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顆大顆的眼淚摔到地上, 碎成幾瓣。

整個世界都在淚水中模糊起來。

蔡媽媽歎了口氣,道:“你也是榮怡堂的老人兒了,在這裏哭哭啼啼的, 像什麽樣子。”

又道:“我讓人送你回去。”

菱月低下頭去, 竭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雙手抹去臉上的淚水, 菱月道:“我自己會走。”

菱月撐住自己, 走出了榮怡堂的屋子。

芳兒這時候也在堂屋裏, 剛好看到這一幕,這廂菱月一走, 芳兒不由得往前跟了一步,臉上不禁露出擔憂之色。

蔡媽媽給芳兒使了個眼色。

芳兒如夢初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堂屋裏此時還有兩三個幹粗活的小丫頭,她們都很吃驚,彼此麵麵相覷的,蔡媽媽的眼睛一個個地盯過去, 麵色嚴厲:“都給我把嘴巴閉嚴實了,要是有敢亂嚼蛆的, 但凡讓我知道一點, 自個兒知道下場!”

幾個小丫頭都低下頭去, 唯唯應是。

這廂, 菱月來的時候腳步匆匆,走出榮怡堂,卻再沒有了目標和力氣, 每一步走下去, 都是茫然, 這一路上幽幽的,恍似遊魂。

芳兒這一路上緊緊地跟著她, 整整一路,菱月是一句話沒有,芳兒難受得想哭,她心裏有些亂七八糟的猜測,偏又一句不敢問,進了甄家的小院,菱月讓她回去,芳兒一步三回頭,不放心地走了。

早春時節,春寒料峭,菱月一臉麻木地關了大門,又上了閂,回過身來,她好像失了全部的力氣似的,整個人背靠在半舊的木門上,眼神呆呆地望著虛空中的某處,也不說往屋裏去,好像渾然感覺不到外頭的冷意。

菱月慢慢地回想著自己,回想著這段時光,甚至回想著這些年。

老太太要給七爺挑丫頭的消息傳開,菱月有美貌,有寵愛,又正值青春妙齡,其實很有可能被老太太挑中。

可是菱月從來沒有真正地擔心過。

她有恃無恐,在內心最深處,她其實是覺得她實在不肯,老太太是不會強迫她的。

這些年老太太對她的寵愛,大家有目共睹,老太太對她的好,非止一點,也非止一年。

菱月能有恃無恐,她所倚仗的,就是老太太多年來的寵愛。

可是菱月現在知道了,這些寵愛老太太可以給她,也可以隨時收回去。

她就是老太太養的那隻波斯貓,想要得到主人的寵愛,就必須乖順,這樣才能討得主人的歡心。

一旦她表現出不順從,主人的寵愛自然也就沒有了。

早春寒意料峭,菱月臉上一片冰涼。

雙臂環住自己的身子,菱月覺得身上很冷,她覺得害怕,因為她忽然吃驚地發現,她其實竟然沒有任何倚仗。

所有以為可倚仗的,都不過是鏡花水月。

她把老太太當作親祖母一樣來敬愛,多年來她和老太太處得跟祖孫似的,這些都沒有絲毫用處。

因為這些都是假象。

她出身卑賤,如何配擁有老太太這般身份尊貴的祖母?

老太太手裏捏著她的身契,決定著她的生死,更遑論區區婚嫁。

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

老太太是她的主人。

菱月在早春的寒意中體認到這一點,心中隻有一片冰涼。

作為主人,也許老太太多年來對她的寵愛並非假的。

菱月甚至知道該怎麽繼續去擁有這些寵愛,隻要她表現出順從,乖乖地照著老太太對她的安排去生活,就好。

春寒料峭,院子裏刮起了寒風,菱月在寒風中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甄二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裏。

菱月走過去:“我娘怎麽樣了?”

甄二回答:“剛睡著了,就是睡得不踏實。”

菱月點點頭:“這幾天得好好地看著她,別讓她做了傻事。”

甄二點點頭,答應著。

其實除了梁氏,甄二同樣擔心菱月。

現在有她這句話,甄二就算放心了。

菱月道:“爹,我好累,我要去好好地睡一覺。你辛苦一些,先看著娘,好不好?”

甄二點點頭:“你放心去睡吧,你娘這邊有我呢。”

菱月走過小院子,進了西廂房,甄二一直目送著她。

從頭到尾,甄二就沒問過老太太那頭是怎麽說的,好像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結果。

菱月嘴角牽了牽,有點想笑。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也許隻有她是個傻瓜。

濃重的疲憊感襲來,菱月隻脫下外穿的大衣裳,就和衣躺進了被窩裏。

這一天一夜,她實在太累了,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外頭天是黑的,讓人分不清是什麽時辰。

梁氏在床頭守著她。

見她醒了,梁氏高興又擔憂地道:“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你都叫不醒。”

梁氏兩隻眼睛都是腫的,臉色也蒼白,可看得出來精神上已經穩定多了。

這就讓人放心不少。

菱月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梁氏道:“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菱月從**下來,梁氏道:“你爹說你從前天開始就沒吃東西,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做點吃的去。”

梁氏出去了,不一時給她提了一壺熱水進來。

菱月起來洗了臉,又慢慢梳順了頭發。

昨天發髻沒解就睡了,一覺醒來頭發睡得亂糟糟的,菱月把發髻解開,又重新梳好。

又換過一身衣裳。

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天光已經蒙蒙亮了,廚房裏有炊煙升起,是梁氏在裏頭忙活。

很日常的情景。

菱月在外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生活是這樣的,不如意的事情會發生的,可是生活還得繼續。

菱月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的角落裏放置著一架小小的多寶閣,最方便的一層,放著一排書,最外麵的一本書,是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

還有一本《本草經》,被菱月拿到了榮怡堂的後罩房下處。

這一本放在家中,想著回家的時候方便看。

菱月伸出一根手指,點在這本書的書脊上,停住不動了。

買書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鮮明得如同昨日。

菱月臉上不覺濕潤了。

恍惚之間,有種做夢一般的感覺。

隻是不知是之前做了一場美夢,還是現在身陷在一場噩夢裏。

過得一會兒,一家三口坐在一張桌子上吃了早飯。

菱月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角油餅。

梁氏勸道:“怎麽就吃這麽一點?你都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多吃點吧。”

她光勸別人,其實自己吃得也少。

菱月道:“我吃飽了。”

她平日也是這樣的飯量,並沒有多餘的胃口。

梁氏也不再勸。

其實誰也沒有多餘的胃口,大家很快就都吃過了,飯桌上沒有了碗筷聲,一時分外的安靜。

還是菱月先開了口。

話是對甄二說的。

“爹,你要是有空,就幫我跑一趟和祥醫館,就是長雀市的北街上,你找到許大夫,把他帶到家裏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甄二還沒有答話,梁氏已經先預感到了什麽,她一下子濕了眼眶,搶先問道:“你要跟他說什麽?”

菱月沒有回答。

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走到這一步,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梁氏好似不能接受,她抓住菱月的手,眼淚已經下來了,語無倫次地說道:“還有別的辦法的,一定還有別的法子,我們再想想辦法……把家裏的銀子都拿出來,還有你大姨家裏,你大伯家裏,親戚們家裏都可以去借一借……借一借,還有許大夫家裏,再問他家裏借一借,興許人家願意借給咱們呢,總得問一問呢……他家裏應該是有銀子的,能借出來不少,一部分就當聘禮了,剩下的慢慢還給他家……”

梁氏嘴裏說的都是傻話。

菱月隻覺得她很可愛。

菱月笑中有淚。

菱月催促甄二,甄二答應一聲,這就去了。

眼睜睜地看著甄二出去,梁氏終於感覺到事情無可挽回,她很傷心地哭起來,嘴裏全是對不住她的話。

菱月安撫性地攬住梁氏,任由梁氏宣泄著這些情緒,這一刻,梁氏好像成了一個小孩子,得由菱月來哄著她,保護她。

菱月哄道:“娘,不是你連累了我,是我連累了你啊。這件事就是衝著我來的,你才是被我連累的那一個。便是沒有你,我也躲不開這一劫啊。”

雖是哄人的話,也是實情。

梁氏哭累了,漸漸地安靜下來。

甄家小院子外麵,隔壁甄四嫂子家裏的大丫一縮脖子,快步走回隔壁自己家裏,大門一關,上了閂,大丫幾步跑進東廂房,甄四嫂子正在**躺著。

右邊的腳脖子崴了,到現在還不能著力,這幾日甄四嫂子都在**歪著。

隔壁甄二家鬧成那樣,甄四嫂子家裏既是鄰居,又實際參與其中,自然沒有不知道的。

大丫把剛才透過門縫在隔壁看到的情景一說,有些不安地道:“娘,咱們是不是……做錯了?”

甄四嫂子一瞪眼睛,罵道:“你一個黃毛丫頭懂得什麽!這些都是暫時的!你甄二叔家裏馬上就要大富大貴了!他家姑娘是有大福氣的!就憑他家姑娘那模樣,以後跟了主子,要什麽沒有?就你這樣的,以後就是給人家當使喚丫頭,人家也不一定要的!你甄二叔甄二嬸以後也要跟著姑娘享福的!多少人都羨慕不來!”

甄四嫂子自問不是一個沒良心的人。

當初宮大家的找上她,白花花的銀子往她眼前一擺,那麽多的銀子呢,甄四嫂子也沒有說一口就答應下來。

還是宮大家的一再跟她保證了,隔壁甄二家以後過的保管是人人羨慕的好日子,甄四嫂子這才同意的。

甄四嫂子吩咐大丫:“把我放銀子的箱子抱過來,我再數一遍。”

大丫給訓得一句話不敢多說,依言把屋子裏放衣物的箱籠打開,扒拉開上頭的衣裳,從最下麵抱出一個黑皮小箱子,遞到甄四嫂子手上。

這個小箱子現在成了甄四嫂子的寶貝,自從得了這個,裏頭的銀子甄四嫂子每天雷打不動要數上好多遍的。

黑皮小箱子打開,白花花的銀子亮出相來。

整整一箱子呢,個個都是大元寶。

甄四嫂子命苦,年輕輕的就死了丈夫,死鬼丈夫還留下了一堆孩子,每個孩子都長了一張嘴,個個都得吃飯。

甄四嫂子在內院就是個粗使,平日也沒有什麽油水可撈,每個月就掙那麽些銀錢,全搭這些嘴上頭。

鎮日辛辛苦苦,偏偏就是攢不下銀子。

那一日,宮大家的忽然叫了她去,白花花的銀子往她麵前一擱,甄四嫂子當時就給驚住了。

她這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麽多銀子。

***

甄二把許茂禮帶來了,是梁氏給開的門。

梁氏剛才雖洗過臉,可是一雙眼睛卻浮腫著,這是遮掩不住的。

許茂禮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點。

剛才在醫館裏,甄二忽地上門,許茂禮就很驚訝。

等甄二說出是菱月在家中等著要見他,許茂禮就更吃驚了。

因為算算日子,菱月這番回去才過了半個月,遠不到再次出府的日子。

這一路過來,甄二話很少,雖說甄二待他,從來不似梁氏那般熱情,可是這一回,卻尤為不同。

許茂禮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氛圍。

現在進了甄家的院子,梁氏又是這般。

許茂禮不由得十分不安。

有心開口詢問,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

梁氏隻有一句話:“月娘在堂屋裏等你呢。”

許茂禮進了堂屋。

菱月一個人在堂屋裏坐著,見人到了,她站起身來。

她上身穿著鵝黃色的薄襖,下麵是淺檀色的綾裙,襯出修長的身段,頭上梳著時下年輕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臉上脂粉未施,清水臉兒,可是依舊明眸皓齒,如水一般的美貌。

一雙眸子如同秋波,隻是望過來,就似有千言萬語。

許茂禮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笑道:“怎麽忽然出府來了?不是說一個月才能出來一日麽?”

菱月也笑了。

一雙眸子裏彌漫上一層水霧,菱月笑中有淚:“許大夫,我不能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