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菱月把梁氏送到了院門, 又讓綠波把梁氏一路送回家去。

綠波回來後告訴菱月:“姥姥路上一直在問姨娘日子過得如何,問七爺待姨娘好不好。”

姥姥這稱謂,是時下對中年婦人的敬稱。

菱月不免問道:“你沒說什麽不該說的吧?”

綠波道:“那哪能呢?咱們隻有報喜不報憂的。我對姥姥說的都是好話。”

說到這個, 綠波心下也不免歎息, 七爺什麽都好, 待姨娘相當不錯, 西廂房裏一向賞賜不斷, 可唯有一點,七爺是從來不進姨娘的房的, 晚上也從不留姨娘。

自家主子如此美貌,進門兩個多月,竟還是完璧之身,說起來也讓人納罕。

菱月心頭所慮的也正是這一點。

男女之間,別的都是虛的,真章終究還是要落在床笫上頭。

她現在看似現世安穩, 實則腳下霧氣繚繞,虛虛實實, 讓人看不清楚, 不定什麽時候一腳踩空, 就跌個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 終究覺得還是得想想法子,主動出擊,萬不可坐以待斃。

晚上伴著顧七來到書房, 菱月提出一事, 巧笑倩兮地道:“七爺老是往我屋裏送東西, 如今我屋裏什麽也不缺,就是沒有筆墨紙硯等物, 想問七爺借一些,不知道七爺肯不肯。”

顧府對府上姨娘的供奉並不小氣,除了每月二兩銀子的月例,各種日常所需之物都是另算的,隻是這裏頭並不包括文房四寶等物。

這等小事,顧七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讓顧七好奇的是,這還是菱月第一次問他要東西,顧七便問菱月這是要做什麽使。

菱月道:“我想抄些經文給老太太使。再過一段日子就是盂蘭盆節了,以往每逢這個日子,老太太都要焚燒經文,好超度這世上的孤魂野鬼的。”

菱月說著又道:“七爺這裏的東西就沒有不好的,從裏頭挑些次些的給我用也就很夠使了。我的字寫得不好,沒的糟蹋了好東西。”

顧七聽了這話,反命她坐下來,親自動手在書案上鋪好了宣紙,道:“你寫兩個字給我看看。”

菱月半推半就地在梨花木椅上坐下來,七爺站在她身旁,菱月一時略有兩分不慣,她很快定了定神,執起筆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地藏經”三字。

這雙手骨肉勻停,白玉做的一般,執著竹管狼毫筆,一筆一劃的姿態相當好看,可惜寫出來的字無棱無角,真的隻有“四平八穩”四個字可以形容。

顧七嘴角含笑,點點頭道:“這字是得好好練練。”

菱月起身,拿起一旁的團扇往臉上撲了兩下風,既是扇風,也是遮羞,半羞半惱地道:“就知道要遭七爺取笑。”

顧七執起一隻毛筆,細細地展示給她看,道:“你得這樣握筆。”

菱月仔細地去看,果然見他握筆的姿勢與她略有不同,當時菱月習字,是同榮怡堂幾個丫鬟一道,老太太讓一個老嬤嬤一起教她們幾個,也不過學個囫圇吞棗,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如今顧七仔細地同她講解個中要領,菱月方體會出其中的微妙來。

他的手修長有力,分明與女子不同,便是手執毛筆,也有著一份女子所不具備的力量感。

菱月移開目光,拿起剛才寫字的毛筆,按著他所講解的那樣握住,顧七含笑點頭,道:“這回拿對了。”

七爺話裏有兩分孺子可教的意味,菱月雖說別有目的,一時倒也有兩分高興。

顧七坐下來,在紙上給她做著展示,一邊道:“你看,你得這樣運筆……”

菱月俯首看得仔細。

顧七做完演示,又起身讓菱月坐下,在紙上寫寫看,菱月拿著毛筆想了想,按照他方才說的,在紙上寫了兩筆。

顧七站在一旁看著,道:“還是不對。”

他的手覆上來,把住她的手,教她在宣紙上運筆,肌膚相觸,有種陌生的溫度和觸感,菱月穩住心神,由著他的手帶著她在宣紙上滑動。

顧七教了她好一會兒,有時候手把手地教她,有時候又鬆開手,讓她自己試試看。

時光點滴流淌。

燭火搖動,書齋一角的熏香爐中送出淼淼的香氣,兩個人的書齋裏,他這樣子把手把地教她寫字,一時頗有種紅袖添香的意味。

紅袖添香好是好,卻也不可耽誤七爺的正事,菱月適時地收了筆,道:“七爺教的我都記住了,回去再慢慢練吧。”

顧七點頭道:“是得好好練練。回頭我就讓人把文房四寶給你送去,你白日好好練一練,今日既教了你,我回頭可是要檢查的。”

菱月聽了,倒覺歡喜。

長夜漫漫,紅袖添香,時日一久,倒也不怕不能成就好事。

教習的宣紙上字跡慢慢變幹,這可是上好的宣紙,便是背麵也一樣練字的,菱月珍惜地把這張宣紙折好收了起來。

菱月對綾羅綢緞等物還猶可,倒是對這些紙張書籍之類的東西一向珍惜,從不肯浪費糟蹋的。

第二日午後一場急雨,如今已是初夏,雨點子又急又大,稀裏嘩啦地砸下來,砸在屋頂上的碧瓦上,劈啪作響。

綠波和鈴鐺兩個都忙活起來,關門的關門,關窗的關窗,菱月倒喜歡這種聲響,她開了半扇窗子,有風吹進來,夾裹著雨點子,風吹動了她身上的衣裙,雨點子拂在她身上,帶來清涼的感覺。

慢慢地雨勢漸小,打在碧瓦上、窗台上,不像方才混雜成一片,那叮當聲倒越發能聽得清楚,聽久了,還有種悠長的韻律。

待雨勢變得滴滴答答的,菱月撐了傘去庭院裏逛了一圈,春日過去,如今院子裏的殘紅也被打落一片,小草倒在濕潤潤的土壤裏喝飽了雨水,庭院裏充斥著青草的味道,馥鬱而清新。

這日顧七下值回來,頭一回沒有在月亮門處看到等著他的人,倒讓人納罕。

顧七撐著傘走進院子,遠遠地看見院子一角有幾道人影,幾個人背對著這邊,圍著那裏不知道在做些什麽,看著像是菱月身邊的丫鬟婆子。

雨聲滴答,顧七撐著傘走過去。

走到近前才被人發現,鈴鐺驚訝一聲:“呀,七爺來了。”

幾個人都撐著傘,綠波和陳婆子聽見回頭一看,忙忙地站到了一邊去,讓開了中間的地方。

菱月在最裏頭,她蹲在地上,緋紅的裙擺落在濕噠噠的青磚上,被地上的雨水濡濕弄汙了,她卻不曾在意,聽見動靜她在傘下抬起頭來,指著麵前的一個洞跟顧七說:“七爺,小貓不肯出來呢。”

她蹲在地上控訴般的指著洞口的樣子,有種純質的可愛。

顧七不由得便也半蹲下來,順著看過去,院牆砌得厚實,隻是年久日深,下頭竟不知被什麽東西鑽出一個洞來,洞口很小,人是再進不去的,可是小貓之類卻能來去自如。

很裏頭有一隻橘色的小奶貓瑟縮地趴在地上。

菱月道:“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小貓,竟然選了這個地方來避雨,我想把它弄出來,各種法子都想過了,它就是不肯出來呢。”

顧七也看到,洞口處放了一些肉糜,看樣子是想勾著小貓出來,卻失敗了。

菱月矮下頭去,著急地看著洞裏:“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見我們人多,害怕呢。也許我們越是圍著,它越是不肯出來了。”

又抬眼看向七爺,讓他也幫著想法子:“七爺,你說這可怎麽辦。”

菱月在這裏跟小奶貓耗了有一會子了,她也是實在沒法子了,這會兒竟然拿這樣幼稚的小事去煩顧七。

她眉眼生動,裏麵有著真實的著急和煩惱,因著這份真實,便是一時苦惱,也有著別樣的動人。

在他麵前,她一向是笑臉迎人的,這一份真實,顧七還是頭一次觸碰到。

這樣的她,讓顧七久違地想起年前的那場雪夜,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的動人。

顧七唇角微牽,道:“這事兒好辦。”

顧七轉頭吩咐了正房的丫鬟,這丫鬟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這丫鬟一手撐著傘,傘下小心地護著一碗牛乳,從大廚房回來了。

顧七接過牛乳,小心地在洞口灑下一些,牛乳慢慢地蜿蜒成一道,一路流淌到小貓跟前。

小橘貓馬上低下頭去,伸出小舌頭一下一下地去舔,舔著舔著就出來了。

菱月臉上不覺露出驚喜的笑容,苦惱了她半日的事情,竟然這樣迎刃而解,她真要對七爺刮目相看了。

待小橘貓把地上的牛乳舔得差不多了,顧七伸手把小橘貓抱在了懷裏。

這是個菱月沒有料到的舉動,因小橘貓身上並不幹淨,雨水混合著泥土,都蹭在小橘貓身上,自然也弄汙了七爺的衣裳。

菱月服侍七爺這些日子,知道七爺是很愛幹淨的,如今他懷裏抱著這隻髒髒的小橘貓,神情間卻不見介懷。

這會子雨點的滴答聲也停了,顧七抱著小橘貓,把它一路送到了西廂房。

顧七把小橘貓放在了地毯上,菱月倒出一些牛乳到小碟子裏,小橘貓便乖乖地低下頭去舔奶喝。

顧七交代她:“先不要急著給它洗澡,先養上幾日,等它熟悉了環境,不怕人了,再給它好好洗洗。”

他似乎對貓的習性很熟悉,菱月想起來,他自小也是養在榮怡堂的,而老太太一向愛貓,榮怡堂裏一向是養著貓的。

顧七又道:“我會讓人交代大廚房,你以後讓丫鬟每日裏去大廚房取牛乳來,它還小,需用牛乳喂養才能養得好。”

說著顧七的視線在室內轉了一圈,除了菱月進門那日,這還是他第一次踏足這個屋子,看屋子裏陳設精致,打理得漂亮,顧七也沒什麽可說的,隻是交代她:“你這裏要是缺少什麽,就去告訴晴葉。”

菱月都答應著。

菱月一雙眼睛隻管盯著小橘貓瞧,光是看它一下一下地伸著舌頭舔奶也看得有趣,這隻小橘貓並非什麽名貴品種,勝在和她有緣。

它躲在洞裏避雨的樣子可憐兮兮的,也許是因為她們兩個都是這院子裏的孤家寡人吧,菱月對它很有一份憐愛之心。

從這日起,菱月每日裏都讓丫鬟去大廚房裏取牛乳來,好喂養這隻小橘貓。

牛乳是珍貴的食材,並不易得,這也就是有七爺的吩咐,否則憑她自己想弄來這樣的東西也難。

這牛乳原是七爺份例裏的東西,隻是七爺一向不愛喝這個,早些年就叫停了,如今又恢複起來,全是為了這個小東西。

小橘貓埋頭在小碟子裏舔著牛乳,菱月一手托腮,笑看著它道:“你這個小東西,好大的福氣呀,七爺的便宜也讓你占去了。”

有了這個小活物,西廂房裏好像一下子就多出許多生機。

鈴鐺跟菱月講起方才在大廚房的事情:“剛才二奶奶的丫鬟不小心把二奶奶的牛乳灑了,她沒法回去交差,聽說咱們的牛乳是要喂貓使的,竟然伸手想拿咱們的,我哪裏能讓她,當場就把她撅了回去。她沒奈何,又想拿銀子買,真是笑話,咱們能缺她那點銀子使?我都懶得搭理她,端著牛乳我就回來了。”

菱月才知道還有這事,點頭道:“你做得很對。二奶奶那邊,咱們不要去主動招惹,若是他們主動來犯,也不必怕他們,該怎樣就怎樣。”

鈴鐺底氣十足地答應著。

如今府裏都知道七爺寵愛姨娘,她們有七爺撐腰,如今在府裏行走,很不必怕什麽人。

看著小橘貓舔完奶,菱月又去練了一會兒字。

說起來,菱月原先提出要為老太太抄寫經文,本意隻為邀寵,便是七爺肯教她一點,她也想著不過是一種紅袖添香的情調罷了。

誰成想,從那日起,七爺每日裏都要教她一點,且每日裏都要檢查前一日的功課。

現今為止,七爺已經把基本筆畫都教給了她,包括開頭怎麽起筆,中間怎樣運筆,最後怎樣收勢,都一一講得清楚明白。

菱月見他認真,說不得也隻能跟著認真起來。

前一晚七爺講解的內容,菱月第二日每每要練上一個時辰。

要說菱月以前的寫字經驗,也就是偶爾為老太太抄些經文罷了。

菱月平日裏需要寫字的地方並不多,她曾經也以為自己對寫字興趣一般,如今逼不得已每日練字,練著練著,倒慢慢感到了些許趣味。

菱月清楚這是一種奢侈的趣味。

先不說這些筆墨紙硯都是好東西,價格不菲,光是七爺正經進士出身的人,居然願意這樣來指點她,這樣的機會就實在難得。

遠的不說,便是京城顧府裏這些顧姓子弟,都難得七爺親自指點他們一回。

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焉能白白錯過。

若往最壞處去打算,若有朝一日她境遇實在不堪,介時若她能有一筆還說得過去的字,能給人抄寫些東西,也可換些銀子維持生計。

故此,菱月每日習字,並不敢懈怠。

初夏時節,天氣一日比著一日地暖和起來,這一日中午,菱月讓丫鬟把水盆擺在門外陽光下的石階上,帶著丫鬟把小橘貓洗得幹幹淨淨的。

第二日七爺休沐,菱月把小橘貓抱去了正房。

小橘貓一向乖巧,如今洗去了一身的髒汙,越發地討人喜歡了,菱月把小橘貓往圓桌上一放,笑道:“它如今吃著七爺的奶,也算是七爺養的,七爺就給它起個名字吧。”

這話聽著哪裏怪怪的,七爺懷疑地看向菱月。

菱月噗呲一聲笑出來。

她這般促狹,七爺倒也不見著惱,看看小橘貓,小橘貓短短的尾巴卷了起來,整隻小貓都團成了小小的一隻,七爺唇角一牽,當真給小橘貓起了一個名字:“就叫它橘團吧。”

“橘團,橘團,”菱月重複了兩遍,心裏很喜歡,她伸出纖長的手指,點了點橘團的脊背,道:“橘團,你有名字啦,還不快謝謝七爺。”

橘團轉轉小貓頭,望望七爺,好像真的聽懂了似的,竟然當真衝著七爺“喵”了一聲,那聲調奶聲奶氣的。

菱月不覺笑起來,陽光灑在她臉上,些許明媚的樣子。

顧七一時竟看住了。

過了一會兒,顧七帶著菱月去了書齋,因顧七今日休沐,菱月一直在顧七跟前晃悠,並沒有時間練字,顧七便讓她去書案上練字,他自己則捧了一本閑書去一邊看。

漏聲滴答,爐香淼淼,一時竟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如此約有半個時辰,七爺會不時過來看一眼。

練字絕非一日之功,不過她是個勤奮的好學生,看得出來他所教的內容,她每日裏都有好好練過,進步雖緩慢,卻是看得出的。

她人又聰明,他所教的內容,她總能很快地記住,也是按照他所說的方式去練習,其實每日裏他隻需要對她略加指點,教她並不費力。

顧七在菱月身邊站著看了一會兒,而後他走到書格前,不一會兒,一張字帖擺在了菱月眼前。

菱月不知道這是誰的字帖,卻看得出上麵的字跡相當的好看,就聽七爺道:“回頭你把這張字帖拿回去,我會讓人給你送一遝習字紙過去,你每日裏把一張習字紙蓋在上麵,照著寫一遍,每日都要寫一張,晚上我要檢查的。”

菱月微微睜大了雙眼,由不得她不驚訝。

她雖然不懂這裏頭的門道,卻明白能得七爺收藏的字帖,多半出自名家。

名家字帖是多稀罕的東西,老太太那裏收藏了幾張,輕易都不拿出來示人的。

如今竟拿給她用。

菱月的指尖輕輕撫過字帖的邊緣,她抬起視線,一雙清淩淩的眸子對上七爺的,菱月問出了盤旋在心底的疑惑:“七爺,您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