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菱月笑中有淚:“許大夫, 我不能嫁給你了。”

許茂禮臉上的笑容一僵:“不要開這種玩笑。”

菱月眼中的淚水落下來:“老太太挑中了我,要讓我給七爺做妾,這件事已經定下來了, 沒有轉圜的餘地。”

許茂禮愣住了, 沒想到是這樣的理由。

一切的異樣都有了解釋, 許茂禮牙關緊咬:“她不能這樣做。”

菱月道:“她能。她是我的主人, 她手裏捏著我的身契, 她讓我活我才能活,她讓我死, 我就活不成。她有權力隨意擺布我的命運。你就是告到衙門去,也沒有用。”

因為這種權力本就是朝廷認可的,一紙身契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他們無力反抗。

許茂禮也並非世外之人,這些事情他又何嚐不明白。

許茂禮的呼吸急促起來,一張俊臉也憋得通紅, 看得出來,他在拚命地想著辦法, 可是他又有什麽法子可想呢。

過了一會兒, 許茂禮語氣懇切地道:“不行我就去求她, 我跪著去求她, 求她看在這些年你伺候她的情麵上放過你……”

淚水濕了臉頰,菱月雙手抹去淚痕。

“沒有用的,能試的法子, 我已經都試過了……”

菱月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都跟許茂禮說了。

一開始弄出來的八字不合那件事。

後來被拆穿, 宮大家的問她道喜, 她一口回絕。

再就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她不再隱瞞,都跟許茂禮講了。

許茂禮聽得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他好像也終於預感到悲劇的結局,他眼中有淚水滑落,許茂禮慌忙用手背擦去了,道:“你沒跟我說過。”

其實現在說這些都是無用。

菱月現在說這些,也不是為了標榜自己。

她隻是覺得許茂禮有權利知道這些,換了她是對方,出了這樣的事情,也不會希望自己從頭到尾糊裏糊塗的。

許茂禮慌慌張張地道:“我去籌銀子,我回去求我爹娘,我求他們把銀子拿出來,再去親戚朋友家裏借一些,你相信我,我能籌到這些銀子。”

菱月剛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下來。

好奇怪,人眼裏的水好像總流不盡似的。

菱月道:“許大夫,我要多謝你。可是這根本就不是銀子的問題。老太太是絕不肯放我走的,你明白嗎?我就是顧府豢養的一隻金絲雀,注定飛不出這個籠子去。”

她是一隻有著漂亮羽毛的金絲雀,因為羽毛漂亮,她受到了主人的寵愛,也因為羽毛漂亮,她注定要被關在籠子裏一輩子。

也許,所有事情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

菱月雖是賤籍,可她是大戶人家的丫頭,又是近身伺候主子的,論起生活待遇,也許比大多數的小家碧玉還強些。

菱月曾經以為這是自己的幸運。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所有的幸運,背後都有代價。

菱月淚眼模糊地看著許大夫。

是她對不住他。

是她辜負了他。

許大夫本來好好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寧姨娘怎麽樣,關人家什麽事呢。

是她非親非故的,忽然找上門去,結果攪亂了這一池春水。

說好的要一起度過這一生。

言猶在耳,食言的又是她。

從頭到尾,許大夫沒有從她這裏得到一分好處。

她帶給他的,全是傷痛,隻有傷痛。

這一刻菱月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他們兩人之間進展得慢一點,如果初八那日她沒有問他,如果他們沒有把事情說開,如果他們隻是在心裏朦朦朧朧地保持著對對方的好感,一切是不是會更好。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

菱月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我不能不聽老太太的。如果我不聽,頭一個倒黴的就是我娘,接下來就是我爹,再下來,就輪到我了,你明白嗎?”

許茂禮已經呆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許茂禮聲音顫抖地道:“難道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這一刻,許茂禮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

這和之前父母反對這門婚事還不一樣,自己的父母,畢竟是希望自己好的,所以他可以逼迫他們妥協,可是在顧尚書府麵前,他卻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假如說顧尚書府是一棵大樹,樹大根深,那他許茂禮不過是大樹底下的一隻小螞蟻。

跟顧尚書府作對,所謂蚍蜉撼樹,不過如此。

菱月掏出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

“許大夫,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以後,我會好好地去生活,你也要答應我,好好生活,好不好?”

以後都要好好地去生活。

這是菱月最後的願望。

許茂禮忽然有些失神,他喃喃地道:“我在做夢嗎?我覺得好像在做一場噩夢一樣……”

菱月隻有無言,她低下頭去,淚珠摔在地上。

這就是結局嗎?

許茂禮看著菱月,忽然渾身顫抖。

菱月站在對麵,依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樣,臉上的淚水盡管擦去了,一雙眸子裏卻猶有水光。

她的感情是真摯的,那麽動人。

這樣的姑娘,自己卻沒有能力保護她。

許茂禮忽然用雙手捂住臉,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的眼淚卻從指縫中湧出來,崩潰似的道:“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

許茂禮恨自己的軟弱無力。

如果他不是一個小人物,如果他擁有可以和顧府相抗衡的實力,顧府就不能不顧忌他,顧府就不敢這樣隨意地對待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大夫,像他這樣的小人物,顧府根本不會考慮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他連和顧府對話的資格都沒有。

許茂禮恨這一切。

菱月笑中有淚。

他和梁氏一樣,一個個拚命地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這都是因為他們愛她的緣故,其實這些事情和他們有什麽關係呢。

要說對不住,也隻有她對不住他的。

等許茂禮最崩潰的一陣過去了,稍微平複下來一點,菱月含淚再次請求:“許大夫,你還沒有答應我,以後你要好好地生活,就像以前一樣。”

許大夫擁有和藹的雙親、優渥的家境、出眾的外表,他所從事的行當也受人尊重。

他的生活是幸福美滿的。

這也正是他應該擁有的人生。

以後也該繼續這樣下去,菱月相信他會擁有一切的,他會擁有嬌妻愛子,建立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

這也正是菱月所盼望的。

如果隻是因為中間偶然認識了一個她的緣故,許大夫的人生就變得糟糕了,如果他失意,如果他消沉,如果他的人生不能再像原本應該有的那樣圓滿幸福,這是菱月不能接受的。

許茂禮怔怔地望著她,成行的淚水靜靜地在他臉上流淌,他說:“我忘不了你,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

菱月又哭了。

這個人是多麽可愛啊。

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他了。

時光一點點地流淌而去,該說的話都說過了,該走的人也不得不走。

他們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這一別,就是一生。

許茂禮離開的時候,菱月站在堂屋門口目送他。

近午的陽光打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都罩上了一層斑斕的光暈。

他那麽好,好到就像她做的一個夢,一個色彩斑斕的美夢。

彩雲易散,美夢易碎,所以他現在要在陽光中消失了。

人生還那麽漫長,可是這個人卻再也不會出現。

天亮了,已是夢醒時分。

許茂禮走了之後,菱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一個人在床頭上靜靜地坐著,她在發呆嗎?菱月自己也不知道,時間一下就過去了,等回過神來,天光都暗淡下來。

菱月之所以回神,是聽到院子裏有動靜。

菱月出來院子一看,原來院子裏來了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道:“宮大娘子派我過來的,讓我過來看看。”

梁氏麵色冷淡,她就是滿肚子的怨氣,對著這樣一個毛丫頭也發作不了。

菱月瞅著這小丫頭,忽然道:“你回去告訴宮大娘子,我想和她見一麵。”

小丫頭答應一聲,大約也看出來自己不受歡迎,忙不迭地離開了甄家小院。

梁氏把大門一關,回過頭來跟菱月說話:“你見她做什麽?跟她有什麽好說的。”

梁氏都要恨死宮大家的了。

菱月默了默,道:“她和咱們一樣,說到底也是下人,上頭怎麽吩咐,她就怎麽做事。擰著非要和她過不去,又有什麽意思。”

這話梁氏沒法反駁,隻是心裏過不去這個坎罷了。

這廂,小丫頭回到府裏,找到宮大家的,把菱月的話一說,宮大家的當即露出了笑容,知道事情成了。

晚上,宮大家的夫妻二人關起門來說話。

宮大家的說:“早這樣多好。非得折騰這麽一大圈。”

又歎道:“你說說我是不是倒黴催的,好端端的這樣的事兒怎麽就攤上我了?我這是一邊把人往高處送,一邊竟幹的是得罪人的事兒,這叫什麽事喲。”

宮大道:“她要是個明白人,這一茬揭過去就揭過去了,以後也不會與你為難。”

這個“她”,說的自然是菱月。

宮大家的歎道:“但願如此吧。”

宮大道:“你準備什麽時候過去?”

宮大家的道:“總不能她一叫我,我就巴巴地過去吧。以後她眼裏就沒人了。多少得晾一晾她。”

宮大提醒她:“差不多就成了。別真把人給得罪了。”

那丫頭以後跟了七爺,又逢上七奶奶這個不成氣候的,但凡那丫頭爭氣一點,以後前程是盡有的。

宮大家的白丈夫一眼:“這還用你說,我心裏有數。”

第二日午時,甄家吃過午飯,又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宮大家的再次登門了。

一進門就笑道:“我來遲了。本來今個兒上午就想來的,偏生人人都有事來找,我實在脫不開身。”

梁氏臉上冷淡,沒多少話跟宮大家的講。

宮大家的倒也不介意梁氏這種態度,她這幅笑臉主要是對菱月擺的,這話也主要是跟菱月講的。

菱月見狀,便把宮大家的請去自己屋裏說話。

請人在方桌上坐下了,菱月方低著頭道:“難得嬸子還願意來見我。其實我都沒臉麵對嬸子了。上次我頭腦發昏了,衝著嬸子說了那麽多難聽的話,現在想想,真是該死了。嬸子要是生氣,隻管打我罵我,我隻有受著的。隻要嬸子能消氣。”

宮大家的笑容滿麵:“我的好姑娘,哪個舍得打你喲,我心裏疼你還疼不過來呢。之前的事情也不能怪你,嬸子知道你也是心裏著急。嗐,那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誰也不許提它了。你也不許再提。我從現在開始就都忘了。”

菱月道:“嬸子大度,我都明白。可是老太太的屏風可怎麽辦呢?我們家的情況,嬸子也是知道的,就是把我們家這些人捆一起賣了,也再值不了這麽多銀子。我想到這個,心裏就沒有不著急的。我們家裏鬧出這樣的事,便是七爺那裏,我隻怕也沒有臉麵去伺候他了。”

既說到七爺,就算是說到正題上了。

宮大家的親親熱熱地握住菱月的手,笑道:“還把你家捆一起賣了,看看誰敢!莫說是老太太那裏,就是我這一關他都過不去!我的好姑娘,你就放心吧。老太太還差你家這兩個銀子使不成?今個兒老太太已經發話了,不看僧麵看佛麵,既然是你娘,這事就算了。以後都不許再提了。隻要以後你把七爺伺候好,比什麽不強呢?”

宮大家的做事敞亮,很快又道:“你放心,嬸子之前說給你的,還有說給你家裏的,通通算數。回頭就讓你宮大叔給你爹升個管事做,再給你娘安排個體麵的差事,以後你家跟以前可不一樣了,總得體體麵麵的。七爺麵上也好看,也是你做閨女的對爹娘的孝敬。再來,這又是咱們七爺納妾的大喜事,送來你家的財物隻有豐厚再豐厚的,你爹娘便是隻靠著這些東西,也保管舒舒服服地過後半輩子,你就放心吧。到時候再把喜事風風光光地操辦起來,一定給你做足臉麵。你盡管放心,一切都有嬸子操心,你隻管安安心心地等著當新娘子。你家裏要是還有什麽要求,隻管提出來,嬸子就沒有不答應的。”

菱月聽著低下頭去,一副未出閣姑娘家的羞澀模樣。

“這些事情嬸子該跟我爹我娘商量去,我一個姑娘家,嬸子倒跟我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