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寧姨娘聽了隻是笑。

“月娘,人的命,天注定。這就是我的命。我自個兒知道。我呀,這條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裏,翻不出去了。你不要為我難過。這場罪,我就快受到頭了。我現在就想和姐妹們多聚一聚,說說心裏的話。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想頭了。”

寧姨娘這個樣子,格外讓人難過。

菱月笑道:“姐姐這就是一時想窄了,才會說這些傷心話。姐姐這邊的事,我從前不知道便罷,現在既知道了,萬沒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姐姐且等我幾日,我必想出一個萬全的主意來。到時候看姐姐怎麽謝我。”

菱月說話的時候,寧姨娘就拉著她的手,臉上帶著一點笑模樣。

菱月看得出來,這話寧姨娘聽見是聽見了,可也隻是白聽著,實則並不往心裏去。

她既不指望她能想出什麽辦法來,也不相信她能有什麽辦法。

隻是聽著罷了。

隻是最後享受著這為數不多的姐妹相聚的時光。

菱月心裏難過,臉上還不能帶出來。

她這趟過來,本意是要和寧姨娘一起商量個對策出來。可是現在看寧姨娘這個樣子,心知寧姨娘這裏是指望不上了。

隻能自己想法子。

這時候,冬兒也抹著眼淚過來央求菱月,求她救救寧姨娘。

寧姨娘有氣無力地喝止她:“還不快住嘴。”

又跟菱月說話:“別聽她胡說。月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人家是什麽身份,你我又是什麽身份?咱們拿什麽跟人家鬥?我也不是沒有討好過二奶奶,可是我再怎麽伏小做低也是無用。這都是命,都是我的命。我現在就希望能和姐妹們多聚一聚。別的,再沒有了。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你記著常常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也就不枉咱們好了這一場了。”

菱月反握住寧姨娘瘦弱的手,說道:“憑他是哪個,我也不能坐視他這樣往死了欺負姐姐。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姐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出了這樣的事情還讓人瞞著我。早早地打發人告訴我,無論如何也到不了今天這個地步。姐姐這事,我是萬不能撒手不管的。姐姐隻管聽我的消息就是。”

菱月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

冬兒聽著看著,好像看到了無限的希望,歡喜得直掉眼淚。

寧姨娘也流淚了,那是一種很安靜的淚水,她現在連哭泣都是安靜無聲的。

她沒有多餘的氣力,流著淚,隻是搖頭不語。

寧姨娘並不相信菱月能有什麽辦法。

就連菱月自己,心裏其實也並沒有底。

麵上的積極樂觀,說到底是做給寧姨娘和冬兒兩個人看的。

寒夜中前行的人,隻要能看到前頭的一絲光亮,就能堅持下去。

若是毫無指望,就會一下子垮下來。

菱月給她們主仆二人留下一大包鹹甜糕點,是今早上拿了銀子給小丫鬟,讓小丫鬟打發二門上的婆子出去現買的。

糕點雖然不能替代飯菜,勝在能擱上一段時日,肚子餓了就可以墊一墊。

眼下也隻得如此。

冬兒把菱月送到西廂房門口,菱月讓她回去照顧寧姨娘,不許她再送。

冬兒隻得回去。

厚棉氈子撩下來,裏頭“吱呀”一聲,閉緊了屋門。

菱月攏了攏大毛衣裳,暗歎一口氣。

大冬天的,連下人都有取暖的炭火可用,寧姨娘這裏,卻冷得跟個冰窖一樣,一點火星子都見不著。

寧姨娘已經瘦成那樣,再這樣下去,如何熬得住。

***

西廂房。

冬兒正和寧姨娘分著吃糕點。

寧姨娘一塊糕點慢慢地吃著,冬兒比她胃口要好得多。

等冬兒吃得差不多了,寧姨娘才說道:“以後月娘來看我,你要再像剛才那樣,我就生氣了。”

冬兒不解。

寧姨娘和她講道理。

“冬兒,你看月娘在老太太跟前得寵,就以為她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了麽?說到底,她和咱們一樣,身家性命都捏在人家手裏。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更做不了咱們的主。我如今這樣,之前多少姐妹都疏遠了,她還能不避嫌疑地來看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冬兒,你不能看月娘待我真心,就口口聲聲地讓她想法子救我。你這樣,豈不是成了心地在難為她?連我也沒有臉麵見她了。”

冬兒聽著,剛剛浮現的希望好像一下子又被現實的寒冷驅散了。

冬兒捂著臉哭起來。

***

從西廂房出來,菱月沒有就走,她略一思忖,反而順著廊簷一路往正房而去。

有穿著厚實的小丫頭在耳房裏守著,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看到菱月過來,小丫頭一個激靈醒過來了,她殷勤地迎上來問:“不知道姐姐有什麽吩咐?”

菱月笑道:“我想給你們奶奶請個安。不知道這會子你們奶奶午覺醒了沒有?”

這個小丫頭還小呢,才剛剛留頭,聞言道:“我們奶奶一向不睡午覺的,說是中午睡了晚上更睡不著了。”

小丫頭說著,把菱月引到耳房裏稍事等待,她小跑著進去通報了。

不一會兒,一個屋裏伺候的二等丫鬟過來了,菱月跟隨她進了正房。

一屋子的人。

顧二奶奶高居正座。

顧二奶奶三十許人,發髻盤得高高的,上麵好插著有六七隻發簪,每支發簪上都鑲著金嵌著玉,端的是富貴逼人。

身上是名貴的綢緞衣裳。

一張白白的、團團的臉,是常見的富貴人家女眷的模樣。

左右各兩個丫鬟伺候著,有拿羽扇的,有端果盤的,有伺候茶水的,旁邊還陪坐著一個很富態的老媽媽。

屋子裏熏著香,燃著炭火,暖香襲人。

比起冰窖似的西廂房,儼然換了一個天地。

菱月頓了頓。

上前給二奶奶行了禮,問了安。

她姿態恭順,言辭和婉。

沒有一個字涉及寧姨娘,對顧二奶奶也沒有絲毫的冒犯。

一言一行,讓人挑不出毛病。

可她不早不晚的,偏偏一從寧姨娘的西廂房出來,就來給顧二奶奶請安。

西廂房現在是個什麽境況,顧二奶奶焉能不知。

黃檀木的圈椅上鋪著刺繡精美的軟墊,顧二奶奶歪坐在上頭,神色不善地打量著這個丫頭。

俏臉蛋、削肩膀、柳腰枝。

一副狐媚子模樣。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狐媚子和狐媚子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顧二奶奶生平最厭惡這樣的人。

明明是個下.賤的出身,偏偏還不守本分,仗著自己生得個狐狸精模樣,就和別人的丈夫勾勾搭搭的。

這樣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但凡落到她手裏,她就讓人生不如死。

顧二奶奶冷笑一聲,道:“今個兒這是吹的什麽風,竟然把老太太跟前的大紅人給吹來了。知道的,說你是來請安的。有那不知道的,還當你是來興師問罪的呢。”

旁邊陪坐的老媽媽暗道一聲不好。

這個老媽媽姓錢,乃是顧二奶奶的奶嬤嬤,從小把她奶到大的。

顧二奶奶的脾氣,錢媽媽沒有不知道的。

那脾性一上來,向來是不管不顧的,說話也沒個分寸。

寧姨娘的事,別人還沒提呢,她自己倒先說上了。

菱月也不意顧二奶奶竟然自曝其短。

“興師問罪……”菱月慢慢重複了一遍,“二奶奶這話,奴婢倒聽不明白了。”

一雙透亮的眼睛抬起來,疑惑不解地對上顧二奶奶的視線,好像在等著顧二奶奶解惑。

顧二奶奶一噎。

她再傻也明白,這話再說下去,可就真成了不打自招了。

錢媽媽見狀,幹笑著插話進來,道:“菱月姑娘,我們奶奶跟你開玩笑呢。”

顧二奶奶手攥得緊緊的,抿唇不語。

菱月見好就收。

她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嫣然一笑,一語雙關地道:

“是玩笑就好。”

菱月這趟過來,明麵上是請安,實則暗借老太太之力,向顧二奶奶施壓。

雙方實則並沒有什麽話好講。

菱月告辭離去。

這廂菱月一走,正屋裏顧二奶奶一個茶杯就狠狠摜在了地上。

熱茶熱水的,連同摔碎的瓷片,飛濺在裝飾華美的地毯上。

幾個丫鬟撲通跪了一地,一聲大氣也不敢出。

顧二奶奶兩眼冒火地盯著已是人去樓空的地方,好像菱月還站在那裏似的,她咬著牙道:“什麽東西,一個丫頭,下賤胚子一個,貓兒狗兒一樣的東西,也敢來尋我的晦氣……”

錢媽媽看得分明。

顧二奶奶一半是被那丫頭氣的,另一半未必不是惱羞成怒。

這裏是惜紅院。

顧二奶奶的地界。

再者,顧二奶奶是主,那丫頭是奴。

在這場交鋒中,顧二奶奶本是占盡勝場的。

那丫頭過來給人出頭,和來闖龍潭虎穴也差不離了。

結果那丫頭滑不溜手的,言行舉止間,硬是讓人拿不住她的錯。

倒是顧二奶奶,脾氣上來不管不顧的,結果就說了不該說的,在那丫頭跟前露了怯了。

顧二奶奶心高氣傲的,哪裏受得了這個。

錢媽媽趕忙上前來給顧二奶奶順氣。

“奶奶莫氣。莫氣。一個丫頭,貓兒狗兒一樣的東西,奶奶跟她生氣,她也得配呢!那些個賤皮子,哪個不是牙尖嘴利的,奶奶為她氣壞了身子,倒值多了!這也就是奶奶仁厚,看在老太太的麵子上,不好跟她計較。這要換了是我,早就一頓大耳刮子抽過去了……別的且不說,奶奶隻看她長得那個模樣,狐媚子一個,還能有個好的……”

顧二奶奶越想越氣,她一把嗓開錢媽媽的手,咬著牙在那自言自語。

“哼,她以為有老太太這個護身符,我就不能拿她怎麽樣了。最好老太太能護你一輩子。否則,有朝一日落到你顧二奶奶的手裏,好叫你知道你顧二奶奶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