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對二太太, 老太太隻有一句話。

人既是二太太的,讓她帶回去自行處置。

二太太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

兩個婆子押著丁嬤嬤,一行人重新回到慎安院。

堂屋裏, 丁嬤嬤被押著跪在二太太麵前, 披頭散發的, 一張老臉上已是涕淚縱橫, 嘴裏塞著東西, 嗚嗚地說不出話來,隻跪在地上掙紮著給二太太磕頭求饒。

二太太心裏是又恨又氣, 可是眼下見她這般,心裏又頗覺不忍,到底是讓人給她鬆了綁。

丁嬤嬤膝行幾步過去,涕淚俱下:“老奴連累了太太,如今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太太,老奴也不願如此啊, 實在是那丫頭太張狂,我從前是和她家裏有些不愉快, 可是這都多少年了, 事情早就過去了, 誰成想那丫頭心裏還在記恨我。老太太看中她, 要把她送去給七爺做妾,她就得了意了,那叫一個小人得誌便猖狂, 竟然跑到咱們院子來指著老奴的鼻子罵, 說以後讓我好看。我一時鬼迷心竅就……隻求太太看在老奴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饒我這一回吧……”

二太太流著淚別過臉去。

馮媽媽見狀,在一旁斥道:“你做下這等事來, 連太太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倒還有臉讓太太保你!”

事到如今,丁嬤嬤也知道自己的生機全在二太太一人身上,她對著二太太是又哭又求,拿著多年的主仆情分說話,求二太太對她網開一麵。

事關老太太,二太太哪敢輕拿輕放,可是欲要從重發落,見丁嬤嬤這幅淒慘樣子,手又軟了。

正不知該怎樣開交,忽地大門從外頭一開,呼啦啦地進來好些人。

為首的是二老爺院子裏的管事媽媽。

後麵跟著幾個身板結實的婆子,人人手裏頭都拿著捆人的繩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這在大戶人家,說常見也不很常見,不過,二老爺和二太太這對夫妻已經分院而居好些年了。

那管事媽媽麵上對二太太是一派恭順,嗬著腰道:“老爺說了,這老刁奴敢欺到老太太頭上,再也留她不得。老爺已命人把這老刁奴一家子都給綁了,如今命我來拿這老刁奴。老爺說,太太須得閉門反省,之後如何處置這老刁奴一家,就不勞太太操心了。”

說著一揮手。

幾個婆子頃刻間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丁嬤嬤按倒在地捆了個結結實實,丁嬤嬤待要哭喊,又給塞上了抹布堵住了。

幾個婆子提上人拉著就往外去了。

管事媽媽弓著腰退步而出。

一切隻發生在瞬息之間,快得幾乎來不及讓人反應。

人一走,堂屋裏驟然安靜。

二太太用帕子捂住臉,流下淚來。

丫鬟們沒有一個敢言聲的,隻有馮媽媽在一旁勸慰。

過了一會兒,一個叫銀椿的二等丫鬟進來屋子,小心翼翼地稟報:“太太,七爺來了。”

二太太半個身子歪在桌案上,原在無聲啜泣的,聞言倏地抬頭,帶著哭腔道:“讓這個逆子走,他眼裏沒有我這個做母親的,何必來我這裏惺惺作態!讓他走,我不見他!”

銀椿縮著脖子答應一聲,忙出去了。

顧七在偏廳等候,銀椿出來把二太太的意思一說,顧七就明白了。

顧七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聞言淡淡道:“告訴母親一聲,既然母親不方便見客,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探望母親。”

言罷,顧七就起身往外頭去了。

跟著顧七過來的人連忙跟上,頃刻間,一行人就走得幹幹淨淨的。

不一時,二太太派了一個叫金鳳的大丫鬟出來詢問,銀椿如實道:“七爺走了,說改日再來。”

金鳳白了銀椿一眼,隻得提著小心回去,如實地稟報了。

二太太冷笑道:“我就說他沒把我這個做母親的放在眼中,可怎麽樣呢?把我氣成這樣,他過來做做樣子就走。不知道的人都說我好福氣,養了這麽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這些人哪裏知道這個兒子對我這個做母親的有多孝順。”

馮媽媽察言觀色,順著二太太的話道:“要說這件事,是七爺做得過了。既然知道有太太的人摻和到裏頭,七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就算了。何必非要把事情翻出來呢?如今累得太太身上也有了不是。說起來也不是為人子女的道理。”

二太太閉上眼睛,整個人往太師椅上一歪,又流下淚來:“我就想念我的小五和小十,這一個,我隻當白生了他了。”

馮媽媽看二太太說出這樣傷心的話來,隻好又往回勸她。

說起來,二太太總共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姑娘,三個兒子分別行五、行七、行十。

其中顧五和顧十都是從小養在二太太身邊的,和二太太母子關係親厚。

隻可惜小兒子顧十早早地就夭折了,大兒子顧五倒是長大成人又娶妻生子了,隻是六七年前偏又一病而亡,隻留下一個小九郎這一個血脈。

孫子還小,二太太再是指望不上的。

說白了,二太太再是如何生氣,她今後能依靠的,也隻有顧七這一個兒子罷了。

二太太哭了一陣,慢慢又平靜下來。

丫鬟們用臉盆端了洗臉水來,伺候著二太太重新洗了臉,又上了妝,頭發也重新梳過。

二太太默然片刻,忽地又道:“老太太那頭,還不知道怎麽想呢。”

這話馮媽媽就不好接了。

丁嬤嬤是二太太身邊的親信人,如今她做出這樣的事來,二太太難免沾惹嫌疑。如今就是渾身上下長了八張嘴,隻怕也難以說清了。

***

同一時間。

榮怡堂。

老太太留蔡媽媽在暖閣裏單獨說話。

老太太道:“這件事你怎麽看?”

蔡媽媽斟酌著道:“依我看,丁嬤嬤本身就很有做這件事的動機,倒也不一定非要別人來指使。她和菱丫頭家裏頭梁子是早就結下的了。丁嬤嬤自然不願意看到菱丫頭有這樣的出息。她自己主動出手,想要截斷菱丫頭的青雲路,這是說得通的。”

丁嬤嬤和甄家這些年的過節,蔡媽媽是有所耳聞的,當下都說給老太太聽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你是說,老二媳婦沒在裏頭摻一手?”

這話蔡媽媽可不好說,蔡媽媽道:“這就不是咱們這些人能知道的了。”

雖說丁嬤嬤本身就很有動機,但這遮蓋不了二太太身上也有嫌疑的事實。

七爺是老太太跟前養大的,和老太太關係親厚,至於二太太這個親生母親,母子相處倒一般。

二太太連失兩子,唯一剩下的這個又和自己不甚親近,反觀七爺和老太□□孫關係融融,二太太看在眼裏,早已心懷不滿。

老太太如今又要把身邊的親近丫頭送去給七爺做妾,這自然會進一步拉進這對祖孫的感情。

二太太不願意坐視這等事發生,有心出手阻撓,這是說得通的。

老太太沉聲道:“我把菱丫頭給小七,一來是想讓小七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二來小七這個年紀也該有個後了。我自問這樣做,全無半分私心。今日若小七看上的是老二媳婦身邊的丫頭,我這個做祖母的也是一樣的高興。我都多大年紀了,小七多親近我一分,少親近我一分,可又有什麽。我一心隻盼著小七能好罷了。”

蔡媽媽歎道:“老太太的心,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老太太一聲歎息:“罷了,她是小七的親娘,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誰又能拿她怎麽樣。我如今隻盼著她有個做母親的樣子,不至於糊塗到這般地步罷了。”

蔡媽媽盡量拿話來寬老太太的心。

老太太道:“不提這個了。說說菱丫頭吧,那老刁奴這樣欺負她家,倒也沒見菱丫頭跟我提過。”

蔡媽媽道:“這就是菱丫頭的好處了,不拿這些事情來讓老太太煩心。”

老太太亦覺寬慰。

蔡媽媽一心想讓老太太高興,又道:“出來這樣的事,雖說惹人生氣,倒也不是沒有別的好處。至少咱們知道這裏頭是小人作祟,根本就沒有八字不合這回事。本來麽,菱丫頭這樣又伶俐又體貼的美人兒,我就不信她不能把七爺服侍好。依我說,不若早早地把喜事操辦起來,也好去一去這起子小人帶來的晦氣。”

說到這個,老太太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模樣,老太太點頭讚道:“是得這樣。這件事不能再拖了,拖來拖去倒給了別人興風作浪的機會。這件事上菱丫頭也受委屈了,可憐見兒的,白白地身上就給人潑了髒水。是得好好彌補這丫頭。喜事務必要辦得熱熱鬧鬧的,給足菱丫頭體麵。”

蔡媽媽笑道:“都聽咱們老太太的。”

老太太又道:“你使人把宮大家的叫過來,喜事就交給她去辦,我來交代她。”

宮大家的是顧府的管事大娘子,說起操辦喜事,這是個很合適的人選。再來,從顧府下人裏頭論,宮大家的又是個有頭有臉的體麵人,由她充作媒人去向甄家父母提親,甄家父母臉上也有光彩。

蔡媽媽笑著答應一聲,當下使了小丫頭出去叫人了。

***

榮怡堂後罩房下處。

芳兒神色驚慌地找過來,掀開簾子,就見菱月一個人在方桌前幹坐著,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整個人好像成了泥塑木雕的一般。

日光落在她身上,給她整個人罩上了一層光暈。

她的臉色很白,白得幾乎有種透明的質感。

碰一碰,好像就要破碎了。

“姐姐……”

芳兒隻叫了一聲,就住了嘴。

菱月慢慢地轉過頭來:“不要怕,牽連不到咱們身上來。”

菱月的語氣安靜平緩,有著安撫人心的作用,芳兒也慢慢鎮定下來。

是啊,從頭到尾地捋一捋,她們這些人是全程隱在暗處的,並沒有露出什麽行跡來。事情全是丁嬤嬤一個人做下的,銀子是她掏的,人是她收買的,沒人按著她的脖子逼她這般行事。

如今事情敗露,也與其他人無涉。

她們並沒有落下什麽手腳可讓人抓。

芳兒的一顆心,慢慢地安穩下來。

倒也不能怪她膽小怕事,丁嬤嬤曾經多麽風光得意的人,哪回出現在人前,不是一副體麵富貴的光鮮樣子。

如今主人家一聲令下,整個人都給打回了原形,如今也不過是那砧板上的魚肉,隻有任人宰割而已。

芳兒看在眼中,如何能夠不膽寒。

芳兒看著菱月,一臉的欲言又止。

如今八字不合的說法已經沒有了,事情重新回到原點,那麽……

菱月沉默地坐著,不言不語。

她若是哭泣流淚,芳兒還能上前安慰。

偏她又這樣平靜,這樣反常地平靜著。

芳兒不知道菱月此刻在想些什麽,她也不知道她有著什麽樣的打算,她會就此認命嗎?

可是她們這樣的身份,不認命又能怎樣呢?

能使的手段也盡使了,到底是敗露了,看上去像是命運的安排。

她們還能怎樣呢?

繼續和主人家對著幹嗎?

可是丁嬤嬤的下場就擺在眼前。

反正芳兒是怕了。

菱月沉默不語。

時光在沉默中流逝,芳兒感受到了壓抑的氛圍,她抽了抽鼻子,有些想哭了。

忽地棉簾子一掀,卻是蔡媽媽進來了。

蔡媽媽一臉的笑容,對芳兒道:“你先到前頭伺候老太太去,我和你菱月姐姐說會兒話。”

芳兒心頭沉甸甸的,低下頭去了。

蔡媽媽在菱月旁邊坐下來,笑容滿麵地道:“之前小人作祟,非說你和七爺八字不合。老太太是最信這個的。鬧得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開口才好。如今都好了,那起子見不得人好的小人都給揪出來了。靜憫師太被揪出來不少事,現在人已經給扭送到衙門裏去了。丁嬤嬤敢做下這等事,現在她那一家子也都給發落了。老太太真是給這起子小人氣夠嗆。好在如今都雨過天晴了。老太太已經請了宮大家的來做媒人,不日就要去你家裏提親呢。好孩子,我這邊先給你透個底,你心裏好有個數。”

蔡媽媽就是過來透個話,沒有多留。

菱月全程一句話也沒有,蔡媽媽也隻當她是姑娘家害羞罷了。

宮大家的從榮怡堂裏領了這樁巧宗兒出來,她沒有就往菱月家裏去,而是先繞到後頭,去了菱月的屋子。

菱月依舊坐在桌旁,日光在她身上落下一層光暈。

長發如雲,烏眸紅唇,膚白勝雪,纖腰如束。

乍一看,美麗得不似凡人。

宮大家的一屁.股在菱月旁邊坐下來,笑道:“好個標致模樣!怪道大家搶破頭的位置最後落你身上!要我說,她們輸得一點不冤!”

宮大家的三十多歲的人,一身的富貴體麵,一張團團的臉上,此刻全是喜氣:“我的好姑娘,我可是跟你道喜來了!老太太疼你,一再地囑咐我,說你家裏不管提什麽要求,讓我盡管答應著,萬不可委屈了你。老太太說了,讓我不要怕花銀子,隻管把這場喜事操辦得風光體麵,給你做足麵子。嗐,其實哪裏用得著她老人家來叮囑我,光憑我自己,就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全擺在你麵前呢,哪裏就舍得委屈你了!”

宮大家的一邊說著,一邊親親熱熱地把菱月的一隻手拉了過來,握在了自己手裏。

三言兩語的,好像就說定了菱月的命運。

菱月垂眸去看。

對方手上戴著花樣精致的金戒指,十分的體麵富貴,這雙手也溫熱暖和,菱月自己手上是很素的,並且冰涼。

菱月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很艱難,但她到底是把手抽了出來。

宮大家的一愣,就聽菱月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道:“老太太的好意,我都明白。隻是我出身卑賤,不配去伺候七爺。老太太的好意,恕我不敢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