眼雜,這件事第二天就悄悄地在內院裏傳揚開了,菱月是第二日下午在綠波這裏聽說此事的,菱月很是吃驚:“真有這件事?”

綠波道:“可不怎麽的。昨個兒五奶奶去二太太屋裏的時候,聽說七姑娘都睡下了。今個兒一大早,二太太就早早地打發了人把那對芙蓉石鎮紙給五奶奶送去了。許多人都眼瞧著的,再錯不了的。”

綠波很是懊惱:“也不知道是流年不利還是怎麽的。怎麽偏偏從咱們送的東西上出亂子!二太太本來對姨娘態度就很一般,就怕二太太回頭再把這件事算在姨娘頭上,越發看姨娘不順眼,到時候咱們豈不冤枉!”

綠波擔心得倒不無道理,二太太並不是多大氣的人,若是為著這件事再多厭惡她兩分,這也不是不可能。

菱月想了想道:“回頭再問問七爺吧,看七爺那裏還有沒有這樣的東西,若是沒有,少不得要讓人去外頭尋摸尋摸去,總得淘換到一對差不多的給七姑娘,也好把這一茬揭過去。”

綠波歎道:“也隻得如此了。要我說,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菱月此刻在想的更多的卻是別的,她問綠波,又好像在自言自語:“要說這件事自然是二太太做得欠妥當。可是你說,就為了這麽一件小事,五奶奶怎麽敢這麽直不楞登地找上二太太呢?二太太可是她的婆母啊。又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五奶奶怎麽敢這樣去折二太太的麵子呢。如今五爺又沒了,五奶奶守著一個九郎,孤兒寡母的,照理說更得仰仗婆母,本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看五奶奶的性子,也不是這樣火爆的性子,她也不像這樣衝動的人啊。”

這話把綠波問住了,綠波搖頭道:“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

菱月知道綠波一向謹慎,口風也緊,她不由得問道:“綠波,你聽沒聽說過……”

話到此處,卻又頓住了。

綠波沒等到她下頭的話,不由追問道:“聽說過什麽?”

菱月到底還是把話咽下去了,笑道:“沒什麽。就是問你聽沒聽說五奶奶平日裏和二太太有什麽不對付的。”

綠波道:“這倒沒有聽說過。倒是聽說二太太平日裏很疼九郎的,畢竟就這麽一個親孫子呢。聽說二太太素日裏對五奶奶也和氣,沒聽說過這婆媳倆平日裏有什麽齟齬。不過,咱們這外頭的人也就能看個大麵兒,內裏的事情咱們哪裏能盡知呢。”

這倒是真的。

菱月道:“光顧著說話了,茶水是不是冷了?你去換壺茶來。”

把綠波打發下去了。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菱月出了一會兒神。

很久很久以前,菱月還是一個小丫頭的時候,她就在內院裏聽說過一個傳言。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菱月都不記得她是在何處聽何人,以哪種方式聽人講起的這件事了。因為內容太過駭異,她隻牢牢地記住了這傳言的內容。或許也不能說是牢牢的,因為這則傳言在她的腦海裏被歲月的塵埃掩埋住,素日裏再想不起,隻有偶爾碰到事情的時候,才會從犄角旮旯裏把它翻騰出來,抖一抖上麵的灰塵,想起多年前還聽說過這麽一樁事。

這則傳言是說,七姑娘雖然記在七爺的名下,實則她並非七爺的骨肉。她的母親的確是七奶奶不假,父親卻並非七爺,而是七爺同父同母的親兄長——顧五。這無疑是在說七奶奶不貞,並且**的對象還是丈夫嫡親的兄長。後來事情敗露,二老爺十分惱怒,命人綁住顧五,一頓大板子伺候,顧五又驚又嚇,既羞且慚,竟然一命嗚呼了。彼時七奶奶已經身懷有孕,被送到莊子上養著。本來醜事就已敗露,又驚聞顧五被打死的噩耗,七奶奶很受打擊,生孩子的時候難產,從此以後身子就一直病懨懨的。七姑娘被接回府中,由祖母二太太撫養,七奶奶則挪到陪嫁的莊子上去養病,再沒臉回府了。

府裏上上下下這麽多張嘴,各種傳言多了去了,一開始許是個葫蘆,傳到最後可能就成了個大西瓜,大多數都並不可信,故此菱月雖說記住了這個傳言,卻並不敢拿它當真。

可是如今細細想來,這則傳言若說它是真的,它還真能和種種蛛絲馬跡對上。

老太太這麽疼愛七爺,可是對七爺唯一的骨肉七姑娘卻很一般,遠遠趕不上八姑娘。

七爺很少過問七姑娘的事,七姑娘的一切都由二太太照管,而二太太呢,她拿七姑娘當個寶貝,很是疼愛,寶貝孫子顧九郎的生辰禮,都能隨手拿給七姑娘玩。

所以五奶奶敢為了一對鎮紙去尋二太太的不是,因為二太太委實理虧,五奶奶拿住這事一發作,二太太難免就要服軟。

七爺也親口說過,原本他和七奶奶之間還隻是各過各的日子,後來是又發生了一些事,他們這對夫妻才徹底緣盡,從此形同陌路的。

這個事情,莫非指的就是七奶奶和顧五爺**麽?

菱月一驚,她不由自主地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七奶奶若是和別的什麽人有染,那不消說,顧府是再容不得她的,七奶奶的娘家方府也無話可講,可是那個人偏偏是顧五爺,如此一來,顧府這頭就不是這麽站得住理了,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七奶奶再是不守婦道,還有一半錯在顧五爺身上,在顧五爺身上,就在顧府身上。

既然彼此都有錯處,那就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通力合作,把事情掩蓋下來,不然豪門大族裏出來這樣的事情,豈不讓人指指點點地看笑話。再說顧府是清流,從來標榜的是兄友弟恭,怎麽讓這樣的醜聞傳揚出去,顧府也丟不起這樣的臉麵。

五爺既然已經死了,也算為所犯的錯誤付出了代價,既然如此,他的孩子也是顧府的骨肉,難免要給個出身,種種考量之下,七奶奶還是七奶奶,七姑娘還是七姑娘,七爺隻能把這一切認下來,畢竟要以大局為重。

西廂房裏燒著地龍,屋子裏還燒著炭盆,該是暖意融融的,菱月卻無端地打了個寒顫,她不知道她這番猜測對不對,可是卻有種心驚的感覺。

晚上,暈黃的燭光映在床帳上,帳子裏半明半暗,自有一番情濃。事後,丫鬟們提著熱水進來,七爺打濕了棉巾,親自動手給菱月擦洗。

菱月身上軟軟的使不出力氣來,又好像是格外的乖順,隻由著七爺擺弄。

收拾完,七爺給兩人拉過被子蓋上,本來都要睡了,菱月卻靠攏過來,把烏鴉鴉的腦袋枕在了七爺的肩窩裏,整個人都暖暖軟軟地窩在七爺的懷裏。

七爺便撫摸著她長長的、柔軟的頭發,語帶笑意:“今個兒這是怎麽了?這麽會撒嬌?”

菱月心中卻有股惆悵的情緒,也許是在替七爺委屈吧。

若事情果真如她猜測的那般,明明是旁人犯下的錯,惡果卻要七爺一起來承擔。這個男人在人前是這樣的光鮮,可是背後卻有著這樣的難堪。他們顧府說是家醜不可外揚,可是這麽多的下人,到處都是眼睛,若是真能捂得嚴實,哪至於到如今都有小道消息在流傳。背後多少閑話,多少人指指戳戳地在背後笑他,這是說不出口的難堪,他得認下和兄長有染的妻子,七姑娘是妻子和兄長有染的明證,他卻得認做女兒,鎮日裏看著二太太拿著七姑娘當寶貝一樣的疼愛,他心裏得是個什麽樣的滋味兒呢。

顧府若說有錯,那也是顧五爺犯下的,七爺明明是個苦主,卻不得不站出來代替兄長承擔代價,說出來像個笑話一樣,可確實真實在發生的。

菱月心裏有數,這件事對七爺的影響還不止於此。這麽多年了,七奶奶一直占著七爺的妻子這個位置,七爺不能續娶,他不能娶一位真正合他心意的妻子,什麽舉案齊眉,什麽相敬如賓,都是別人家的故事。沒有真正的妻子,嫡子自然也無從談起。菱月從小長在顧府這個大宅院裏,深知嫡子對他們這種高門大戶的重要性,可是七奶奶活一日,七爺就一日不可能有嫡子誕生,這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確實七爺實實在在在付出的代價。

如果這些錯誤都不曾發生過,如果七爺當年娶的是別人家的小姐,如果七爺運氣好一些,能和娶到的妻子情投意合,也許七爺現在早就兒女繞膝,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了罷,而不是任憑歲月白白流過,到最後,卻孑然一身罷。

菱月想到這些,心裏就有些難過。

***

第二日就是初八了,一年一度的花燈節拉開了序幕,外麵有外頭的熱鬧,他們府裏頭也不落於人後,當晚,府裏各處都張燈結彩的,天剛略略黑下來,小丫頭們就跑到院子裏看人用撐杆撐著往屋簷下掛燈籠。

荷花燈、兔子燈、六角宮燈、八角宮燈、走馬燈……各種形製的燈籠。

雖不敢跟外頭的燈市比熱鬧,卻也別有一番趣致。

等天整個黑下來,菱月也拉著七爺出來賞燈,各種形製的燈籠下頭還掛著燈謎,菱月還猜了兩個,覺得怪有趣的,興致一起,菱月道:“我這裏也有一個燈謎,看你們能不能猜出來。”

七爺道:“你說。”

菱月便道:“像隻大蠍子,抱起似孩子,抓繞肚腸子,唱出好曲子。”

顧七略一思索,猜出來了,但是有意哄菱月高興,便故作不知,笑道:“這個倒是難猜。”

菱月果然高興,問旁邊的丫鬟們:“你們猜出來沒有?”

丫鬟們確實真的猜不出來了,有人猜:“難道是鸚鵡?”

菱月搖頭:“不是。”

又有人猜:“難不成是蟈蟈?”

菱月還是搖頭:“不是。”

這下丫鬟們是真的猜不出來了,菱月見狀,高高興興地公布答案:“是琵琶。”

七爺笑道:“正該是這個,我先怎麽沒想出來呢。”

丫鬟們也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菱月很高興。

這時候二太太那邊派了管事媽媽過來,七爺便讓她自己先玩著,菱月頷首,七爺這便去和管事媽媽說話。

七爺一走開,綠波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不少,笑道:“琵琶這東西也太雅了些,咱們這些人再猜不出來的。下回主子得說一個雅俗共賞的來,這樣咱們才好猜。”

小丫頭們都點頭說是。

綠波伴著菱月在庭院裏賞燈,菱月走到一處,忽地停下來,綠波順著菱月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屋簷下掛著一隻清漆木質的白麵燈籠,上麵題著“今夕何夕”四個大字,比起左邊繁複的宮燈,或者右邊的荷花燈,這隻燈籠掛在此處,很有幾分清雅的味道。

——今夕何夕。

——共此燈燭光。

這燈籠原是一對的,還是去年今日的時候,她在花燈節上買下的,當時她買的是“今夕何夕”,許大夫買的是“共此燈燭光”。

菱月一時看住了,這燈籠她出門子的時候留在家裏了,這會子怎會出現在此處。

綠波哪裏知道這裏頭的事情,就聽她在旁邊一拍腦門笑道:“上回姨娘讓我給家裏姥姥帶句話,我在姥姥家裏多呆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天都暗下來了,姥姥就讓我提了這個燈籠回來。我本來想著找個機會給姥姥送回去的,過年一忙起來就忘了。今個兒也不知哪個眼尖兒的把這燈籠給翻出來掛上了。”

菱月看著這燈籠,默然無語。

去年花燈節上的事情還曆曆在目,可又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七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身量很高,似乎一抬手就能把屋簷下的燈籠給摘下來,此刻他順著菱月的目光看過去:“今夕何夕——後麵應該還有一句,這燈籠看上去像是一對燈籠裏的其中一個。”

七爺說著回過頭來,一雙鳳眸笑對菱月。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袖子裏,菱月纖長的手指不由捏緊了,臉上用笑意遮掩其他:“是麽?聽七爺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七爺說起別的:“外頭花燈節很熱鬧,你要是想去,過兩日我就陪你出去逛逛。”

七爺的注意力從今夕何夕的燈籠上移開了,菱月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七爺對她一向是很寵愛的,尤其兩個人如今已經有了肌膚之親,相處起來比起以往更加親密,這段日子以來,七爺對她一向是無有不可的。

如今七爺主動來問,菱月也不由對外頭的花燈節多了兩分期待。

正月十二日晚上,七爺說話算話,果然帶了菱月出府去看花燈。

他們坐馬車出來的,等到了燈市上,前頭人漸漸多起來,他們這才棄了馬車下來走路。

路邊上有人在賣草編的蟈蟈蜻蜓等小玩意兒,一堆人圍著在看,菱月也拉了七爺過去,笑著道:“咱們也買兩個吧,怪有趣的,回去逗橘團兒玩。”

手藝人隻顧埋頭編蟈蟈,他家娘子負責待客,聞言笑道:“小娘子要哪個?”

菱月道:“蟈蟈要一個,蜻蜓也要一個。”

下人都留在馬車上,他們二人是單獨下來的,身邊沒有人跟隨,七爺臉上帶著一點笑,從身上拿出銀子來,親自給了這手藝人。

手藝人的娘子快手快腳地撿了一個蜻蜓一個蟈蟈遞給菱月:“小娘子拿好了。哎呀,小娘子長得好俊哩,和你家官人真般配,天生一對哩。”

微風吹動了菱月額角的碎發,周遭人聲喧鬧,置身在這樣熱鬧的市井間,菱月恍惚中有種錯覺,好像她和七爺也和其他人一樣,隻是一對平平常常的小夫妻。

菱月一手拿蟈蟈,一手拿蜻蜓,七爺在一旁護著她往前走,越往前越是熱鬧,長街上火樹銀花,依稀和去年的景象重疊,隻是身邊的人變了,一切到底不一樣了,心情似也與去年不同。

還記得去年時候,街上也是這般燈火通明的熱鬧景象,那時候她並不確定她和許大夫之間有沒有未來,後來峰回路轉,可惜到底是一場鏡花水月。

如今又如何?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人,身邊之人修眉鳳目,寶靴輕裘,一身的貴氣是與生俱來的,到底與她不同,他們二人之間又能有多少緣分?這份情意又能走到何處呢?

菱月在心裏輕歎一聲,且走且看,且行且珍惜罷。

***

過完正月十五,七奶奶一行人便打點行裝,坐上馬車複又往綠玉山莊上去了。

又過兩日,二太太使了丫鬟銀椿來,讓菱月過去一趟。

如今鈴鐺也回來了,菱月給鈴鐺使了個眼色,鈴鐺當下對銀椿笑道:“走,跟我去耳房裏喝茶吃點心去,也好讓我們姨娘收拾一下,見二太太可是馬虎不得的。”

等兩人一出去,綠波不由擔心地道:“這又是鬧的哪一出?以前二太太可從沒主動提出過要見姨娘。哪回不是咱們主動上門請安去,有時候二太太的金麵都見不著,就讓人給送出來。”

菱月其實也摸不著頭腦:“一會兒看鈴鐺怎麽說吧,鈴鐺激靈,許能從銀椿的嘴裏套出話來。再說了,二太太雖然不喜歡我,到底咱們又沒做錯什麽事情,也不用怕的這樣。”

一會兒鈴鐺過來了,關上門小聲道:“方才十六奶奶診出喜脈來了,我聽銀椿的意思,二太太要見姨娘許是和這個有關。”

菱月心裏咯噔一聲。

綠波也麵露擔憂之色。要按時日來算,自己姨娘進門也有小一年了。隻是圓房卻是近日的事情。偏這個隻他們梨白院的人自己知道,對外頭瞞得死死的,旁人都不知道的。如今莫說是不可能對他們道出實情,便是說了,隻怕也沒人信的。

菱月跟著銀椿來到了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穿過庭院,一路到了正房,銀椿把她引到了偏廳。

偏廳裏,二太太在上首坐著,下首處坐了一個陳姨娘,旁邊還站著一個柳姨娘,這柳姨娘是二老爺新納的小姨娘,年芳十五六,相貌標致,身段纖細,聽說從小受人調.理,能彈得一手好琵琶。

菱月沒想到屋子裏有這麽多人,她進來的時候陳姨娘正在跟二太太說話,菱月不好打擾,便隻對著二太太福了福身子,而後便站在一旁,低眸順目,隻等二太太的示下。

陳姨娘是二老爺身邊的老人兒了,又給二老爺生下了顧十六和八姑娘這一兒一女,這些年來一直寵愛不斷。而柳姨娘呢,是二老爺的新寵,聽說自進門後就很得二老爺的寵愛。這一新一舊兩個寵妾,碰到一處自然很難和睦,菱月聽著她對二太太說話,話裏一邊奉承二太太,一邊對柳姨娘夾槍帶棒的。

倒是柳姨娘,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裏,聽見陳姨娘話裏帶刺,也恍似沒聽見一般,不見她有什麽反應。

二太太麵露不耐,對柳姨娘道:“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柳姨娘道了聲是,低頭退出去了。

柳姨娘一走,陳姨娘道起苦水來越發肆無忌憚了,她哼一聲道:“太太別看她那個樣子,不哼不哈的,往地上一戳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她在老爺跟前可不是這個樣兒!要不然能勾得老爺夜夜往她屋裏頭鑽?太太,我說這個可不是吃她的醋,到底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老爺寵哪個不寵哪個我也不往心裏去。我怕隻怕她勾搭著老爺壞了身子,這可就不是小事兒了。太太好歹管管她……”

二太太皺眉:“行了!你還說個沒完了!晚輩還在跟前站著呢,你倒好意思說這些!我都替你臊得慌!”

陳姨娘訕訕地住了口。

二太太歎氣道:“行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要說老爺一時新鮮也是有的,隻你是老爺身邊的老人兒了,老爺不會忘了你的,回過頭來還得到你屋子裏去,你急的什麽。這兩日你不用過來了,好歹讓我清淨兩日。你下去吧。”

陳姨娘訕訕地站起來福了福身,用帕子掖了掖鼻子,轉頭出去了。

終於,屋子裏除了伺候的丫鬟,就剩下二太太和菱月兩個人。

二太太道:“你過來說話。”

菱月依言走過去,在二太太跟前兩步遠處停下,溫言細語地道:“妾身給太太請安了,不知太太喚妾身來,有什麽示下?”

二太太也不繞彎子,直言道:“今個兒老十六的媳婦診出來喜脈了,你聽說了沒有?”

菱月隻作不知:“妾身倒是還沒聽說過,十六奶奶好福氣呀。”

二太太瞅著她:“沈氏進門正好滿一年了,如今才傳出喜信來,委實也算不上早。你和沈氏是前後腳進的門,如今沈氏身上都有喜信了,你呢,都這麽長時間了,身上怎麽還不見好信兒?”

菱月低頭不語。

二太太歎道:“納妾納妾,並不光圖爺們身邊有人伺候,最要緊的一宗還是要給主家開枝散葉。尤其你七爺的情況你也沒有不知道的。你七爺這個年紀,到現在連一個兒子也沒有,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麽能不著急。你七爺的子嗣問題實在迫切,便是我不說,你心裏也該有數。”

菱月低著頭隻管聽訓:“太太教訓的是,是妾身不中用,辜負了太太的期望。”

二太太心裏委實不喜歡她,便是她態度乖順,二太太心裏也覺得膩煩,二太太皺眉道:“回頭我請個婦科大夫給你看看,該吃藥就吃藥。過一程子再看看,要是還是不見好信兒,也就怪不得我。”

說罷一抬手:“行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