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顧七是第二日下午回來的, 二太太也派了一個媽媽過來詢問情況。

這媽媽來得正是時候,二太太那邊要是不來人,顧七也打算過去說話, 顧七道:“情況看著不大好。她做母親的人,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七姑娘。你回去跟母親說一聲, 讓七姑娘準備一下, 今日或明日就送七姑娘過去綠玉山莊, 讓她在那裏住上一段日子,也陪一陪她母親。”

這媽媽答應一聲, 這便去了。

這時菱月就在正房,這些話都聽在耳朵裏,看七爺的神情,麵色冷淡,心情不大好的樣子,似乎對這個話題也並不想多言, 菱月也就識趣地不再問什麽了。

菱月捉摸不透七爺對七奶奶這個發妻的感情,隻有一點是確定的, 這就是說, 這位七奶奶還是能影響到七爺的。

菱月心裏有點悶悶的。

第二日倒是聽說七姑娘去了綠玉山莊陪她母親了, 隨後的日子又平靜下來, 一直沒見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來,自然,在這種情況下, 沒有壞消息也就是好消息了。

這期間, 七爺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轉。

轉眼又到七爺休沐的日子, 頭一天晚上,七爺又提到他們那個擱淺的計劃, 說第二天一早就帶她去普覺寺玩。

這件事菱月曾經滿心期待過,隻是擱淺了這些日子,這會子重新提起,菱月心中的歡喜卻衝淡了不少。

菱月想了想,搖頭道:“要麽算了吧,還是別去了。”

顧七聞言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他知道菱月之前是很期待的,一雙鳳眸若有所思地盯住菱月,顧七問道:“上次因為七奶奶的事沒有去成,你生氣了?”

菱月瞥他一眼,不滿道:“奶奶身子不好,派人來請七爺,這是正經大事,我心裏隻有為奶奶擔心的。我若為這個生氣,那成了什麽人了。七爺把我說得也太不堪了。”

顧七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散去,臉上變得淡淡的,問道:“那你為什麽說不去?”

菱月道:“就是突然不想去了,哪有這麽多為什麽。”

顧七道:“說實話。”

一方手帕在菱月手指間繞來繞去,菱月垂目不語。

顧七道:“說話。”

顧七問到這份上,菱月隻得回答:“奶奶如今病得這樣,我若還纏著七爺出去玩,咱們府上人多眼雜的,到時候還不知道要招來多少閑言碎語。倒不如不去的好。”

說這話的時候,一雙妙目轉向了顧七,多少也是有心試探。

菱月的這些顧慮,在顧七看來根本不值一哂。

就聽顧七道:“是我主動要帶你出去散心的,誰敢多言。旁人要是有話,讓他隻管來找我說話。”

又道:“除非我點頭,旁人沒人能把你怎麽樣,你無需擔心。”

菱月知道七爺是有底氣說這樣的話的。

他不是那些需要依附家族才能生存的顧府子弟,相反,整個家族是需要依靠他的。

隻要他願意,他是有能力來保護她的。

聽他這樣講,菱月心裏不由便多了幾分歡喜。

菱月心裏很有一絲竊喜,她高興地感覺到,七奶奶便是在七爺心目中有些分量,似乎也不像她懷疑的那般重。

七爺都這般說了,菱月也不好再忸怩,兩人第二日一早,一吃過早飯,七爺便帶著菱月出了府門,馬車已在府門口待命,兩人乘上馬車,馬車一路載著他們轆轆地往普覺寺而去。

普覺寺建在西麵的鳳凰山上,傳說古時有鳳凰降落在此山,鳳凰山因此得名。

下來馬車,他們沿著曲折的石階拾級而上,時近深秋,道路兩旁都是幹枯枯的枝丫,在涼涼的秋風中,一副瑟縮的姿態。

菱月一邊往上走,一邊嘴裏嘀咕:“不是說有一大片楓樹林麽……”

顧七告訴她:“楓樹林在後山上,這一片是桃樹林,春天開花的時候這一路會很漂亮。”

菱月一聽就笑了:“那明年春天七爺還帶我來麽?”

顧七瞥她一眼:“你不是怕別人說閑話?”

菱月嘟嘴:“不是七爺說的,有七爺在,讓我不用怕那些……”

兩人一來一往,好似在調情一般。

不久便到了普覺寺。

有知客僧來引他們進廟。

菱月以前也跟著老太太去過其他寺廟,老太太信佛,到了寺廟裏,那是每個廟宇都要認真去拜的,一個也不能落下,拜完了,又要聽人講經,相當的虔誠。

菱月跟在老太太身邊,行動上相當受限。

這一點上,七爺顯然與老太太不同,他看菱月對廟宇興趣不大,待捐過香油錢,便徑直要帶菱月往後山上看風景去。

恰在這時,一個僧人出現在一間廟宇一角。

顧七看見了那僧人,那僧人也看見了顧七,兩人相視一怔,隨即便笑起來,他們彼此顯然是認識的。

“大師何時雲遊到此地的?”

顧七帶著菱月過去,那僧人也朝著這邊走過來,兩方很快會合在一處,顧七出言詢問。

菱月打量這僧人一眼,這僧人五十許人,中等身量,一身普通的灰色僧衣,麵容平和,一雙眼睛卻很有神采,聞言回答道:“昨日剛到,沒想到今日就遇見你了,可見你我確實有緣。”

說著這僧人目光轉向菱月,顧七便把菱月介紹給他,又對菱月介紹:“這一位是莫心法師,多年來雲遊四海,見識頗廣。”

菱月見七爺這樣說,倒也欽佩,她雙手合十,對莫心法師行了個佛禮。

莫心法師還了一禮。

相請不如偶遇,顧七與莫心法師許久不見,自然要敘敘舊,莫心法師帶著他們二人進了一間禪室。

菱月有心回避,不想打擾他們二人,不想七爺卻道:“大師精於算命,今日機會難得,一會兒正好請大師幫你算一算。”

菱月一聽這個,倒也來了幾分興致,隻不曉得莫心法師願不願意,菱月不由看向莫心法師。

隻見莫心法師目光和煦,見她看過來,莫心法師對她頷首致意:“今日既有緣相逢,娘子若是願意,老衲便給娘子算上一算。”

菱月這才放下心來,頷首道:“那就有勞大師了。”

說話間進了禪室,這禪室布置得相當簡單,地上幾個蒲團,旁邊有一方矮幾,其他東西很少。

幾人在蒲團上坐下來,一個小沙彌送了熱茶進來,很快又出去了。

莫心法師問明了菱月的生辰八字,而後他把雙目一闔,似乎在靜靜地推算著什麽,過了一會兒,莫心法師方重新把眼睛睜開,顯然是有了結果。

等了這麽會子,現在到了見分曉的時候,菱月不由屏息,就聽旁邊顧七問道:“如何?”

莫心法師道:“娘子出身不佳,無其命卻有其運,隻是這運道卻難說好壞,好的壞的都是它,分扯不清。再來娘子姻緣坎坷,且命裏有小人作祟,這是一個關口。若是能過去這一關,後麵就平順了。娘子命裏不缺榮華富貴,越往後頭,越是有大貴之象。”

聽到莫心法師說她“姻緣坎坷”,顧七眼中露出一絲驚訝,不覺看了菱月一眼。

菱月見此,心中不由一緊。

顧七沉吟片刻,問道:“大師說她命裏有小人作祟,可有破解之法?”

莫心法師一臉無辜:“命裏有時終須有,我是隻管算命的。”

顧七聞言默然,這話題隻得打住不提。

莫心法師端起茶盞,往嘴裏送了一口茶。

這時候菱月開了口,先謝過了莫心法師,然後才道:“七爺與大師許久不見,不若多敘一敘。妾身先去外頭隨便轉轉吧。”

顧七看看她,其實不大放心。

莫心法師卻目光炯炯,聞言欣然道:“好久沒與人對弈了,不若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顧七:“……”

莫心法師就是個臭棋簍子,偏偏癮還特別大。

剛剛才請對方給算過命,顧七不好拒絕對方,沒奈何,隻得叫了一個小沙彌來,讓小沙彌跟著菱月,以防萬一。

菱月跟著小沙彌出去了,莫心法師轉向顧七,笑道:“怎麽樣?我當年給你算的命準不準?當年我便算準你這時候要命犯桃花,我看八成就應在這位甄娘子身上了。”

莫心法師笑得有一點意味深長,半是調侃半是警告地道:“你可要當心了。”

顧七聞言微訝。

命犯桃花可作兩種解釋,一種是好桃花,也就是俗說的走桃花運,這是說有一段好的感情要降臨了。另一種是壞桃花,又稱桃花劫,或者桃花煞,這就是感情上的災殃了。

聽莫心法師的意思,他這是……後一種?

顧七失笑。

***

從禪室出來,菱月咀嚼著莫心法師的話,要說信,卻又有荒誕不經的地方,要說不信,卻又有可信之處。

出身不佳,這是顯而易見的罷,一般好人家的女兒誰會輕易給人做妾呢?

命裏不缺榮華富貴,越是往後,越是有大貴之象。

這是莫心法師的原話,其中“富”字倒也罷了,“貴”字又怎麽說呢?她這般身份,這輩子該是與“貴”字不沾邊的,莫心法師前頭的話倒也罷了,這莫了一句未免荒誕可笑。

小沙彌帶著菱月來到後山上,後山上果然楓樹成林,目光所及之處俱是一片紅颯颯,很有秋日冷冽的美感。

後山上頗有幾條小徑,菱月沿著小徑走了走,周圍因不見旁人,景致相當的清幽,菱月頗為悠閑地在楓樹林裏轉了轉,她聞到一種清清淡淡的香氣,應該是楓葉的味道。

菱月素愛美景,她步履悠然,也不知在後山上轉了多久,忽見來時的小徑上走過來幾個年輕男子。

菱月有心回避,想著楓樹林裏的小徑約莫也是彼此相通的,菱月當即便岔到了別的小徑上去。

剛走幾步,隻見那幾個年輕男子中其中一人竟追了上來,他手裏擎著一方繡帕,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這位娘子,我剛才拾到一方繡帕,許是娘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菱月蹙眉,此人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華貴的綢緞衣裳,也不知是哪家的紈絝子弟,竟這般孟浪,別說這方繡帕並不是菱月的,便真是,菱月也不能承認。

隻是他們一夥人是好幾個成年男子,人多勢眾,她身邊隻跟了一個小沙彌,人單勢孤,菱月不想把人惹惱了,本想略周旋兩句就走開的,剛張開嘴,忽然身後一道清冽的嗓音傳過來:“那帕子不是她的。”

菱月聽到這聲音就鬆了口氣,轉頭望去,不是七爺又是哪個。

顧七一邊說著,一邊很快地走到了近前,菱月往七爺身後站了站,顧七眼角瞥著這男子,那眼鋒涼涼的:“崔十,你似乎對我的人很有興趣啊。”

這被顧七稱為“崔十”的年輕男子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他訕訕地收了繡帕,幹笑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我之前不曉得這位娘子竟是顧姻兄的屋裏人,都是誤會。”

崔十說著,訕訕地與顧七搭起話來。

顧七素來懶得兜搭這些紈絝子弟,略應付了一兩句,便帶著菱月走開了。

他們岔到另一條小徑上,七爺給了小沙彌一錠銀子,打發走小沙彌,菱月對顧七笑道:“我剛才有一點害怕,幸好七爺來得及時。”

顧七涼涼地看她一眼:“就不該放你一個人出來。”

她這般年輕美貌,一放出來,真是什麽狂蜂浪蝶都要往上撲的。

菱月嘟了嘟嘴,問道:“剛才那個人是二奶奶的娘家人?”

二奶奶娘家正是姓崔,那個崔十又稱呼七爺姻兄,故此菱月才有此一問。

顧七點點頭:“他是二奶奶的胞弟。”

菱月“啊”了一聲,原來還是二奶奶的同胞兄弟,菱月暗道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一個個都讓人喜歡不起來呢。

中午在普覺寺用了齋飯,下午走馬觀花地在各個廟宇裏轉了轉,也略拜了拜,菱月主要是想看看各個廟宇裏雕刻的神像有什麽不同。

臨走之前,菱月央著七爺又去了一趟後山,這一回,菱月摘下兩片小小的楓葉,好帶回去做個紀念。

顧七嘴角含笑,她這般有朝氣,顧七是樂見她如此的。

回到顧府,一晃又是許多日子過去,七姑娘一直住在綠玉山莊陪著她母親,七爺又幾番請了太醫去給七奶奶看病,到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菱月聽說七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轉,似乎慢慢穩定了下來,這對西廂房來說是件大好事,綠波等人都鬆了一口氣。

幾場大雪過去,轉眼就到年關,七奶奶身子既然沒有大礙,按照慣例,還是要接回府裏一家人團團圓圓一起過年的。

這一日,菱月進來正房,隔著屏風聽見七爺在說話:“你去同大奶奶說一聲,讓她派人收拾出來一個院子,回頭給七奶奶住。附近的翠風院不是空置著,我看那處院子就不錯。如今院子裏添了新人,也省得她回來住得不舒服。”

隆冬時節,就好像有人給菱月兜頭來了一盆冷水似的,菱月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晴葉從屏風後轉出來,見菱月在此處,晴葉不由驚詫,菱月未置一詞,隻舉步朝屏風後頭走去,顧七看到她似乎有一點驚訝,問她是什麽時候來的。

他是想知道他剛才的話有沒有被她聽見吧,菱月心裏一哂。

屋子裏生著地龍,暖和得很,菱月把外穿的大衣裳褪下來,她上頭穿著一件繡花的比甲夾襖,邊上一圈絨絨的白毛,又暖和又好看,下麵是一件甘石粉的素裙,裙擺上錯落著繡著楓葉的紋樣,很是別致,讓人想起秋日裏兩人去普覺寺後山上賞楓葉的情景。

顧七眸光柔和,他向來很喜歡她這種巧思。

菱月在顧七身邊坐下來,柔聲道:“妾身也是剛進來,正好聽見七爺交代晴葉姐姐,讓給奶奶新收拾一個院子來住。要論七爺的心,自然是好的,隻是這法子怕是不妥當。七爺既擔心奶奶住得不舒服,那要搬出去也是妾身搬出去住,豈有勞動奶奶的道理?奶奶好容易回到家裏來,能和七爺夫妻團聚,若是不能回到自個兒原來的屋子裏,反倒要去住別處,心裏該是個什麽樣的滋味呢。依我看,這萬萬使不得。七爺無需考慮妾身,妾身住哪裏都是一樣的。隻要七爺高興,奶奶高興,妾身也就心滿意足了。”

顧七看著菱月。

她形容溫柔,言辭得體而乖巧,神情間並不見勉強之色。

幾次涉及七奶奶,她都是這般懂事,從不見她有一點醋意。

顧七眼中笑意漸淡,眉眼不覺冷了下來。

他冷淡道:“這件事我自有考量,你無需多言。”

他的神情和口吻一樣冷漠,整個人忽然有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菱月都不記得他上次這般對她,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他一向待她溫和,結果涉及到七奶奶,就突然這般麽?

可是她又說什麽了,她說的還不都是好話,他擔心七奶奶受委屈,她就體人意地把地方讓出來,省得她呆在此處,礙了七奶奶的眼,反正她本就是下人丫鬟的出身,七奶奶是千金貴體,又是他的發妻,論身份自與她不同,要有委屈,自然是她來受著。

她就是這樣退讓,卻也不能讓他滿意麽?

菱月心裏滋味難言,她扯著手裏的帕子,眉眼垂下去,慢慢應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