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個時辰後。

京郊靜慈庵。

靜憫師太在一間庵室裏招待丁嬤嬤。

庵室裏布置得簡單而清雅, 乃是靜憫師太平日起居的場所,此時也沒有第三個人。

丁嬤嬤從懷裏掏出兩張五十兩的銀票,擺在靜憫師太麵前。

“師太, 咱們也是老熟人了。別的我也不多說, 我呢, 這裏有件事要求師太幫忙, 一點心意, 還望師太笑納。”

靜憫師太瞟一眼銀票,沒拿, 隻問是什麽事。

丁嬤嬤心裏罵了一聲,又從身上的荷包裏掏出了兩張五十兩的銀票,四張銀票摞一起,整整二百兩銀子。

靜憫師太笑了,把四張銀票卷起來塞進袖口裏。

丁嬤嬤把事情跟她講了。

靜憫師太一聽直擺手,道:“整個靜慈庵都是顧府來供奉的, 老尼更是深受府上老太太的信任,哪裏能做這等事情。不能不能。”

一邊說著, 一邊又從袖子裏把四張銀票掏了出來, 卻沒有給丁嬤嬤推回去, 隻拿出來擺在自己跟前。

丁嬤嬤心知這老尼姑這是要坐地起價了, 丁嬤嬤皮笑肉不笑地道:“師太就動動嘴皮子的事兒,我拿出二百兩銀子已經很有誠意了。”

靜憫師太瞟她一眼,不吱聲。

還是丁嬤嬤先敗下陣來, 壓著火氣退讓道:“我身上就帶了這麽多銀子。”

靜憫師太笑了:“我這裏有紙筆。您是個體麵人, 寫張欠條也就是了。還怕您賴賬不成?”

丁嬤嬤按捺住火氣, 在靜憫師太的指示下,寫下一張一百兩銀子的欠條。

靜憫師太連銀票帶欠條一同卷起來塞進袖子裏。

丁嬤嬤道:“那我可就等著師太的好消息了。事成之後, 我自會使人來送一百兩銀子。”

言下之意,事情若沒成,那一百兩銀子她想都別想。

說這話的時候,丁嬤嬤心裏還心疼得直抽抽,整整三百兩銀子啊,就這麽沒了!

靜憫師太笑道:“我辦事,您放心就是了。”

***

三日後。

顧府榮怡堂。

暖閣裏,隻有老太太、靜憫師太和蔡媽媽三人。

屋子裏氣氛凝重。

老太太道:“果真不相合?”

靜憫師太道:“不相合。我給人看過這麽多八字,這麽不相合的八字,隻見過幾例。這倒不是說哪一方不好,也許兩個人都是好的,偏隻湊在一起就是不能相合。硬生生地湊在一起,對雙方都有妨礙的。”

這話勾起來老太太心底深處一點陳年舊事,老太太麵色沉重,不做聲了。

過了片刻,靜憫師太又道:“要是能見見真人,我還能給相相麵,也能看得更準些。”

老太太一聽,看了一眼蔡媽媽。

蔡媽媽心領神會,出去叫人去了。

不一時,軟簾掀開,菱月端著茶盤進來了,蔡媽媽喊她過來給客人換茶。

菱月進來換茶,期間沒人說話,菱月能感受到那種凝滯的氣氛。

靜憫師太一身的納衣,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換好茶,菱月站直了身子,對著靜憫師太露出了自己的正臉,好讓她看個清楚。

靜憫師太對著老太太點點頭,老太太對菱月道:“你出去吧。”

菱月出去了。

老太太問道:“怎麽樣?”

靜憫師太沉吟道:“這姑娘麵相很獨啊,恐怕她家中兄弟姊妹不豐。她家裏一共幾個孩子?”

老太太和蔡媽媽對視一眼。

蔡媽媽道:“她沒有兄弟姊妹。她爹娘就生了她一個。”

靜憫師太道:“啊,這是四絕之女啊。不好,不好。”

老太太心裏一沉,忙問道:“怎麽個說頭?”

靜憫師太解釋道:“這種命格不好的,太獨了,很容易妨克人的。所以命中沒有兄弟姊妹與她相親。將來若是嫁了人,這樣命格的姑娘也很難與丈夫相合。”

一切都合上了。

菱月命格太獨了,所以她父母攏共就生養了她一個,連個兄弟姊妹都沒有。這樣的命格,自然也很難和丈夫相合。這不顧七一來討她,好端端的花瓶子就碎了。

老太太和蔡媽媽對視一眼。

原本隻是求個心安的,沒想到會求到這樣一個結果。

老太太心情沉重,委實沒有心情再留客,蔡媽媽送客人出去,臨出暖閣之前,靜憫師太麵向老太太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

這一日晚上,顧七過來了。

老太太留他在暖閣說話。

顧七道:“祖母臉色瞧著不大好,可是身體不舒服?”

老太太歎口氣道:“祖母無事。隻是菱丫頭的事兒不成了,你換個人吧。”

老太太的神情語氣,和之前的拿捏戲弄截然不同,倒似真出了什麽事一般。

顧七琢磨了一下,問道:“莫非她不願意?”

這話讓老太太神情微詫:“你想到哪裏去了。菱丫頭她怎麽會不願意。”

顧七心中也不由得一哂,暗笑自己怎麽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是啊,那丫頭怎麽會不願意呢。

就聽老太太歎著氣說道:“是她八字和你不合,若是不管不顧地硬是把她給你,對你倒有妨礙,這可不行啊。”

顧七一聽這話就笑了:“這怎麽又扯到八字上去了?祖母,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太太就把靜憫師太怎麽給菱月看的麵相,怎麽批的八字,都給顧七說了。

顧七也知道老太太是很信這個的。

故此他也沒有反駁。

待老太太說完了,顧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盞重新放回案幾上,顧七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是麽。”

***

這兩日老太太明顯心緒不佳,可內裏究竟怎麽回事,也隻有幾個人知道而已。

這一日,芳兒前來找蔡媽媽打探:“媽媽,這幾日怎麽也沒動靜了?咱們這些人什麽時候能向菱月姐姐道喜呀?”

蔡媽媽沒好氣地翻個白眼:“道的什麽喜!你這丫頭瞎說的什麽!”

芳兒道:“咱們這些人眼睛又不是瞎的。媽媽還想騙我們不成?菱月姐姐玉簪子不都戴上了?還說沒事。”

蔡媽媽一頓。

這幾日她早已暗悔那一日話說得太早,如今好端端的鬧出來八字不合的事兒,事情說黃就黃了,她都不知道怎麽跟菱月那丫頭講,總覺得怪沒臉的。

蔡媽媽又看看芳兒。

這丫頭素來和菱月要好,如今兩個人又住一個屋子,想來也是無話不談的。

這幾日不見動靜,榮怡堂裏氣氛又不好,菱丫頭心裏不摸底,女孩家臉皮又薄,不好意思自己來問,派別人來打探打探,也是有的。

蔡媽媽拉了芳兒坐下說話。

“這話我隻跟你一個人講,你可別告訴別人。”

芳兒十分乖覺:“媽媽放心就是,我保證不跟別人講。”

蔡媽媽這才道:“菱丫頭這件事,原本是有的,真真的,就差一步她人就到七爺的院子裏去了。可是頭兩日靜憫師太不是過來一趟,老太太請她給菱丫頭和七爺合了八字,結果不相合,這不老太太這兩日正為這個事不痛快呢。八字的事兒,誰也預料不到的。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這件事黃了,以後不要再提了。”

芳兒麵露惋惜:“唉,這叫什麽事兒。”

蔡媽媽這是想通過芳兒給菱月傳話,省得她自己拉下老臉再去開這個口。

芳兒不負蔡媽媽所望,轉過頭去就跟菱月咬了耳朵,說完,芳兒附在菱月耳邊,笑嘻嘻地又道:“還是姐姐聰明,三兩下就把事情給攪黃了。”

眼下正值白日,正院裏有許多眼睛,說話多有不便,菱月隻捏了捏芳兒的手,來表達自己的高興和謝意。

當晚,芳兒回到下處的時候,菱月剛剛把頭上的髻環解了,烏發如雲,披散而下,菱月坐在妝鏡台前,手裏拿著梳子,慢慢地通著頭發。

如今危機解除,菱月一口氣鬆下來,有種久違的安適愜意的感覺。

芳兒走過來,一邊解頭上的發髻,一邊感慨道:“我今個兒也算見識了,給七爺做妾這樣的好事兒,別人搶破頭還搶不來呢,姐姐到手的好處倒往外推去。可見這世上人人不同。”

菱月笑著交代她:“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以後不要再提了。”

芳兒說知道了。

芳兒又湊過來,說著悄悄話:“姐姐跟我說句實話吧,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菱月抿唇一笑。

芳兒笑嘻嘻地一拍手:“我就知道。”

芳兒又追著問那個人是誰。

菱月道:“改天再跟你說。”

又提醒她:“這事傳出去不好。你可別往外頭說去。”

芳兒道:“這我還能不知道。”

***

又過一日,第二日輪到菱月休息,這日傍晚時分菱月回到家中,第二日一早,菱月梳洗打扮,穿戴整齊,早早地就去了長雀市。

到了北街口,菱月就沒再往裏去了。

有幾個小孩子在街口玩,菱月叫住其中最瘦小的一個,這個小孩子身上穿得不很暖和,一張小臉髒兮兮的,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孩子。

菱月掏出一把銅錢來,對這孩子道:“我給你指一個地方,你去幫我叫一個大哥哥出來。這把錢就是你的了,好不好?”

這孩子呆呆地看了菱月一會兒,方才猶豫地伸出手來。

菱月把銅錢往這孩子身上的棉襖口袋裏放好,又這孩子指了地方,又教他怎麽說,站在一邊遠遠地看著這孩子進了和祥醫館。

之前菱月去和祥醫館倒可以大大方方的,如今兩人談婚論嫁,倒突然多出許多不方便來,菱月尤其擔心會撞見許家父親,那就很尷尬了。

這廂,孩子進了和祥醫館,欲要照菱月教他的去說,忽然又忘詞了,他想了想,說道:“有個仙女一樣的姐姐,在外頭等著小許大夫。”

對這孩子來說,那麽體麵漂亮的大姐姐,說起話來又那麽溫柔,還給他錢花,神仙姐姐也不過如此了。

許茂禮從醫館出來。

菱月正在街頭等著他,這時候轉過身來,撩開幕籬對著他莞爾一笑。

許茂禮幾步跑過來。

許茂禮有些委屈:“你總算出來了,我往你家跑了好幾趟呢,就怕你什麽時候出來了,我卻不知道……”

菱月道:“對不起呀,上次我走得太匆忙了。我昨天晚上回家的,你看,今天一早就來找你了……”

一個月不見,足以把這段才剛開始的感情發酵成思念。

他們往遠處走去,彼此之間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

他們也沒有什麽方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似乎和對方在一起,陪著對方說話,這本身就是目的。

忽然聽到一陣樂音,那曲調很幽微,菱月卻一下子捕捉到了。

“呀,”菱月道,“不知不覺竟然走到這裏來了。”

“許大夫,”菱月微笑道,“跟我來,我帶你去聽琵琶。”

許茂禮不明所以,臉上笑微微地隻管跟著菱月走,菱月似乎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帶著許茂禮三拐兩拐的,就來到一家庭院的粉牆外頭。

到得此處,那琵琶聲已是十分清楚可聞,顯然就是從牆裏頭傳過來的。

幾個曲調高低錯落,顯然不止一個人在彈,聽著就不是一個曲調。

過得一會兒,琵琶音落,周遭重歸寂靜。

菱月這才收回耳朵,她跟許茂禮說:“我小時候經常過來這邊聽裏頭彈琵琶的。沒想到今天也有呢。一般天冷了她們都不在院子裏彈的。”

許茂禮心裏大概有數,他知道菱月是在大宅院裏長大的,擔心她不了解這裏頭的事兒,不由得提醒她道:“我聽說有這樣的地方,從小把女孩子買回來,教她們學彈唱的……”

菱月卻比許茂禮想象中更成熟,她點頭歎道:“我知道,她們都是些苦命人,將來也不知道會流落到何處去。”

有些人會流落到秦樓楚館,有些人會被買下養做外宅,有些人會給人做妾,菱月聽說過這樣的故事,甚至也見過這樣的人。

菱月雖說自身也是賤籍,但比起這些人來,卻要幸運許多。

許茂禮目光柔軟,伶人是最低賤的,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看不起他們,菱月卻不一樣,她有一顆柔軟的心腸,能夠體諒別人的遭遇,對別人的不幸感同身受。

他們離開了這個地方。

“對了,”菱月從身上掏出一個東西,遞給許茂禮,“這個是給你弟弟做的。”

是一個紅布老虎布袋玩偶,配色鮮亮,表情活靈活現的,十分討喜可愛。

許茂禮接過來擺弄了一番,發現小孩子可以把手伸進去,擺弄著老虎做出各種表情,小弟肯定喜歡。

許茂禮往身上一放,道:“不是說要給我做些針線的嗎?倒給他做了。”

說著又笑起來:“提前討好未來小叔子呀?怎麽不知道討好討好我?”

菱月臉頰發燙,嗔他一眼道:“你還用我討好嗎?”

實則她已經在給他繡荷包了,隻是還沒有做完。

兩個人慢悠悠地走在胡同裏,狹窄深邃的胡同,似乎能走出一種歲月漫長的感覺。

菱月問他:“那件事,你回去和你父母說了沒有?”

許茂禮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事,道:“能不說嘛。”

“那他們是怎麽說的?”

“你說呢。”許茂禮委屈巴巴的。

菱月抿唇一笑。

過得一會兒,又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道:“以後……我會好好孝順他們二老的。”

他們願意接納她,為此菱月很感激,他們今日做出的這個決定,日後她不會讓他們感到後悔。

許茂禮看著身邊的這個姑娘,心裏感到無限的幸福。

他們在外麵待了很長時間,午飯也是在外麵吃的,天色漸晚,稍晚菱月還得回到府中,許茂禮不得不把人送回家。

臨別之際,許茂禮不舍地道:“你今天真好看。這個簪子很襯你。”

菱月今日戴的是老太太賞的白玉簪子。

不早的天光給菱月滿頭的烏發灑下一些光暈,水頭極好的白玉簪子襯在上麵,使得菱月整個人顯得那樣清麗,那樣不俗。

菱月以前戴的都是“金釵”。

金的雖然體麵,卻容易顯得俗氣。

的確沒有玉簪襯人。

菱月今日忍不住戴著這個玉簪前來相見,也是想讓許大夫看到她更美麗的樣子。

女為悅己者容,人人皆是如此。

菱月羞澀地一低頭,漂亮的白玉簪子在她頭上熠熠生輝。

這之後很長時間,許茂禮時常會夢見這一幕,夢見這一低頭的羞澀溫柔,夢見這支漂亮的白玉簪子。

菱月沒有跟許茂禮提及這支白玉簪子的來曆,當時她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沒必要說出來讓大家徒添煩擾。

可是許茂禮時常會想,其實許多事情都早有端倪,隻是當時並未留意。

***

第二日。

這一日顧七休沐,往日逢上休沐日,顧七上午會過來向老太太問安,這一日不同,顧七是近午時才來的。

老太太還是留七爺在暖閣裏說話。

除了蔡媽媽,誰也不知道他們二人說了些什麽。

榮怡堂的丫鬟婆子們隻知道,七爺走了後,老太太的臉色是明顯的難看。

這又反過來了,老太太一向是最疼七爺的,往日裏,七爺哪次過來,老太太不是高高興興的。

蔡媽媽的臉色也很嚴肅。

老太太甚至都不歇晌了,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午時小憩一番,這是老太太多年的養生之道。

丫鬟婆子們都很驚慌,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菱月以老太太的身體為重,柔聲勸老太太歇息片刻,老太太渾沒有之前的笑模樣,隻有一句話:“你別管。”

誰也不敢說話了。

又過得一會兒,一個二等丫鬟進來稟報:“老太太,二太太來了。”

二太太一早已經來榮怡堂給老太太請過安了,按照往日的慣例,二太太每日裏也就來這一回,如今中午頭的忽然又來第二趟,老太太好像也不覺意外。

老太太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吩咐道:“讓她進來。”

二太太進來了,一臉的羞愧不安,哪裏還有平日的安穩模樣。

丫鬟婆子們彼此對視一眼,都覺不安。

這時候就聽老太太道:“所有人都出去!”

隨著老太太一聲令下,丫鬟婆子們全都退出去了,連蔡媽媽也不例外。

堂屋裏隻留下老太太和二太太兩個人。

二太太往地上一跪,流淚道:“媳婦給母親告罪來了。母親生氣,要打要罰,媳婦都隻管受著。隻是母親,這件事媳婦實在是不知情啊。媳婦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這樣欺騙母親。”

老太太沒做聲。

二太太流著淚又道:“母親,都怪我眼瞎心盲,養了一匹狼。這匹狼若咬到我身上倒也罷了,誰知她竟膽大包天,咬到母親身上。現在人和身契一並給母親送來了,人就在外頭綁著。全憑母親處置。”

這廂,菱月隨著眾人從堂屋裏退出來,一轉身,卻看見前頭的空地上跪著一個人,這個人的雙手從後頭被綁住,整個人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旁邊還有兩個婆子看押著她。

花白的頭發在冷風中散亂著,嘴巴裏塞著東西,說不出話來,隻有一雙目光透著驚懼和倉皇,這個人之前比實際的歲數看上去要年輕許多,可是一朝落得這個地步,多少體麵富貴都被打滅下來,一下子顯出淒涼的老態來。

不是丁嬤嬤又是哪個。

菱月心神俱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