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顧七道:“孫兒這趟過來, 是想問祖母討一個人。”

老太太老神在在的,頗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氣度,聞言好像不明白顧七說的是誰, 慢悠悠地道:“你問我討人?這倒是個稀罕事兒。難得我身邊還有你能看上眼的。以前硬塞給你你還不要呢。說說吧, 是哪個呀?能給你的祖母一定給你。”

顧七道:“就是祖母上次想要賞孫兒的那個。”

“上次想要賞你的?”老太太重複一遍, 好像都記不清了, 想了一會兒才道:“你是說清瀾啊?可那時候你不要她, 她早就嫁人了呀。孩子都生了兩個了。你想討她去你院子裏做個管事媳婦?”

話說到此處,顧七如何還能不明白老太太這是成了心地在戲耍他。

顧七無奈地道:“您老人家就不要捉弄孫兒了。孫兒說的是年前您想賞給孫兒的那個丫鬟, 叫菱月的那一個。”

“菱丫頭?”老太太眉毛一挑,聞言很是詫異的樣子,“你看上她了?不是,我什麽時候要把她賞給你了?這可是沒有的事兒,可不敢瞎說。”

老太太仗著當時沒有把話挑明,硬是裝起糊塗來, 給顧七來了個死不認賬。

老太太又道:“菱丫頭可不能給你。我身邊離不得她。這麽多丫頭裏頭,就數菱丫頭對我最孝順。成日裏跟我貼心貼肺的。別的丫鬟加一塊, 也比不得菱丫頭一個。我身邊可少不了菱丫頭。要是別的丫頭, 你今個兒就能領了去, 祖母沒有不依你的。惟獨就菱丫頭不成。祖母身邊少不得她呀。這麽著, 別的丫頭你盡管挑,祖母沒有二話。”

自個兒的親祖母,顧七能有什麽不知道的呢。

顧七露出無奈的笑容。

心知老太太這是在報當日之仇, 或者說, 是在把這些年積累下的怨氣一塊報了, 如若不讓老太太把這口氣出了,他是甭想把人領走的。

顧七道:“祖母相中的人, 自然是最好的。以前隻怪孫兒不曉事,沒能體察祖母的一片苦心。以後萬不敢如此。隻盼祖母再疼孫兒一回。”

顧七知道老太太要的就是他溫言來求,這樣老太太胸中的這口氣才能順了。

老太太故作為難地道:“這麽地吧,你讓祖母考慮考慮,我也看看有沒有能代替菱丫頭的人,要是能找著這樣的人,你就把菱丫頭領走,要是一時找不著,你就再等等?”

顧七一聽就懂,這是讓他得再來多求幾回,老太太這口氣還有得出。

古人七十尚可彩衣娛親,何況他了。

何況他還有求於人。

做祖母的要刁難孫兒,孫兒也隻有受著了。

這一場談話,直談得老太太是身心舒泰、神清氣爽,顧七一走,老太太就舒展了眉眼,對著一旁的蔡媽媽直招手,讓她快快坐下說話。

老太太喜道:“老天爺開眼,可叫他也有求著我的這一天!以前叫我操了多少的心,受了多少的氣,哼,這些可不能就這麽算了!不晾上他一段時間,讓他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他以後眼裏還沒人了呢!”

蔡媽媽斜簽著身子在杌子上坐了,笑道:“依我看,功勞不在老天爺,全在老太太身上。七爺眼光多挑呢,輕易看得上哪個!要不是老太太會調理人,把個菱丫頭調理成如今這般出色的人物兒。要全靠著老天爺開眼,依我看,且有的等呢!”

老太太高興道:“還算他知道好歹,知道來跟我要菱丫頭。菱丫頭也就是出身低一些。論模樣,那也不用我說。論性情,這孩子慣來最是溫柔體貼的。以後有她伺候小七,小七身邊也就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菱丫頭的好處還不止這些,這孩子最難得的,還得屬她待人真心。你拿真心待她,她就拿真心待你。我身邊來來去去這麽些人,我自問對哪個也沒虧待過,可頂數菱丫頭對我最真心。都覺得我偏心菱丫頭,可是這麽可人疼的孩子,怪得我偏心她麽!菱丫頭當真是個難得的,小七要是錯過了,他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下一個,我今個兒就能把話放這裏。”

顧七和府上其他爺們都不一樣,他的後院冷清得嚇人,老太太為了這個操心費力了這麽些年,今日不管顧七問老太太要的是哪個,老太太就沒有不給的,隻是,顧七要誰都比不上要菱月這麽讓老太太高興。

七爺也是蔡媽媽眼看著長大的,蔡媽媽一則是為七爺,一則是為老太太,心裏就沒有不高興的,她已經開始替老太太憧憬起美好的未來了:“咱家七爺是龍鳳之姿,菱丫頭又長得這麽個好模樣,將來他倆的孩子得漂亮成什麽樣喲!到時候您老人家可別抱住了就不撒手。”

老太太是最喜歡漂亮人的。

顧七這樣冷淡的性子,他的子嗣問題一直是老太太的心頭大患,老太太能這樣為顧七的後院操心,一半是為顧七身邊有人服侍,另一半就是為了子嗣。

聞聽此言,老太太眉眼都笑開了:“成,就是為了這個,我這個老太婆也得多活兩年。”

這廂,顧七出來暖閣,看到菱月背坐在月牙桌旁,手邊一個針線簸籮,正在做針線。

是一個紅色老虎布袋玩偶,這世上絕沒有這樣可愛的老虎,可是卻縫製得活靈活現,讓人喜愛。

看大小,是逢給小孩子玩的。

菱月是背對著暖閣方向坐的,加之又在做針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有人從暖閣出來了。

顧七在菱月背後略站了站,月牙桌上燃著香薰爐,幽幽香氣襲來,沁人心脾。

菱月手裏不緊不慢地做著針線活,姿態嫻雅,神情安然。

顧七卻知道,在她端雅的外表下,有著真摯熱烈的感情,和聰慧靈巧的心思。

她並非滿腹心機,相反,她有著一顆柔軟的赤子之心,所以,她才會在雪夜裏快樂玩耍,所以,她才見不得好姐妹受苦。

她的真誠讓人感動。

她的勇敢值得稱讚。

她還……這麽漂亮。

就如同這幽幽的香氣,初時尚不覺什麽,等到回過神來,才慢慢覺出裏頭的味道來。

顧七承認自己有一點心動。

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來,要把這朵花摘下來,帶回去收藏。

***

接下來一段時日,顧七按著老太太的心意,又來求了幾次,老太太品了品,覺得這口氣還可以再順一順,故此一時還是沒有鬆口。

不過,這一日,老太太把菱月單獨叫到了暖閣裏。

老太太笑道:“菱丫頭,今個兒我要賞你一件東西。”

菱月也笑:“老太太要賞我什麽?”

一直到這裏,菱月還沒有覺出不對勁來。

她跟著老太太這麽些年,又素來得寵,老太太賞給她的東西多了去了。

正說著,蔡媽媽捧著托盤進來了。

托盤上放著一個長木盒,看樣子像是首飾盒子。

蔡媽媽把托盤上的長木盒捧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把長木盒拿在手裏打開,裏頭是根水頭極好的白玉簪子。

這根玉簪線條流暢,簪身上不事雕飾,隻在一頭翻上去做翹頭雲,造型簡單古雅,加之用料極佳,一看就不是凡品。

菱月雖說這輩子也戴不起這樣的簪子,但是跟在老太太身邊這許多年,這份眼力還是有的。

菱月臉上流露出些許惶恐:“老太太,這麽貴重的東西,菱月可不敢要。”

她也確實惶恐,惶恐之餘,還有幾分不便表露的不安。

老太太待她再好,她身份在此,這樣貴重的東西就不是能拿來賞給下人的。

打賞下人,重在實惠二字。

就比如紅藥出嫁,老太太就賞給她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鐲子做添妝,這就是實惠。

相反,這幅玉簪再是貴重,下人拿在手裏光知道是好東西,卻找不到地方換銀子去,這就是不實惠。

紅藥出嫁隻得了金的,而今她又何德何能,無緣無故地就讓老太太賞下這樣貴重的玉簪子來?

老太太招手讓菱月低下頭來。

老太太發話,菱月是不能不照做的。

老太太把她頭上原先的插戴拔下來,又把玉簪給她插戴上。

弄好了,老太太一打量,當下歡喜道:“嗯,還是玉簪子襯你。比那些金啊銀的強多了。我們菱丫頭就適合戴玉的,不俗。”

又道:“賞你你就戴著。怕的什麽。我看這根玉簪你很配使,真給了別人才叫糟蹋了東西了。”

話都說到這裏,菱月也隻有謝恩而已。

不一時,暖閣裏又進來其他人伺候,很快大家都注意到菱月頭上換了插戴,菱月能看出來這是好東西,其他人也不難看出來。

菱月注意到有人在偷偷交換眼色。

菱月隻覺得不安,非常不安。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時候,菱月終於找到機會,能單獨和蔡媽媽說話。

臥房外間,菱月同蔡媽媽輕聲說話:“媽媽,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老太太怎麽會賞下來這樣貴重的玉簪給我?老太太的心思媽媽沒有不知道的,還請媽媽教導我。”

蔡媽媽也輕聲說話:“你這孩子素日裏最是聰明伶俐的,今個兒怎麽忽然傻了?孩子,你是有造化的人,馬上就要有大前程了。等你以後跟了七爺,隻消把七爺服侍好,什麽樣的好東西你享用不得?一根玉簪才到哪裏?”

如果說菱月之前還能心存僥幸的話,現在卻是再也無法騙自己了。

菱月心裏發沉,臉上還不能讓人看出來,她故作羞澀地低下頭去。

“媽媽快別跟我開玩笑了,七爺哪能看得上我。這件事別人不曉得,您老人家還能不曉得嗎?上次老太太讓我泡梅花茶給七爺喝,結果……”

菱月適時地住了口。

蔡媽媽笑道:“那都哪年的老黃曆了,早就翻篇了。我跟你說,是七爺自己開口問老太太要的人,我就在旁邊聽著的,這事再假不了的。要不是老太太非要和七爺賭一口氣,你這會子已經是七爺的人啦。你呀,就請好吧。”

蔡媽媽平日口風嚴歸嚴,可也得分情況。

比如這件事,這是喜事,是大好事,蔡媽媽就覺得提前透露兩句也沒有什麽。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屋子裏出來的。

她不知道七爺怎麽會跟老太太開口要她,上次他已經明明白白地拒絕了她,不是嗎?

七爺怎麽會開口要她呢?

要說是看中她的美貌,那上次七爺就不該拒絕。

至於別的,她和七爺攏共也沒怎麽接觸過,這也站不住腳。

思來想去,菱月覺得也許七爺隻是退而求其次,他自己沒有中意的人,索性選個老太太中意的。

至少老太太歡喜。

一時間,菱月是心亂如麻。

***

晚上,伺候老太太安置後,菱月先一步回到了下處。

芳兒因事在正院耽擱了一會兒,等她回來了,掀開棉簾子進來屋子,但見裏頭方桌上一盞油燈亮著,燈光搖曳,菱月麵燈而坐,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倒是瞧見她手上拿著什麽。

芳兒好奇地湊近了一看。

菱月一隻手上一張小紙片,每張紙片上都是一個人名,左手的紙片上寫著“錢媽媽”,右手的寫著“丁嬤嬤”。

這兩個人芳兒都知道,哪個也不是好東西,且都是菱月在府裏的對頭。

錢媽媽是二奶奶的奶嬤嬤,之前寧姨娘救命的藥都讓這個老刁奴給偷著換了,就是個該天打雷劈的老貨兒。

在寧姨娘的事情上,芳兒也是知情人之一。

許大夫第一次給請進府來,就是芳兒裝的病,這時候冬兒來報寧姨娘暈倒了,就這麽一安排,許大夫才能被請去給寧姨娘治病。

在這一點上,芳兒和紅藥還不一樣,紅藥就從頭到尾沒參與進來。

芳兒還知道,年前二奶奶使壞,把菱月攆回了家去,雖是二奶奶出的頭,但想來也少不了這個老刁奴的攛掇。

總而言之一句話,為著寧姨娘的事兒,菱月算是和這主仆倆結下梁子了。

至於說丁嬤嬤,這個人是二太太小時候的教養嬤嬤,當年作為二太太的陪房,隨著二太太來到了顧府上。

丁嬤嬤如今都七十歲的人了,這麽些年,二太太一直很信重她。

隻是這個人年紀雖然上去了,名頭也響亮,乃是教養嬤嬤,其為人卻很不尊重。

當年菱月的娘親梁氏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時候,人被丁嬤嬤那個破不成器的兒子給看上了。

人家不願意,丁嬤嬤就使出百般手段來威逼。

後來事情到底沒成,丁嬤嬤竟還不算完,梁氏嫁到甄家去,丁嬤嬤就斷了甄家一門的前程,一直到現在,甄家在顧府這麽些家仆門姓裏都屬末流,就沒翻過這個身來。

丁嬤嬤和甄家的梁子,可是結的大了。

這件事許多顧府裏的老人都知道,芳兒家裏也是世仆,芳兒也就聽說了一耳朵。

芳兒有些奇怪,好端端的,菱月拿著這兩個對頭的名字做什麽。

一時又看看菱月頭上插戴著的雲頭白玉簪,芳兒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先問哪個。

這時候,就見菱月把其中一張紙片放下了,隻留下了一張“丁嬤嬤”。

菱月還是有考量的。

雖說錢媽媽主仆二人如今已經擺明了車馬,就是不想看到她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是以結梁子的深淺來論,菱月相信,若說這府上有誰最不希望看到她攀上高枝,那這個人一定是丁嬤嬤無疑。

菱月轉過頭來,她拉住芳兒一隻手,神情認真地道:“芳兒,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

芳兒越發糊塗了,不過,“姐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但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姐姐盡管吩咐就是了。”

菱月拉著芳兒在旁邊坐下來,雖然屋子裏隻有她們二人,菱月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說話。

夜深人靜,燭影晃動,兩個年輕姑娘腦袋挨著腦袋,細細地說了好一會兒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