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宮大家的在暖閣裏說話的時候, 菱月就在屋簷下幹站著,一時連自己出來要做什麽也忘了,心裏那叫一個煎熬。

等宮大家的從屋子裏出來, 菱月的眼睛立刻跟過去, 企圖從宮大家的臉上看出一點蛛絲馬跡。

可是宮大家的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 甚至於都沒有給她一個正眼, 隻見她目不斜視地從堂屋裏邁出來, 徑直離去了。

菱月鼓起勇氣進了堂屋,裏頭的暖閣靜悄悄的, 聽不到什麽動靜。

菱月以為暖閣裏會出來人,老太太會把她叫進去說話,菱月忐忑不安地在堂屋裏等待了好一會子,最後終於等出來一個蔡媽媽。

菱月站起身來。

蔡媽媽看了她一眼,眼裏有內容。

菱月已經做好了準備,隻待蔡媽媽一開口, 菱月就去暖閣裏麵對老太太,事情到得這個地步, 前頭等著她的便是疾風驟雨, 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可承受的。

蔡媽媽一開口, 卻是把幾個大丫鬟都叫進去伺候老太太。

菱月呆了呆, 隻得隨著眾人一起進去。

此時此刻,整個榮怡堂裏,除了老太太、蔡媽媽和菱月三人, 或許還要算上半個芳兒, 其他人都是什麽也不知道的, 此刻都隻是尋常的樣子。

菱月悄悄地往老太太臉上看去,老太太臉上並沒有明顯的表情, 可是菱月伺候老太太這麽多年,老太太的不愉快,菱月焉能看不出來。

連蔡媽媽也沉默許多,不像往日那樣一味哄著老太太高興。

菱月攥緊了袖口,低下頭去。

一連幾日,老太太始終沒有單獨把菱月叫去問話,便是菱月有心主動向老太太請罪,卻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老太太身邊始終圍繞著一堆伺候的人。

當著這些人的麵,要說些什麽是不可能的。

宮大家的也並沒有再來找她,菱月使了小丫頭去家裏問過,宮大家的自從碰了壁,也沒有再去找過他們。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可老太太一切如故,對她始終沒有什麽特殊表示。

一切似乎都平靜下來,事情似乎是不了了之。

這一晚,伺候老太太安置了,菱月和芳兒回到下處,菱月洗過臉,把頭上的髻環解了,芳兒湊過來說話:

“這幾日我一直替姐姐懸著心呢,姐姐膽子可真夠大的,要是換了我,我可不敢。我是提心吊膽的,生怕老太太動怒,如今看來,我還是小瞧了老太太疼姐姐的心,便是出了這樣的事,老太太也不舍得罰姐姐,待姐姐還和往日一樣。”

芳兒一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又提醒菱月道:“姐姐這幾日都不敢跟老太太說笑了,依我看,老太太既然和往日一樣待姐姐,姐姐也該表現得同往日一樣才是。這樣倒不好。”

預期中的狂風暴雨沒有到來,芳兒為菱月感到高興和慶幸。

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說著芳兒打了個哈欠,這幾日神經緊繃著,也著實是累了。

如今一朝鬆弛下來,就格外的疲倦。

芳兒上.床睡覺去了。

很快,屋子裏就響起芳兒均勻的呼吸聲。

菱月吹了燈,也上.床躺下了。

一時卻沒有睡意。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似乎真的是不了了之了。

菱月卻隻敢放下一半的心。

若是老太太願意責罵她,甚或更進一步厭棄了她,或者甚至說有什麽實打實的處罰下來,菱月這另一半心才能放下來。

這非是菱月犯.賤,而是事理常情如此。

菱月不怕處罰,老太太便是真的厭棄了她,也不至於對她真的下狠手,一來老太太不是那樣的人,二來以顧府的體麵,也不會允許。

她不識抬舉,違背了老太太的意思,處罰是可以預見的,可是卻並沒有到來。

看似是一件好事,卻讓人的心沒法落到實處。

黑暗中,菱月的一雙眼睛卻始終清明。

老太太對七爺的祖孫之情,菱月清清楚楚,七爺對男女之事冷淡,老太太為此有多頭疼,菱月也是眼見的。

現在事情臨門一腳,卻被她給攪黃了,要說老太太對她一句怨言也沒有,這可能嗎?

菱月不是不願意把事情往好處想,把這一切歸功於老太太的寬厚大度,可是心裏繃著的那一根弦,卻始終得不到鬆弛。

這一晚,菱月做了噩夢。

“姐姐,姐姐……”芳兒在床頭上叫她。

菱月也分不清是給夢裏嚇醒的,還是給芳兒叫醒的,她從噩夢中醒了過來,滿頭都是冷汗。

外頭天還黑著。

菱月在床頭上坐起來,用棉被包裹住大半個身子,好像這樣自己就安全了。

芳兒挨著她在床頭坐下來,用帕子給她擦額頭上的冷汗,一邊道:“姐姐這是做什麽噩夢了?看給嚇得這樣。”

菱月呼吸不穩,雙臂環住曲起的雙腿,臉也埋進被子裏,過了一會兒,含混的聲音傳出來:“我忘了。”

芳兒也不拿它當真,打了個哈欠道:“天還早呢,再睡一會兒吧。”

芳兒去**躺下,很快又睡熟了,菱月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後來抹黑起來洗過臉,又漱了口,梳好頭發,菱月眼看著外頭的暗色一點點消失,天光漸亮,驅散了噩夢帶來的恐懼。

一縷晨光照在菱月臉上,菱月在晨光中忽感愧疚,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老太太畢竟是愛惜她的。

不可能那樣對她。

也許該往好處想一想,不能因為事情沒有後文,就一直疑神疑鬼的。

這一日上午,二門上的劉婆子受梁氏所托,找過來一趟,梁氏沒有別的事,就是擔心菱月,問菱月有沒有什麽事,好不好。

菱月照實說自己無事,麻煩劉婆子稍話回去。

劉婆子點點頭,轉身要走,菱月忽地又叫住她:“嬸子,麻煩你再幫我帶句話,讓我爹娘這段時間做事千萬謹慎,可別出什麽差錯。”

劉婆子是不知道這裏頭的事兒的,菱月怎麽說,她就隻管怎麽稍話就是了。

劉婆子走了。

菱月呆了呆。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交代上這麽一句,不過,小心總是無大錯的。

對父母,菱月是心存愧疚的。

他們能力不大,卻是願意為她這個女兒付出一切的。

是她不孝,累得他們在這個年紀,還要跟著擔驚受怕的。

一晃十幾天過去,一直太太平平的。

這一日中午頭,劉婆子忽然找到榮怡堂來,找上菱月一臉慌張地道:“哎呀,菱姑娘,不好了,你家裏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菱月一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出什麽事了?”

劉婆子道:“我也不知道啊,你爹剛才忽然來找我,說你家裏出事了,讓我來喊你回家去。哎,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啊。”

菱月什麽也來不及想,待要告訴老太太去,偏偏這時候老太太正歇晌呢,菱月匆忙之間隻能找上蔡媽媽,待老太太醒了,再由蔡媽媽轉告老太太。

蔡媽媽道:“既然是這樣,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老太太這裏有我呢。”

菱月一路緊步,緊趕慢趕地趕回了家中。

家中院門大敞著,早春時節,天氣還冷著,所有的人卻都當院站著,菱月一進來院子,甄二就看過來,那是一種很複雜的目光。

無端地讓人心裏不安。

梁氏頭發蓬亂,兩眼發直,她的臉白得跟紙一樣,一眼看去狀態就十分不好,讓人憂心。

菱月奔過去緊緊地抱住梁氏,好像在用這種方式給梁氏力量。

“怎麽回事?我娘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以梁氏目前的狀態,似乎根本不可能回答這樣的問題,菱月這話就不是問的梁氏。

院子裏除了甄二,還有一個眼生的婆子,也不知道是什麽人,來做什麽的。

那婆子道:“你可算回來了。有你來看著你娘,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娘可闖下大禍了。老太太一架八折的雙麵蘇繡的屏風好端端的就讓你娘給毀了,近千兩銀子呢,就這麽毀完了。上頭讓我把你娘給送回來,讓我看著你來了再走。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哎,這下可麻煩了。”

梁氏原本是兩眼發直,看樣子是一句話也說不出的,這會子聽得這話,她忽然發瘋一般地扯著嗓子喊起來:“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是有人故意伸腿絆的我!你們找那個人去!不要找我!”

菱月雖然還不清楚來龍去脈,可是眼淚已經掉下來。

那婆子同情地看著梁氏,搖搖頭,歎著氣走了。

旁邊有鄰居聽到動靜,對著甄家小院裏探頭探腦的。

菱月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示意甄二來扶著梁氏,她過去關了院門,回來和甄二一人一邊,架著梁氏回了屋子。

到了屋子裏,梁氏突然發泄一般的大哭起來。

菱月也陪著掉了不少眼淚。

甄二坐在一旁,一籌莫展。

等梁氏哭夠了,哭不動了,菱月擰了熱巾子給梁氏擦臉,也給自己擦臉,等梁氏情緒安穩一點了,菱月這才哄著問她到底出了什麽事。

“娘,你又不在府上做事,怎麽會挨上什麽屏風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梁氏這才開始說,她情緒上到底不穩,說著說著就會突然哭起來,如此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一會兒,旁人才算把事情拚湊明白。

這事原是從甄四嫂子身上來的。

甄四嫂子是府上的粗使婆子,昨日上頭分派下來事情,本來今日一早該甄四嫂子去府上幹活的,偏生昨晚上甄四嫂子不慎把腳脖子給崴了,甄四嫂子怕耽誤了事情,上頭再怪罪,這就求到了梁氏頭上。

大家既是鄰居,又是親戚,平日裏時常互相幫襯。

年前紅藥出嫁,甄四嫂子就過來幫著幹了半天的活。

加上甄四嫂子日子過得又不容易,甄四嫂子既然求過來,梁氏就沒有個不答應的。

梁氏今日便替了甄四嫂子去府裏幹活。

誰成想這一幫忙,就幫出了事故。

按照上頭的指派,梁氏進府做了些搬運笨重東西之類的粗活,雖費了些力氣,倒也還好。

原本一切好端端的,事情後來是出在一碗藥上。

上頭的管事娘子支使梁氏給她端藥去,梁氏過來就是幫著幹活的,人家怎麽吩咐,她就怎麽做事就是了,梁氏按照指示,端著剛煎出來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進了那間擺了好幾扇屏風的屋子。

梁氏走得很穩當,可是忽然有人伸出腿來絆了梁氏,梁氏摔倒了,手上的一碗藥盡數潑在了最前麵的一架屏風上。

是一架八扇的雙麵蘇繡屏風。

菱月知道那架屏風,架子是紫檀木的,共分八折,每一個屏麵上都繡著一個仕女圖,八位仕女,神態各異,又是雙麵蘇繡的做工,異常的精致。

老太太有好多扇屏風,有些是別人送的,老太太講究這些,這些屏風會依著時令節氣換著擺放。

這些屏風大多價值不菲,這一架卻尤貴在繡工上。

梁氏哭起來:“月娘,月娘,娘是被這些人給算計了啊。他們聯起手來給娘下的套!娘上了他們的當了!這些人明擺著就是想通過我來逼你就範,這可怎麽辦啊?”

菱月已經聽得呆住了。

這一夜,甄家通宵未眠。

菱月和甄二必須時刻看著梁氏,梁氏的情緒很不穩定,一時沒看住,梁氏眼珠子一轉,就要找地方尋死。

一時被攔下來,梁氏哭得滿臉是淚:“月娘,月娘,這都是娘惹出來的事,娘就是一頭碰死了,也不能把你搭進去啊。”

梁氏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有時候她兩隻眼睛呆呆的,整個人裹在被子裏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有時候她又會突然抱著菱月痛哭失聲。

“……沒有一個好人,她們沒有一個是好人。從老太太,到甄四嫂子,沒有一個是好人,她們聯起手來給娘下套……甄四嫂子,這個賤.人,該死的賤.人,我好心好意地幫她,她就這麽對我……老太太,孩子,你平日還總說老太太對你好呢……我的孩子,老太太她對紅藥好,對別的丫鬟好,可她就是不對你好啊……”

菱月的眼淚不覺流了一臉。

明明知道梁氏眼下這種狀態根本聽不進去別人說話,菱月還是搖頭,不停地搖頭,拚命地否認梁氏的這種猜測。

也不知道是在對梁氏否認,還是在對自己否認。

菱月一邊搖頭一邊拚命解釋:“娘,這不關老太太的事。事情是旁人做下的,老太太不知道這些事。老太太她不會的……”

菱月越解釋,梁氏哭得越凶。

這一夜熬下來,菱月和甄二俱是心力交瘁。

第二日一早,宮大家的登了甄家的門。

宮大家的一臉的惋惜,對菱月道:“菱姑娘,這事可難辦了。這也就是看在你的麵子上,你娘這會兒還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裏頭。這要是換了別人,早給關在柴房裏聽候發落了。唉,怎麽偏生出了這樣的事兒。你家裏有什麽說法沒有?這可是近千兩銀子啊,主家再大度,也不可能就這麽算了的。這麽多銀子,你家裏拿不拿得出來?這要是拿不出來,可就不能怪嬸子狠心了。”

菱月熬了一夜,這會兒眼睛都是紅的,此刻她盯著宮大家的,就像在盯著一個絕世仇人,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情麵。

菱月說話很不客氣:“事情是你做下的。是你給我娘下的套。是你設計毀了老太太的屏風。你還嫁禍到我娘身上,想要逼我就範。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行事這樣不堪,一準饒不了你。我要告訴老太太去。”

菱月認定整件事情都由宮大家的一手策劃,她必須把所有的過錯都安在宮大家的一人身上,她不能承受這件事還有別的可能性。

菱月這般不客氣,宮大家的臉麵上頗掛不住,不過,除此之外,宮大家的是一點不懼。

宮大家的這趟過來,本意是要和菱月好好談一談的,不過,她眼見對方情緒如此,心知這會子沒法坐下來好好說話,必須等到對方冷靜下來再說。

宮大家的臨走之前撂下一句話:“菱姑娘,你是個聰明人,怎麽就不明白呢。”

宮大家的說完,轉身走了。

菱月腦子裏一片嗡聲,她不能去思考對方留下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一夜未眠,這幅樣子沒法見人,菱月去洗了把臉,又重新梳過頭發,身上的衣裳都皺了,菱月去西廂房換了一身新的,又穿上外頭半舊的大衣裳,菱月讓甄二看好梁氏,她要去找老太太去。

甄二看著菱月,甄二是個糙人,那些細膩敏感的心思一向與他無緣的,可是眼下他眼見菱月要出去,一張臉上竟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菱月隻作看不見,她現在不能去思考這些事情,就像她不能去思考宮大家的最後撂下的那句話一樣。

菱月一路上腳步匆匆,進了府門,進了二門,繞小道穿過偌大的花園子,進了榮怡堂,匆匆穿過前麵的庭院,進了堂屋。

菱月是在堂屋裏被人攔下來的。

蔡媽媽擋住了她的去路。

菱月道:“媽媽,我有事要跟老太太說。”

菱月不知道蔡媽媽為什麽擋著不讓她進去,她幾乎是在祈求蔡媽媽了。

蔡媽媽道:“你家裏的事情,老太太已經知道了。老太太說了,既然你家裏出了事,你就好好在家呆幾天,多陪陪你家裏人,這裏不用你伺候了。”

許是一夜沒睡的關係,菱月有一瞬間的暈眩,菱月咬牙挺住了,她筆直地站在蔡媽媽麵前,懇求道:“我得見一見老太太,這裏頭還有別的事情,老太太還不知道,我得告訴……”

話還沒說完,蔡媽媽已經搖了頭。

蔡媽媽隻有一句話:“老太太說了,讓你回去。”

蔡媽媽用的每個字眼都是尋常,可是組合在一起,卻是那麽冰冷,沒有一點溫度。

堂屋裏已經熏上了香,是榮怡堂裏常熏的桂花香,老太太喜歡這種香氣,菱月往日弄熏香的時候,時常會在香薰爐裏放上這種香丸。

桂花香氣甜美馥鬱,是榮怡堂裏長年都有的味道。

菱月往年待在榮怡堂裏,長年被桂花香氣縈繞,以至於光是聞到這種香氣,就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無端的就讓人十分安心。

可是此時此刻,被這熟悉的香氣纏繞著、裹挾著,菱月卻有種窒息一般的感覺。

菱月一手捂住嘴巴,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