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菱月麵露疑惑:“七爺, 您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
顧七眼波微動,這還是頭一次,這姑娘主動對他露出了堪稱真實的一麵。
顧七不覺微笑起來:“姑娘, 我在討你的歡心, 這還看不出來麽?”
這是接近調情的話, 或許, 就是在調情, 菱月聞言也微笑起來。
餘下的這後半生,她注定要依附他來生活, 隻有她需要他的,她來討他的歡心都還來不及,他哪裏需要來討她的歡心呢?
這一日,西廂房裏,菱月把習字紙覆在字帖上,照著字帖在描字, 鈴鐺端著茶盤進來了,把茶盤放在了別處, 菱月早就叮囑過他們, 她練字的時候, 不許把這些茶茶水水的東西往桌子上放, 怕不小心打翻了弄汙了字帖。
菱月寫完這一筆,過去喝茶。
鈴鐺趁機說話,就見她得意洋洋地道:“外頭的人聽說七爺連這樣的字帖都給姨娘使, 都羨慕得不得了呢。現在咱們走到哪兒都有人趕著來巴結, 說句話聲調都比旁人高, 嗐,可真夠神氣的!”
菱月聞言一頓。
鈴鐺她們肯定是忍不住要把這些事往外頭宣揚的, 她竟也沒有想過要攔著她們。
菱月品了品這裏頭的味道,忽地一哂。
說到底,其實還是底氣不足。
七爺什麽都好,可就是……
夜深人靜是有的,紅袖添香也並不缺少,可是事情偏偏不按菱月設想的去走。
有時候想想也真夠泄氣的。
一晃眼又是七爺休沐的日子,七爺上午有事出去了,中午菱月午歇起來,忽地聽到一道幽微的琴聲。
琴音傳到這裏已是細微,卻聽得出有著動人的曲調。
菱月本來要問七爺回沒回來的,這下也忘了,她出來西廂房,尋著這琴聲過去。
這琴聲顯然是從他們院子裏傳來的,菱月循著這琴聲,最後來到院子裏一處青竹掩映的清幽之地。
粉牆碧瓦,那琴聲透過碧紗窗傳出來,淼淼動人心。
菱月站在青竹外頭,安靜聽著,這琴聲相當動人,又有些許傷感之意,菱月不知不覺間竟然流下淚來。
裏頭的人彈了多久,菱月就在外頭站了多久。
最後琴聲停下來,餘音渺渺。
裏頭屋裏有人出來了,菱月忙往青竹後頭躲了躲,慌忙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淚水。
那腳步聲不疾不徐,朝著這邊過來了,最後一雙金絲暗紋的玄靴停在她麵前一兩步處。
菱月抬起眼睛。
七爺就站在麵前,垂目往她臉上看,問她:“你怎麽哭了?”
一陣微風拂過,竹影晃動,菱月一雙眼睫濕漉漉的,不好意思地道:“七爺的琴彈得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聽得哭了。”
這琴聲實在動人,讓人聯想到春光的逝去,或者說最美好的時光一去不複返,勾惹起人心中無限的情緒,無端地讓人傷感。
七爺眼波微動,點頭歎道:“你聽懂了這琴音。”
這已是極好的評價了,畢竟菱月在這方麵是毫無造詣的,菱月略微心安,就聽七爺又問她:“你會不會彈琴?”
菱月搖搖頭:“妾身哪裏會這個。”
這答案並不出顧七所料,顧七唇角一牽,讓菱月跟著他進來。
七爺的琴室,菱月還是第一次踏足。
比起別的屋子,琴室裏陳設要簡單許多。
其中最顯眼的,就是碧紗窗前的一張琴案,一張七弦琴靜靜地躺在上麵,琴身是紫檀木色的,有一種古雅的質感。
顧七帶著菱月走過去,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撫,就是一串動聽的樂音,餘韻悠長。
書上說琴聲能繞梁三日,說的就是七弦琴這不絕的餘音,旁的樂器再不能有這樣的效果。
許是剛剛流過淚的緣故,菱月一雙眸子水亮亮的,隻管盯著七爺的動作瞧,一看就很喜歡。
顧七道:“你也試試看。”
菱月略顯遲疑,到底還是伸出手來,學著七爺的樣子,指腹輕輕地撫過琴弦。
琴弦發出聲音,聲音顯得有些滯澀,遠沒有七爺那樣的流暢自如,卻已經足夠讓人心生歡喜。
這還是菱月生平第一次摸到琴弦呢。
顧七欣賞地看著她的手,骨肉勻停,手指纖長,這是一雙天生適合彈琴的手。
對菱月,顧七如今也算摸著了一點門道,之前他給她送胭脂水粉等物,她麵上喜歡,心裏實則一般,輪到他教她寫字的時候,她的反應就和之前不大一樣。
她聽琴聲能聽得流淚,非是愛琴之人,不能如此。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把鑰匙塞到了顧七的手裏,一把打開這姑娘心門的鑰匙。
顧七唇角一牽,道:“你既聽得懂琴音,不學琴可惜了,從今天開始我來教你。”
菱月一雙杏眼微微睜大了,一時甚至說不出話來,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可是顯然並沒有,菱月有些緊張,又有些不安,這和七爺指點她練字還不一樣,菱月之前就識字的,不過是寫出來的字不好看罷了。
可是琴這東西,菱月從來沒有接觸過,她沒有一星半點這方麵的知識,她對彈琴一事是一竅不通的。
顧七讓菱月坐下,菱月有些許遲疑,顧七伸手微微按住她一邊的肩膀,菱月不由自主地就在琴案前坐下來。
這一日,顧七教給菱月右手的幾個基本指法,分別是挑、勾、抹、剔、摘、托、劈。
顧七還說:“這張琴叫鳴鳳,你以後可以隨時進來,就用鳴鳳來練琴。”
這日晚上,菱月做了夢,具體夢到什麽醒來就記不清了,唯一確定的是,夢裏有琴,有琴聲。
夏日已至,天越發亮得早了,如今送走七爺之後,菱月會回到西廂房用早飯,待菱月用過了早飯,晨光也就灑滿了屋子,菱月淨過手,會徑直去院子裏的明心齋裏練琴。
粉牆碧瓦的屋簷下,題著“明心齋”幾個字,菱月喜歡這個名字。
美妙的聲音在指尖流淌出來,菱月再次確定,原來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個。
如果說練字的理由有很多,並且需要毅力來堅持的話,那麽彈琴就完全是發自內心的。
菱月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站在人家院牆外頭,聽裏頭的琵琶聲,一聽就是小半日。
後來進了內院,府裏這許多千金小姐,她們出身高貴,前呼後擁,穿金戴銀,高床軟枕,小時候的菱月便是羨慕過,也隻有一點點,惟有一點,讓小時候的菱月一直羨慕到如今。
這一點就是,這些千金小姐們,是可以學琴可以彈琴的。
對菱月來說,這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沒有閑暇,沒有琴,沒有練琴的地方,也沒有先生教她,一樣一樣都是無法克服的困難,故此她心裏再喜歡,也就隻能喜歡喜歡罷了。
可是如今,這個夢想竟然出乎意料地實現了。
由此可知,世事實在難料。
她如今竟也能一個人坐在琴室裏,學著彈琴,想彈多久就彈多久。
有時候,菱月甚至會有一種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的感覺。
叩叩,門扉上傳來叩門的聲音,綠波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主子,已經一個時辰了,該歇歇了吧。”
菱月戀戀不舍地收了手。
從明心齋裏出來,菱月也並不急著往哪裏去,她如今有大把的閑暇,菱月帶著綠波在院子裏走了走。
夏日裏,院子裏草木茂盛,春光雖然過去,可是夏日也有夏日的勃勃生機。
菱月看到一叢小**,花盤雖小,但星星點點的,長得茂盛,十分的陽光可愛,菱月停下來交代綠波:“你回房拿剪子去,咱們減下來幾支,拿回去插瓶。”
這地方距離西廂房不算近,綠波笑道:“咱們先逛著,我回頭再過來剪就是了。”
菱月卻道:“我自己動手剪才有趣,你快回去拿去。”
綠波笑著去了,一會兒取了剪子回來,菱月接過剪子,輕快地走前兩步,在花叢前矮下身子,果然自己動手剪下了幾支,剪子交給綠波拿著,菱月自己捧著小**,心情很好地順著小路往回走了。
就聽綠波在一旁道:“主子現在能這樣,我看著倒比原先要好得多,主子現在臉上笑容都多了。”
菱月的變化綠波是眼看著的,自家主子以前興致一向不高,對什麽都淡淡的。
就比如說插瓶這事,以前都是她和鈴鐺兩個人負責的,菱月連瓶裏插的什麽花都不大關心的,更遑論自己動手剪花回去插瓶了,這是以前再沒有的事兒。
如今卻不一樣了。
就好像暗處的一朵花移到了陽光下,漸漸地明媚起來了。
實在是可喜的變化。
綠波這個做丫鬟的都發現了,更遑論菱月本人,她早就發覺,如今她的心情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七爺不是個難伺候的主子,相反,他待她很好。
他會指點她寫字,會把牛乳讓給她的橘團喝,更重要的是,他還教她彈琴。
在彈琴的時候,菱月是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的,琴聲響起的時候,再多的憂慮都被忘卻了。
菱月如今每日都有大把的閑暇,養養貓,逛逛園子,練練字,彈彈琴,做做針線,悠閑的日子裏漸漸也感覺到充實。
這一晚,菱月給顧七彈了一曲《湘妃怨》,這是一首很簡單的曲子,顧七教給她的,菱月如今已經能很流暢地把它彈出來。
更深層的韻味還需要時光去打磨,不過,她如今初學,能彈成這樣已是相當不錯。
顧七麵露讚賞,如果說在練字方麵菱月的表現還隻是可圈可點的話,那麽在彈琴方麵,菱月的表現就是十足讓人驚喜了。
顧七翻過譜麵,翻到一首《鳳求凰》上。
燭光搖曳,菱月坐在顧七身邊,兩人湊在一處看著這首曲子,顧七聲線溫潤,一一給她講解這首曲子的要點和難點,一邊講解一邊在鳴鳳上給她做示範。
夜風透過碧紗窗吹進來,帶著他的聲音拂到她的臉頰上,吹動了額角的發絲,有種癢癢的觸感。
他的指尖拂過琴弦,這隻手膚色白皙,指節圓融,很是受看,且又修長有力,分明有著女子沒有的力量感。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在耳邊,男子的聲音是另外一種質感,在這個夏日的夜晚,這聲音好像附著著某種磁性似的,有一種別樣的魅力。
“……就像這樣,明白了嗎?”他轉頭看過來。
菱月的眼睛從琴麵上移開,抬起頭來,視線與他對上。
他有一雙丹鳳眼,鳳目修長,這樣斜睨著看過來的時候,有一種高貴的質感。
這一刻,菱月的一顆心好像漏跳了一拍似的,菱月一時有點心慌,她慌忙躲開了視線,不敢再與他對視,隻胡亂地點點頭。
……
盂蘭盆節的前幾日,菱月靜下心來,好好地寫完了一篇《心經》,晚上拿給了七爺看。
菱月練字時日還短,不過比起以前,進步是很明顯的。
七爺看過,點頭稱讚道:“寫得不錯,看得出來是下了功夫的。你這樣有心,老太太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其實老太太喜不喜歡,如今於菱月並不怎樣重要,不過,能得到七爺的讚許,菱月卻著實有幾分高興。
第二日,菱月去了榮怡堂給老太太請安,恰逢十六奶奶也在,正陪著老太太說話呢。
菱月和十六奶奶年齡相仿,如今接觸多了,見麵的時候彼此間也頗能說上幾句話,十六奶奶顯然是個聰明人,菱月和她再沒有什麽不愉快的。
不過,彼此身份不同,她們私下裏並沒有什麽交情。
菱月向老太太奉上了這一篇《心經》。
十六奶奶湊過去和老太太一起看。
十六奶奶並不知道菱月以前的字寫得如何,見了隻是笑道:“甄姨娘實在有心了。”
老太太雙手捧著這篇《心經》,湊近了去看,卻又是喜歡又是驚訝的,點頭肯定道:“確實用心寫了。菱丫頭,你這筆字看著可比以前好多了呀。”
顧七在教菱月寫字的事,老太太是有所耳聞的,不過老太太並未怎樣放在心上,原想著不過是男女之間的小情小調,如今一看,倒不盡然。
菱月聞言微笑道:“說起來也是七爺對老太太的孝心。七爺得知我想給老太太抄寫經文,供老太太盂蘭盆節上使,這些日子每日裏都會抽點工夫出來,在寫字上指點我一二。我也是沾老太太的光,竟然能得七爺的指點,這字自然寫得比以前好些。”
這話說得動聽,且老太太又見他二人相諧,心裏越發喜歡了,把這篇《心經》遞給了蘭草,交代道:“仔細收好了,過兩日頭一份就用菱丫頭這個。”
蔡媽媽見老太太喜歡,也過來湊趣,開起菱月和七爺的玩笑,大家聽了果然都笑起來。
要換了之前,菱月會應景地做出羞澀的樣子,又或者不依,拉著老太太讓老太太評理,逗老太太開心。
今日不一樣,在眾人善意的笑聲中,菱月身在此處,卻有一時的出神,自己在想些什麽,自己卻也說不清楚。
十六奶奶身處眾人中間,雖也和其他人一樣笑著,周圍人的表現卻又盡收她眼底,這其中,自然也包括菱月的。
十六奶奶心中不由得一動。
從榮貽堂告辭出來,十六奶奶不覺笑了一聲,和自個兒的陪嫁丫鬟翠縷說話:“甄姨娘到底是不是個聰明人,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這話沒頭沒尾的,翠縷沒聽明白,笑道:“這是怎麽說的?我竟聽不懂了。奶奶以前不是還對甄姨娘高看一眼的,誇甄姨娘聰明的麽?”
十六奶奶道:“以前歸以前,如今她還能不能把持得住,就看她自己的了。”
翠縷道:“奶奶這話我越發聽不懂了,奶奶快別賣關子了,快給我講講。”
十六奶奶這才把話說明白,又道:“剛才大蔡媽媽打趣她和七爺,甄姨娘的表情很耐人尋味呀,你都沒看見?白長一雙眼了。”
翠縷聽了笑道:“原來奶奶說的是這個。這有什麽。我聽說七爺很是寵愛甄姨娘呢,連名家字帖都拿出來給甄姨娘使,最近還聽說七爺在教甄姨娘彈琴呢,兩個人郎情妾意的,七爺又長得這麽俊,甄姨娘會動心也是常情吧,她又不是個石頭做的。”
十六奶奶道:“正因為會動心是常情,這時候她能不能把持得住,才能看出她是不是真聰明來。好東西大家都喜歡,可也得看清楚自個兒的身份處境。飛蛾還喜歡火呢,真撲進火裏試試看,還不是要把自個兒燒個遍體鱗傷……”
主仆二人順著甬路漸行漸遠,那說話聲也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