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奶奶目光不善地盯著對麵的人。

就見菱月頭戴雲紋白玉簪, 耳著明月璫,手上是簇新又精致的金鐲子,一身銀紅百蝶蘇緞衫, 配上素練色的薄紗長裙, 她本就有著十二分的美貌, 這般一打扮, 越發好看得什麽似的。

身邊又有丫鬟伴著。

看著就又富貴, 又體麵,自與往日不同。

二奶奶又十分關注梨白院裏的事兒, 聽說自這丫頭進了門,七爺日日裏都要往後院去的,給這丫頭屋裏送的東西就沒斷下過,對這位新晉的甄姨娘自然是十分寵愛的了。

二奶奶每每想到這件事,心裏頭都十分不痛快。

如今看到真人,越發覺得刺眼。

菱月正覺莫名, 二奶奶說著逼近一步,快意道:“薛尚書府上現已致仕的老爺子德高望重, 素有名望, 咱們府上上一輩裏就與薛尚書府聯了姻, 這一輩裏本來也要繼續把這門親做下去的, 偏偏這些年一直沒有對得上的,如今這不巧了?”

又道:“薛九姑娘的父親正是如今的薛尚書,薛九姑娘又是嫡出, 出身高貴, 教養方麵自然是不用說的。最難得的, 這還是個滿腹才華的姑娘,百年的書香世家裏熏陶出來的, 自然是不一般。七叔當年可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呢,彼此又門當戶對的,這樣兩個人湊在一處,豈不般配?”

菱月聽著二奶奶道:“我可是聽說,不論是老太太,還是二太太,對這位薛九姑娘都十分中意呢。”

菱月心中不由一動。

她很清楚二奶奶對自己心懷不善,本來二奶奶的話,菱月是絕不會貿然相信的。

不過,她剛剛去榮怡堂給老太太請過安,正巧撞見了大姑太太來探望老太太。

大姑太太是老太太親生的姑娘,二奶奶口中上一輩裏與薛尚書府聯姻的正是這位大姑太太,大姑太太嫁的是如今的薛尚書的二弟,這般算來,薛九姑娘就是大姑太太的侄女了。

方才,大姑太太確實跟老太太提到了這位薛九姑娘,菱月也聽到一耳朵。隻是當時未知前因後果,菱月並不曾把這事往七奶奶身上想罷了。

二奶奶目光灼灼地盯著菱月,一臉快意的笑容。

菱月不慌不忙地道:“如今我們奶奶還健在,薛九姑娘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二奶奶怎好把她和七爺扯到一處?還請二奶奶慎言。”

說罷,菱月帶著兩個丫鬟,施施然和二奶奶一行錯身而過。

錢媽媽心裏直跺腳,每次和這丫頭正麵遭遇,二奶奶明明穩操勝券的,卻屢屢因為心急說了錯話,回回占不到上風,說起來也是氣人。

二奶奶雖也暗悔自己失言,到底不肯服輸,錢媽媽連忙過來,又是安撫又是奉承地道:“老奴瞧著那丫頭也就是硬撐罷了,死鴨子嘴硬而已。奶奶且等著瞧笑話,試問哪個做主母的能容忍後院裏有這樣一個妖精喲。等新奶奶進了門,有她好看的!”

這廂,菱月主仆三人默默地走在回梨白院的路上。

鈴鐺先開了口:“這可怎麽辦。看樣子七奶奶是真不行了,上頭都開始給七爺物色續弦了。”

綠波看一眼菱月,也是一樣的憂心。

比起兩個丫鬟,菱月看上去更能穩得住,她瞥一眼兩個丫鬟,不慌不忙地道:“別人的事咱們管不了,那就做好咱們自己的事。”

回到梨白院,菱月打發掉兩個丫鬟,關起門來獨自一人靜靜地尋思了好一會兒。

她現在的生活看似安穩,實則危機四伏。

七奶奶要是沒了,七爺守上一年妻孝,出孝後必然另娶。

以後梨白院的日子必然不能再似今日這般平靜。

留給菱月的時間並不多。

尤其是,老太太年紀大了,如今一年老似一年,莫說現實情況如此,就是老太太能長長久久地活著,真要有什麽事,老太太權衡利弊之下,也未必會護著她。

二太太又不喜歡她,上次她過去請安,二太太隻略叮囑她兩句,讓她好好服侍七爺,就草草地把她打發了。

菱月心裏有數,知道這裏頭有丁嬤嬤的緣故,也有其他的緣故。

總之她是討不了二太太的好的。

等新奶奶進了門,更不消說,自來妻妾之間就是明爭暗鬥不斷的,菱月自小長在顧府這樣的大宅院裏,這些於她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兒。

菱月對此不抱任何幻想。

如此局麵之下,真正能保護她的,隻有七爺一人。

唯有七爺。

今日這事一出,菱月倒越發把事情看得清楚。

一年的時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她要做的,她必須做的,就是把七爺的心牢牢地抓在手裏。

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

菱月如今算著日子,一兩日,至多兩三日,她就要去一趟榮怡堂,給老太太請請安,說說話什麽的。

一來和老太太之間的關係須得維持,二來也是做給七爺看的。

這一日,菱月又來了榮怡堂。

樊老姨娘也在。

如今樊老姨娘身子已經大好了,天氣又暖和,榮怡堂裏時常能看到樊老姨娘的身影,樊老姨娘每每在榮怡堂一呆就是小半日,陪著老太太說說家常,打打葉子牌什麽的。

老太太問起七爺的起居。

菱月一樣一樣都說得清楚,又細致又體貼。

老太太聽得連連點頭,心中十分滿意。

樊老姨娘在一旁笑道:“這樣一個貼心人兒,七爺可真是得著了。都說老太太偏疼七爺,我如今才算是信真了。這樣一個可人兒,旁人若向老太太討要那是再要不走的,這也就是咱們七爺,老太太才舍得給。”

老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光疼小七一個,我難道不疼菱丫頭?旁人別說沒有敢問我討要的,便是有,我也再不能給。也就是一個小七,我尋思著,菱丫頭跟了他倒不算委屈。”

樊老姨娘笑道:“這倒是真的。咱們七爺這樣的人物兒,那真是人中龍鳳一般的,上哪裏找去。菱丫頭得著這樣一個女婿,就偷著樂去吧。”

一番話說得丫鬟婆子們都笑起來。

菱月搖晃著老太太的衣袖,不依道:“老太太快瞧瞧姨娘,每每地招著大家都來取笑我,再要這樣,這榮怡堂我可再不敢來了。”

老太太一聽,指著樊老姨娘笑道:“聽見沒有?菱丫頭要不敢來了,回頭我隻管問你要人。”

樊老姨娘一聽笑得不行了,榮怡堂裏一片歡聲笑語。

大約三個月前,菱月還曾經冒著大雪向樊老姨娘求助過,樊老姨娘也是慨然相幫,不過,如今時過境遷,那些話也就無人再提了。

菱月剛來不久,一個二等丫鬟就進來稟報:“大姑太太、薛大太太並幾個姑娘已經到了二門上了。”

菱月不意這麽巧,竟然遇上薛府的太太們帶著姑娘們來走親戚。

菱月不由想到了那位薛九姑娘。

雖是親戚,之前也必有拜帖奉上的,隻是菱月又不是時時呆在榮怡堂的,上哪裏知道這些事情去。

菱月笑道:“我來得不巧了,不若我先回避了,改日再來跟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卻道:“不妨事。既然遇上了,你正好也見一見。”

老太太這話,似有深意。

菱月心中一動。

樊老姨娘借口身子乏了,提出要走,這回老太太倒沒攔著。

很巧的是,樊老姨娘剛走,十六奶奶倒來了。

最近十六奶奶時常過來榮怡堂,陪著老太太說說話什麽的。

老太太一見她就笑了:“你來得正好。你雖是個新媳婦,難得性子穩妥,口齒又伶俐,正好陪著親戚們說說話。”

正說著,薛府一行人就進來了。

這其中,大姑太太是老太太的親女兒,關係之親近自不必說,老太太和薛府大太太寒暄過,薛府的幾個姑娘都過來見禮。

這幾個姑娘裏頭,有一個正值十七八歲的芳齡,薛大太太笑著在一旁做介紹,這一位在姐妹中行九,正是薛九姑娘。

還有兩個姑娘年齡要小一些,老太太主要是拉著薛九姑娘問話。

菱月立在老太太身側,一切盡收眼底。

這位薛九姑娘論相貌說不上多好看,勝在性格開朗、舉止大方,兼之笑臉迎人,看上去不難親近。

薛大太太則注意到菱月的存在。

老太太順勢做了介紹:“這是小七的屋裏人。”

又讓菱月過去見禮。

十六奶奶坐在對麵的杌子上,正好能把菱月看得一清二楚。

自薛家的人進來,菱月就一直立在老太太身後,很是安靜低調。

臉上也笑微微的,整個人顯得十分得體。

如今被老太太點到,菱月依言出來,對著薛大太太行了半禮:“妾身甄氏見過大太太。”

又轉向薛九姑娘等人:“見過幾位姑娘。”

十六奶奶最近往榮怡堂跑得勤,她是聽到過一點風聲的。

要說菱月什麽也不知道,十六奶奶是不大相信的。

在十六奶奶看來,菱月神情間既不見張揚,也不見怯懦,頗有一種隨從時分的從容氣度。

十六奶奶看了心中倒頗為讚賞。

菱月一身打扮頗為體麵,她梳的又是婦人頭,因此老太太雖隻介紹說她是顧七的屋裏人,薛大太太等人卻看得明白,知道她是被正經收了房的。

要是依顧府的規矩,菱月身為姨娘,既給薛府的幾個姑娘行了半禮,此時薛府這幾個姑娘就該起身還禮才是。

薛府這幾個姑娘顯然是以薛九姑娘為首的,薛九姑娘臉上雖笑吟吟的,卻顯然沒有起身還禮的意思。

菱月也知道這上頭一家有一家的規矩,便隻是安安靜靜地退回老太太身邊。

菱月相貌舉止都是沒得挑的,任誰見了也要讚一聲好,薛大太太臉上帶著三分笑,直對著老太太誇顧七有福氣,屋子裏氣氛很是融洽。

薛大太太帶著姑娘們在榮怡堂坐了約莫有半個時辰,便在大姑太太的提議下,一行人又往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去了。

客人一走,老太太也乏了,榮怡堂這頭便也散了。

十六奶奶回到自個兒院子裏,同陪嫁丫鬟翠縷談論起甄姨娘這個人來,說道:“一向聽說七爺寵愛甄姨娘,我本來還尋思著這個事一出,對甄姨娘打擊該是最大的,甄姨娘還不定怎樣呢,一哭二鬧三上吊也不是不可能。不成想今日人都到了甄姨娘跟前兒了,甄姨娘卻一點不見失態,一舉一動都十分得體,說真格的,我今日真是對她刮目相看了。這可真真是個難得的人物兒。”

十六奶奶對菱月評價很高。

尤其菱月又這樣年輕,正是容易為感情傷神的年齡,難得她還能保持這樣的清醒,舉止又這般得體。

要是菱月為爺們一點寵愛就衝昏頭腦,失魂落魄的,十六奶奶反倒瞧不上她。

翠縷伺候十六奶奶多年,知道自家主子眼光向來獨到,當下笑道:“難得有奶奶看得上眼的人,既這麽的,咱們以後就多去尋甄姨娘說說話,奶奶也可打發一下時光,不然鎮日裏也是無趣。”

十六奶奶卻搖搖頭,對這話並不讚同:“我覺得她好是一回事,要不要去結交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七奶奶眼看不行了,梨白院裏要進新人,我這時候巴巴地跑去結交甄姨娘算是怎麽回事?我就是要結交,也是和新進的七奶奶結交,這才是正經道理。”

翠縷一聽這話,忙笑道:“奶奶說的很是。瞧奴婢這張嘴,說話都不過腦子的。”

當天晚上,薛府的一處院落裏,薛大太太同九姑娘關起門來,母女二人也重點說起了甄姨娘。

薛大太太分析道:“顧七今年二十七了,他這個年齡,後院裏隻有一個甄姨娘,這已經是難得的幹淨了。”

薛大太太是很想做成這門親的,雖說女兒嫁過去就是續弦,名頭不好聽,但是架不住顧七前程遠大啊,光這一條就能把所有的不利因素全部抵消掉,加之那顧七又相貌出眾,且又沒有兒子,自家的九姑娘嫁給他也不算委屈了。

薛大太太頓了頓,說道:“至於那個甄姨娘……”

薛大太太唯一擔心的一點,就是那個甄姨娘。

她擔心的倒不是甄姨娘本身,在薛大太太看來,那甄姨娘再是美貌,她身份在此,根本不足為慮,薛大太太怕的是九姑娘鑽這個牛角尖。

薛九姑娘一笑,把話接過去道:“至於那個甄姨娘,就再看,她要是本分呢,我也不會容不下她,她要是個不安分的,我也有的是法子治她。有規矩禮法壓著呢,隻有她怕我敬我的,我還能怕她不成?母親盡管放心就是了。”

薛大太太十分欣慰:“我的兒,你明白就好。”

其實現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畢竟顧府七奶奶還沒咽氣呢,薛府也就是仗著親戚之便,早早地得知了這個消息,心思這便活絡起來,有心試探一下顧府的意思。

一切尚不明朗。

最起碼一點,事情真要拿到明麵上來說,非得等到顧府七奶奶真正咽了這口氣不可。

七奶奶病重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顧府下人中間不脛而走。

這一日,二門上的劉婆子找了過來,她是給菱月帶話來的,梁氏想見菱月一麵。

菱月便猜著梁氏是為著七奶奶的事。

梁氏想進府探望女兒,這事說起來倒不大,隻是再小也得有人安排,菱月都用不著去秋香院找大奶奶,她讓綠波去找了宮大家的,把事情一說,宮大家的磕絆都不帶打一個的,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日上午,菱月便在西廂房裏見到了梁氏。

自菱月那日出閣,這還是梁氏第一次見到女兒。

兩個多月不見,菱月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一身精致的緞子衣裳,頭上插的手上戴的不是金的就是玉的,十分的體麵,十分的富貴,十二分的美貌。

住的又是雕梁畫棟。

乍一看,恍似神仙妃子一般。

屋子裏兩個丫鬟一個婆子,隻伺候菱月一人。

菱月對這一切顯然已經習慣,沒有半分的不自在。

丫鬟上過茶,菱月便讓她們都下去了,梁氏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聽她十分擔心地道:“娘聽到一個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娘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想著來問問你,聽說七奶奶病重……”

菱月並不打算哄騙梁氏,點頭承認了:“我也聽說了,應該是真的。”

梁氏呆住,半晌才喃喃道:“這可怎麽辦……”

七奶奶一旦沒了,七爺隻需守一年妻孝,出孝後必然另娶,這道理人人都懂。

菱月道:“娘也不要太擔心了。將來新奶奶若能和和氣氣的,自然最好,若她不能,女兒卻也不是那由著人搓圓捏扁的人。便是新奶奶想當下一個二奶奶,女兒卻做不成第二個寧姐姐。甭管誰來做這個新奶奶,她會明白這一點的。”

菱月言辭冷靜,神情淡然。

梁氏看著眼前的甄姨娘,她忽然感覺到幾許陌生,這還是那個待人真誠、感情熱烈的月娘麽?

梁氏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