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中秋一過, 時令便向著深秋去了,這一日,菱月午時歇息, 是被秋雨敲瓦的響動叫起來的。

推開窗子, 是連綿的秋雨, 細細密密地籠罩住整個庭院, 撩起人無限情思。

菱月撐上傘, 順著抄手遊廊去了正房。

七爺正站在房門口負手而立,靜靜地望著庭院裏那淅淅瀝瀝的秋雨。

他一個人站著的樣子, 除卻閑適,似也有一些寂寞。

不過,七爺是個冷清的性子,菱月心想,許多時候,七爺是享受這種冷清和寂寞的。

菱月也自有分寸, 七爺回到後院的時候,她也不是時時都和七爺在一處的, 彼此之間適當地留出一些距離來, 反而更有新鮮和神秘的感覺。

菱月撐著傘走到近前, 七爺往裏讓了讓, 菱月卻不見收傘的意思,反而笑道:“七爺,我想去外頭庭院裏的半月湖邊上轉一轉, 您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您要是不去, 我就自個兒去了。”

七爺唇角一牽, 並不拒絕,讓丫鬟取了傘來, 七爺接過來,也不讓人跟隨,同菱月一道撐著傘往外頭去了。

兩支傘撐在一處,一個高一些,一個低一些,秋日的雨滴淅淅瀝瀝地敲打在油紙傘麵上,又順著傘骨成串地滑落下來。

菱月看七爺沒有說話的意思,也就不去聒噪他,就這樣撐著傘靜靜地走在秋日淅瀝的雨水中,似乎也能走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顧府的庭院裏,有一爿人工湖,因形似半月,故得名半月湖,夏日時節,半月湖麵上一片綠荷,那景致相當的漂亮,如今時近深秋,荷花已經不見蹤影,原本鋪滿了整個湖麵的荷葉也枯了一半,秋日的雨滴敲打在半殘的荷葉上,帶出一種寥落的況味。

卻也別有一番美感。

要知道菱月素日裏除卻去榮怡堂給老太太請安,輕易是不大出來梨白院的。

主要菱月正是年輕貌美的時候,她自小長在這個大宅院裏,也聽說過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且不論是否確有其事,須知光是流言就能殺人,能避著些還是得避著些。

如今七爺撐著傘陪她繞著半月湖走了一圈,這一圈逛下來菱月是心滿意足,雨聲漸歇,漸漸停住了,菱月也盡了興,正說要走呢,忽然看見二奶奶帶著五姑娘朝這邊過來了。

雙方碰了麵,二奶奶勉強撐開一個笑:“七叔好興致,下雨天還帶著甄姨娘出來玩呢。”

二奶奶是看雨停了才帶著孩子出來玩的,打量他們二人的形容,明顯與她們不同。

二奶奶的話聽起來讓人略感不適,顧七臉上淡淡的。

她為著寧姨娘的事對菱月心懷芥蒂,一向對菱月不善,顧七心裏有數。

略應了一兩句,顧七便帶著菱月回去了。

這廂,五姑娘已經待不住了,扭著身子要去湖邊玩,二奶奶忙讓奶娘等人跟上看著,旁邊有個小亭子,二奶奶自去歇著,錢媽媽陪著她。

亭子裏,二奶奶望著半月湖,一雙眼睛慢慢地紅了:“媽媽,二爺從來沒有這樣陪過我。”

錢媽媽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二爺是個風流的性子,看遍了各色的鶯鶯燕燕。二奶奶相貌平常,一向不入二爺的法眼。夫妻二人自來相處漠漠,便是當年二奶奶剛嫁過來的時候,夫妻二人也從沒有過濃情蜜意的時候。

二奶奶說著一時竟掉下淚來。

錢媽媽這下慌了手腳,忙道:“奶奶跟她比的什麽!她是什麽身份,本就是個以色侍人的玩意兒!奶奶是什麽身份……”

二奶奶掏出手帕來拭淚,沒搭這話。

隔了一日,也許是冤家路窄,這廂菱月從榮貽堂給老太太請過安出來,剛出來院門不久,竟然又遇上了二奶奶。

菱月對二奶奶再沒什麽可說的,略福了福身子便要錯身而過,二奶奶卻叫住她:“別急著走,我正好有話要跟你說呢。”

說著二奶奶就欺身近前,她們二人已算撕破臉,二奶奶也沒什麽可遮掩的,冷笑道:“甄姨娘如今是得意了,可你也不想想,七叔後院裏多年來不置姬妾,如今卻多了個你,這是為什麽呢?”

菱月原本是被迫站住聽這些話的,可是聽到此處,卻不由心中一動。

隻聽二奶奶接著說道:

“這些事情我都清楚。因為這些年我是眼瞧著的。當年七奶奶新嫁進來,那模樣,真是人比花嬌,七叔同她又是少年夫妻,夫妻二人別提多恩愛了。可惜老天爺不作美,七奶奶生下七姑娘後身子落下了病根,不得不挪出去養病。便是如此,七叔情深,便是老太太二太太想給他塞人,他也從不肯收。原因都是明擺著的,還不是一心念著發妻,一心盼著七奶奶身子能好起來麽?”

“可惜七奶奶身子到底是好不起來了,七叔耽擱到如今,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了,到底子嗣為大,這才不得不收了一個你。”

二奶奶看著她,快意道:“我奉勸你一句,拎清自己的位置,可別七爺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自己開起染坊來。”

“畢竟,”她又欺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在七爺的心目中,你連給七奶奶提鞋都不配。”

說罷,二奶奶退開一步,頗為快意地給了她一道憐憫的目光,從她身邊笑著走開了。

二奶奶一行人呼啦啦地從菱月身邊走過,鈴鐺頗為不忿地瞪著這些人。

主仆二人往前走去,鈴鐺生氣道:“回回來尋咱們的晦氣,真是豈有此理!姨娘別聽二奶奶瞎說,七爺對姨娘的心,咱們都看得真真的,豈是旁人幾句話就能顛倒黑白的?依我看,這些全是胡說八道。她就是看姨娘受寵,氣不過,存心說這些沒影兒的話,一心隻想讓姨娘難受罷了。”

二奶奶素來不善,菱月又何嚐不知。

明知她口中的話不可信,可偏偏又忍不住費心思量,就像明明知道是陷阱,卻還是一腳踩進去,菱月微微搖頭,試圖甩去這些想法。

回到梨白院,在院子門口碰到柳婆子等人。

幾個婆子,人人懷裏抱著幾個漆木盒子,也不知裏頭都是些什麽,一行人正悶頭往外頭走。

鈴鐺好奇地問了一嘴:“這是要往哪裏去?都是什麽東西啊?”

柳婆子笑道:“是一些珍貴藥材,像我懷裏抱著的是人參、靈芝和藏紅花,她們抱著的還有牛黃、天麻,還有虎骨什麽的,七爺交代下來讓給七奶奶送去。”

鈴鐺聽她這樣說,不由看向了菱月,倒怪自己多嘴問這一句。

幾個婆子抱著東西和主仆二人錯身而過,菱月臉上看不出什麽,帶著鈴鐺進來院門,照常回到了西廂房。

午飯菱月用得不多,讓丫鬟們收拾了桌子,菱月去歇午覺。

睜眼對著床幔,菱月其實早就養成了午歇的習慣,現下卻毫無睡意。

她忍不住思量七爺和七奶奶的事。

這世上,至親至疏是夫妻。

如顧府這般的高門府邸更是如此。

這世上有許多夫妻是被利益捆綁在一處的,這其中,有的能在歲月裏培養出感情,有的則不能,他們會共同生兒育女,對彼此卻並無多少情意。

菱月是在顧府這個大宅院長大的人,對這種事情是司空見慣的。

可是七爺和七奶奶是不是也屬於這一種,卻讓人費思量。

若說他們是至疏的夫妻,可是七爺多年來空置後院,梨白院裏多年來不進新人,又該作何解釋呢?

可若說他們是至親的夫妻,如今風傳七奶奶病重,卻也未見七爺對此有多大反應。

菱月實在想不明白。

菱月想到那一日,七爺親口說喜歡她。

可是他們男子和她們女子不同,他們的心可以分成好幾份,可以同時喜歡好幾個女子,互不衝突,他們是有這樣的權力的。

一忽又想到七爺從不往她屋子來,菱月咬住下唇,一時氣惱起來,心想他說不準是在為七奶奶守身如玉呢,這誰能說得準。

菱月午歇起來,一時賭氣,讓兩個丫鬟拿了銀子去外頭買細棉布去,她說道:“選個素雅的顏色,回來裁成床單和被罩,把**這些綢緞的換下來,我睡不慣!”

兩個丫鬟麵麵相覷,都睡了大半年了才說睡不慣?

菱月心想,反正他也從不來她房裏,她幹嘛要委屈自己。

當天傍晚時分,菱月一心賭氣,索性也沒有去月亮門處等著,倒是七爺沒見到她的人,心下奇怪,尋到她屋裏來。

菱月手裏正做著針線,見他尋進來,心裏這氣才消下去兩分。

這才作勢往屋外看了一眼:“呀,都這個時辰了,我都不知道。”

顧七看她一眼,便是她忙得忘了,她身邊的丫鬟也不可能不來提醒她。

顧七能察覺出她情緒上有些不對,似乎在鬧脾氣。

不過,他又沒有欺負她,梨白院裏也沒人能欺負她,其他院子的人也不敢欺負他的人。

女子的心,有時候是這樣變幻莫測讓人捉摸不透的,顧七也不在這上頭較勁,隻在她身邊的杌子上坐下,詢問道:“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怎麽過?”

他能來問她這個,可見有心幫她慶生。

菱月心裏便是還剩下幾分悶氣沒消,這下子也好了,她臉上不覺露出了笑容來。

一時心中倒有幾分赧然。

說起來,一切的起因不過是二奶奶有心挑唆,明知道那就是個不可信的人,她卻還一頭紮進了坑裏去,當真生起悶氣來,說起來也讓人羞愧。

如今菱月在七爺麵前膽子漸大,性子也刁鑽起來,就聽她笑道:“一定是晴葉提醒七爺的,要不然七爺才不會知道呢。”

頭幾日,晴葉才來問過她這個事。

菱月想了想道:“大家做生日,左不過就是擺兩桌酒,大家湊到一起吃吃喝喝的。其實也沒什麽意思。依我看,大可免了。七爺若真有心給我慶生,不如抽出一日,帶我去府外頭轉上一轉,聽說這時節普覺寺的楓樹林正是好看的時候,我一直想去看一看呢。”

見她不再鬧脾氣,七爺臉上也有了笑容,道:“你這是早就想好了?我要是不來問你,你豈不是很失望?”

菱月一手托腮:“那我就不理七爺了。”

一邊說著,一邊把做了一半的針線活在指間繞著,驀地又笑了。

她笑容鮮活,讓人看了也心情舒暢。

顧七道:“普覺寺的楓樹林可以去看,府裏的宴席也不能免了。別人做生日都請你去了,輪到你做生日,若是不擺上幾桌酒,回請她們,豈不是失禮?尤其今年是你頭一年進門,更該多交些朋友,以後也可多個人說話。”

他聲線清冽,似秋日的泉水,有種微涼的觸感,他是性子冷清的人,偏偏能這般為她考慮周全,兩者奇異地融合在一處,有種讓人心折的魅力。

他們當下說定了日子,八月二十五日七爺休沐,兩人說好了那日一早就出發到普覺寺去,在普覺寺玩上一整天,晚上再回來。

菱月滿心歡喜,十分期待,出發的前兩日,便早早地定下了當日要穿的衣裳、鞋子,要配的宮絛,要戴的首飾等等細事。

鈴鐺還笑她:“主子現在是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唉,咱們這些人是猜不明白了。罷罷罷,反正主子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吧。”

菱月也笑起來:“就你話多。我過生日那天咱們院子裏發賞錢,旁人都有,就不給你。”

鈴鐺一聽連忙討饒,綠波拍著手笑:“主子這個法子好,是該使個法子治治她。要不然她沒什麽話不敢說的。”

西廂房裏主仆幾人鬧成一片。

八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七奶奶的綠玉山莊上派了人過來。

這個時辰,各個院門都落鎖了,菱月原本在西廂房待著的,這時候也聽見動靜,從屋子裏出來,就見到兩個衣著體麵的媽媽,說是七奶奶派來的,兩個媽媽很快被請去正房說話,不多時,就見七爺從正房裏出來了,衣著整齊,外頭還披著帶毛的披風,一副要外出的樣子。

菱月在西廂房門口的石階上站著,七爺看見她,幾個大步走過來同她說話:“我現在得去京郊一趟,可能得明日才回得來。明日去不成普覺寺了,下回我再帶你去。”

菱月也很懂事,這種時候也不東問西問,隻道:“這等小事七爺無需掛心。天都黑了,七爺路上千萬當心。”

七爺點點頭去了,一起同去的還有七奶奶派來的兩個媽媽,兩人手上都提著燈籠,那暈紅的燈籠在秋日的夜色裏一路飄**而去,出了月亮門,很快不見了。

夜風吹來,帶來許多涼意,菱月遙遙地看著那燈火消失的地方,心頭惘惘的。

綠波麵露擔憂之色:“該不會是七奶奶……”

話未說全,漸漸收了聲,後麵的意思大家都懂。

院子裏的丫鬟婆子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處,顯然大家都有許多猜測,夜風吹散了四周竊竊的私語聲。

鈴鐺嘀咕道:“怎麽偏偏這個時候……”

菱月沉下臉來,教訓她:“這話也是能混說的!還不住嘴。”

鈴鐺忙把嘴閉上,不敢說了。

菱月轉身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