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二日一早。

榮怡堂。

按照慣例, 除去去上值的和去上學的,其他大大小小的主子們一大早地都得到榮怡堂來,先跟老太太問安。

太太們落了座, 身邊自有媳婦們服侍。

小主子們大點的也有自己的位置, 小點的就由奶娘抱著。

至於其他跟隨著各自主子而來的丫鬟婆子們, 堂屋裏站不開, 則在大致上按照年紀大小和有沒有臉麵被分為了兩波, 年紀大的、在主子跟前得臉的,被帶到左邊的耳房裏歇腳, 年輕些、沒什麽臉麵的,則一股腦地被領去了右邊的耳房。

左耳房。

這是有臉麵的丫鬟仆婦歇腳的地方,大家夥進來不一時,棉簾子又給掀開了。

打頭的是菱月,她是空著手進來的,後麵跟著一個芳兒, 芳兒手上穩穩當當地端著茶盤,上麵七八盞熱茶水。

在榮怡堂, 招待有臉麵的仆婦這樣的事, 原是二等丫鬟的差事。

芳兒原便是二等丫鬟, 如今是剛剛補了紅藥的缺, 升為了一等大丫鬟,這差事才剛辭了幾天不做,如今再次接手過來, 也是駕輕就熟。

倒是菱月往日都是跟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的, 今日忽然出現在此處, 這是不常用的事兒。

不少人看過來。

菱月含笑環視了一圈屋子,目光和笑容所及之處, 一時倒好像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似的。

菱月這才朝著其中一位走去。

這一位年近七十,因著保養得宜,看上去至多六十出頭,加之身子分外健朗,又染了一頭的烏發,這就看上去越發年輕了。

此人穿著一身褐色的皮毛大氅,頭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水的金首飾,花樣又精致,分量又足,可謂是一身的體麵富貴。

這個人又熟習貴人的禮儀舉止,光是端坐在官帽椅上,比之周遭其他人,也顯出兩分不同來。

不是二太太幼時的教養嬤嬤——丁嬤嬤,又是哪個?

菱月走到丁嬤嬤跟前,在一步遠處停下。

芳兒托著茶盤在旁邊緊跟著她。

丁嬤嬤眼睜睜地瞧著菱月一步步地走過來,心裏委實不知道對方葫蘆裏這是賣的什麽藥。

她和這丫頭之間,可不比別的有臉麵的下人,人家彼此之間平日便是沒有多少來往,等見了麵多少也有個麵子情在。

她和這丫頭家裏頭梁子結的大了,彼此之間毫無緩和的餘地,那是連麵子情也沒有一個的。

為著這個,她們彼此之間素來是能避則避,能不見麵就不見麵,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

今個兒也不知道吹的哪門子的邪風,這丫頭還主動找上來了。

菱月亭亭玉立地往丁嬤嬤跟前一站,那容貌、那身段,真如嬌花軟玉一般。

丁嬤嬤心裏冷哼一聲,要不是這丫頭長得實在是好,得了老太太的眼緣,一個小丫頭片子,她哪至於按不住,以至於讓她出了頭了。

菱月從芳兒手上的托盤裏端起一杯茶盞,親自放在丁嬤嬤跟前:“嬤嬤一大早地跟隨二太太過來,實在辛苦,用些熱茶吧。”

丁嬤嬤臉上露著笑模樣,道:“這是咱們做下人的伺候主子的本分,有什麽辛苦不辛苦。”

一邊說著,一邊擎起了茶盞。

丁嬤嬤左手端著茶盞,右手撚起茶蓋,用茶蓋輕虛著茶水冒出來的熱氣。

一雙老眼從茶盞上移開,丁嬤嬤含笑看著站在麵前的人,麵上看著和睦,實則在心裏等著菱月的後招。

菱月漂漂亮亮地站在丁嬤嬤跟前,客套話說完了,別的話沒見有,但見她姿態優雅地伸出手來,摸了摸頭上插戴著的雲頭白玉簪。

丁嬤嬤的視線隨之而上。

這雲頭白玉簪品相一看就是極好的,不是凡品。

丁嬤嬤在大戶人家混了一輩子的人,這份眼力界還是有的。

隻是這樣的好物件,怎麽會出現在這丫頭頭上了呢?

這也不是這賤丫頭配使的東西呀?

這時候,一旁的芳兒適時地插話進來,隻聽她十分得意地道:“昨個兒老太太專門賞了這白玉簪給姐姐,還說這白玉簪就姐姐一人配使,別人都不配的。”

菱月嗔了芳兒一眼,道:“就你話多。”

菱月又轉向丁嬤嬤,就見她半是得意半是羞澀地道:“這樣的好東西,我原是不敢要的。可昨個兒老太太也不知道怎麽了,非要賞這個給我。我也隻得戴著罷了。”

兩個人一搭一唱的,其中透漏的內容,讓丁嬤嬤心裏頭再也維持不住平靜。

丁嬤嬤是府上的老人了,聯想到府中這些事,她還有什麽猜不出的呢?

這個賤丫頭,這個空有一身皮囊的賤丫頭,她這是被選中了,她這是要麻雀變鳳凰,她這是要飛上枝頭攀上高枝了。

丁嬤嬤兩隻老眼一眯,盯著跟前站著的菱月細打量。

俏臉蛋,削肩膀,柳腰枝。

好個狐狸精的模樣。

七爺再冷淡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毛病,這樣的狐狸精往七爺的院子裏一擱,七爺還有個不寵她的?

這要是真讓這賤丫頭得了這個意……

這跟菱月在老太太麵前得意還不一樣。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再得意,她也隻是個丫鬟,能做的事情有限。

跟了爺們可就不一樣了,以七爺的能為,這賤丫頭憑借著爺們的寵愛,可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無數念頭從腦海裏爭先恐後地冒出來,丁嬤嬤手心裏的帕子不慎脫了手,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地麵的青磚上。

菱月笑微微地往地麵上看了一眼,她先一步低下.身去,姿態優雅地拾起了丁嬤嬤的帕子。

撚起帕子一角,菱月好心好意地把它重新掖回丁嬤嬤的手心裏。

做這件事的時候,菱月和丁嬤嬤二人之間一度挨得很近,就在這個時候,菱月看似好心提醒,又似乎另有所指地道:“嬤嬤年紀大了,以後可得仔細著了。”

言罷,菱月又交代芳兒去給其他人上茶,她自己先一步出去了,出去的時候,但見步態優雅,背影娉婷。

丁嬤嬤手心裏的帕子一角死死地攥緊了。

***

這一日上午。

大廚房今個兒送來了四樣點心,其中一樣是鹹甜口的,老太太吃了一口就笑了,道:“這種鹹甜口的樊姨娘倒愛吃。”

樊姨娘是伺候老太爺的人,如今也是六十歲的人了,真真是府上的老人了。

因她年紀上去了,如今府上的下人稱呼起來都要加上一個“老”字,稱呼她樊老姨娘。

樊老姨娘自打進府跟了老太爺,就跟了老太太。

她能說會笑的一個人,投老太太的脾氣。

後來大家年紀都漸漸上來,老太太也不要這些姨娘近身服侍了,把這些姨娘都分去了一個叫竹喧堂的院子裏去住。

可樊老姨娘還是常常過來榮怡堂,陪著老太太摸牌說笑話,幫著老太太排遣了不少時光。

樊老姨娘一輩子無兒無女的,倒是靠著老太太在府上站穩了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老太太道:“把這樣點心裝起來吧,讓人給樊姨娘送去,讓她也甜甜嘴。順便問問她養得怎麽樣了,省得我心裏惦記。”

樊老姨娘年前病了,請了大夫來看過,說是不要緊,隻讓養著,可是一直到現在也沒養利索,為了這個,樊老姨娘可是有日子沒在榮怡堂出現過了。

這樣的活計,派一個二等丫鬟去正合適。

菱月一聽,卻當即把話接過來道:“我給樊姨娘送去吧,自打我回來了,還沒去看望過樊姨娘呢。我要是再不露個麵,回頭她老人家該挑我的理了。”

菱月和樊老姨娘素來親厚,這裏頭還另有一段淵源。

菱月的祖母劉氏年輕的時候伺候過樊老姨娘,後來劉氏的女兒、菱月的姑姑也伺候過樊老姨娘,後來菱月到了入府的年齡,因被丁嬤嬤壓製,沒有好去處,當年也是送去了樊老姨娘跟前服侍。

最開始,菱月入府是進的樊老姨娘的竹喧堂。

後來,有一回樊老姨娘帶著菱月去了榮怡堂,老太太看菱月長得水靈,心裏喜歡,樊老姨娘便把當時年齡尚小的菱月給了老太太。

菱月就是這樣來到的榮怡堂。

菱月之前在竹喧堂的時候也不叫這個名字,“菱月”這個字也是後來老太太給取的。

菱月雖然人離開了樊老姨娘的竹喧堂,但是這份交情卻一直延續到了今日。不管是菱月待樊老姨娘,還是樊老姨娘待菱月,比之別個都更不同些。

在菱月的計劃裏,樊老姨娘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便是老太太沒開這個口,菱月也是要往竹喧堂跑一趟的。

正說著,蔡媽媽掀開軟簾進來,笑道:“說話外頭就下起雪來了,下得可好。”

老太太一聽,對菱月道:“你還是別瞎跑了,小心被雪撲著。還是讓下頭的小丫頭們跑一趟吧。”

菱月微笑道:“怕的什麽。我還就喜歡這樣的天呢。再說了,現在下的是春雪,不比年前下冬雪那麽冷了。我穿得暖暖和和的,再打個傘,既得了這個趣味,還保證挨不了冷。老太太盡管放心就是。”

菱月說話的時候,頭上插戴的正是老太太給的雲頭白玉簪。

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溫潤亮澤的白玉簪子襯著菱月滿頭烏鴉鴉的長發,越發顯得整個人清麗脫俗。

老太太光是看著,心裏就覺得歡喜。

見菱月一心地願意去,她也不攔著了,反而點頭笑讚道:“菱丫頭這一點隨了我了,我一向就愛這些風雅之事。菱丫頭就很當得起一個‘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