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菱月和紅藥對視一眼。

還是菱月去開了門。

掀開厚棉氈子,屋簷下挑著燈籠,在黑黢黢的夜裏,光亮隻有一點兒。

就著那一點光亮,菱月仔細認了認,好容易才算認出了來人。

這一認出來,菱月委實吃驚不小。

是冬兒。

她站在外頭,瘦瘦小小的一個,那瑟瑟縮縮的模樣,活像個小凍貓子。

府上按季發下來的冬衣穿在她身上,空空****的,倒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冬兒是府上寧姨娘的貼身丫鬟。

這丫頭貪吃,上次見到她,她還是個圓圓潤潤的小丫頭,現在怎地瘦成了這副模樣。

菱月驚疑不定地看著冬兒,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紅藥跟過來了,道:“傻站著做什麽呢?有什麽事也得進來說話。”

紅藥和菱月共事多年,自然知道寧姨娘和菱月的關係,這兩個人自小就是鄰居,寧姨娘年長菱月幾歲,對菱月來說,是個關係親厚的大姐姐。

這都什麽時辰了,寧姨娘的貼身丫鬟忽地登門,必是有事相求。

冬兒跟著她們進了屋子。

一進屋子,門將將關上,冬兒“撲通”一聲就給菱月跪下了,一個頭就磕在地上,哭道:“求姐姐救救我們姨娘,姐姐要是不管,我們姨娘就再沒活路了。”

這丫頭從忽然露麵起,就沉默得跟一道影子似的,嘴裏一句話也沒有。

這會子忽然來這麽一出,不說菱月,連紅藥都給驚著了。

果然是寧姨娘出了事。

饒是菱月已經有了預感,心裏還是不由得一緊。

菱月讓冬兒起來說話,冬兒跪在地上,瞬間已是哭得不成樣子,眼淚鼻涕糊了一地,渾身顫動,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無論如何也不肯起身。

菱月道:“你一個小丫頭,跟了你家姨娘不到兩年,尚且知道護主。何況我和寧姐姐這麽多年的情分。你放心,若寧姐姐出事,我必不會坐視不理。你快起來,和我說說到底出了什麽事,別讓我著急。”

冬兒身子都哭軟了,被人扶著才勉強站起來。

紅藥早去擰了一把熱巾子,冬兒接過來擦了臉,三個人這才坐下說話。

事情要從三個月前說起。

三個月前顧二爺新納了一房美嬌娘,這事菱月和紅藥沒有不知道的。

顧二爺,就是寧姨娘的夫主。

冬兒接著道:“……自從有了新人,二爺就把姨娘給拋在了腦後頭,之前那些恩愛,好像全都不記得了。二奶奶看在眼裏,就開始作踐起人來……”

“按照規矩,每天天一亮,姨娘就要去服侍二奶奶。二奶奶本來就不好伺候,現在見姨娘沒人管沒人問的,更是憑空多了許多糟踐人的法子……有規矩禮法在上頭壓著,姨娘能有什麽法子,苦水隻能往自個兒肚子裏咽……”

“……院子裏的那些下人,都是看二奶奶的眼色行事,一個個的都來欺負姨娘。姨娘名義上是半個主子,其實這日子過得,就跟那黃連水裏泡出來的似的……”

“近來二奶奶越發沒了顧忌,姨娘的份例給克扣得厲害,別的我們還可以忍,可是就連吃的,送到姨娘這邊的都是些剩飯剩菜,別人吃剩了的東西……”

小姑娘說著就哽咽起來。

紅藥素來和寧姨娘沒什麽往來的,聽著都覺得氣憤,這也太欺負人了!

紅藥問她:“你們姨娘日子過得這樣,二爺就撒開手一點不管?你們怎麽不去找二爺做主呢?”

冬兒神色暗淡,道:“我們哪裏還見得到二爺。我一開始想讓二爺身邊的小廝幫忙帶個話,那些小廝都不敢得罪二奶奶,就是使銀子人家也不敢接。沒法子,現在二爺一回院子就是和新納的姨娘混在一處,我隻好找過去,新姨娘說我沒規矩,讓下人轟我走。那個姨娘也不是個好的,就為這事,一連幾天讓那口舌厲害的老婆子在我們屋門口罵人,說我們姨娘沒見過男人什麽的……那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都不好意思學給你們聽,我也學不會。”

“我們姨娘因為這個,病上又添了氣。隻怕再這樣下去,這條命也就這麽交代了……”

紅藥“嗐”一聲,道:“大冬下的,可不興說這樣的話。”

冬兒低了頭,幾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用手背一擦,許是剛才哭得厲害了,現在說到生死這樣的大事,她竟然相對的平靜許多。

“我不說是實話實說罷了。”

菱月心情沉重。

她握住冬兒瘦弱的手,說道:“好丫頭,多虧了你對你家姨娘這一片心,要不然我還不知道這些事。你放心,事情我心裏有數了。今兒天晚了,你且先回去。等明天天一亮,我一得空就去找你們。別的等我和寧姐姐見了麵再說。”

菱月把屋子裏能吃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糕點、幹果、果脯,通通用油紙包好了讓冬兒帶回去吃。又重新穿上厚衣裳,親自把冬兒送出了榮怡堂。

看著冬兒瘦弱的背景消失成一個點,淹沒在淒冷的夜色裏,菱月心中一片悵然。

第二天中午。

一等老太太歇了晌,菱月就從榮怡堂出來了。

沿著素淨的小路一路往惜紅院而去。

惜紅院是二爺二奶奶的居處,寧姨娘是二爺的侍妾,自然也跟著住在惜紅院裏。

有風吹過。

那細細的冷風直往人衣縫裏頭鑽。

菱月緊了緊衣領和袖口,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天去采梅花雪的時候還不覺得,到了這會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子浸人的寒意。

惜紅院是套三進的院子。

過了月亮門就是庭院,裏頭種了一片茶花樹。

若是春天花開時節,院子裏會開滿一片紅色的茶花。

葉子是綠油油的,花瓣是紅豔豔的。

鮮豔而熱烈。

去年寧姐姐新被二爺納進府裏的時候,菱月和幾個相熟的姐妹結伴來給新晉的寧姨娘道喜,那時邁進這個院子,一抬頭就是這樣的景色。

如今那一片茶花樹早已卸去了春日的繁花似錦,隻餘一片交錯的枝丫光禿禿地留在原地,那些枝丫裹著霜戴著雪,在料峭的冷風裏,逼人的寒意。

寒冬已至。

一路行來,好幾個丫鬟婆子跑過來跟她麵前獻殷勤。

菱月是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又長得這副模樣,便是她不認識人家,人家也認得她。

菱月心裏清楚,在寧姨娘的事上,這些丫鬟婆子未必做過什麽好事。不過都是做下人的,菱月深知做下人的難處,並不仗著自己得寵於老太太,便肆意與這些人為難。

西廂房。

冬兒看到來人,又是歡喜又是感激,她一溜小跑地進了裏屋,菱月聽到她在裏頭小聲喚人:“姨娘,姨娘,快醒醒,看看誰來了。”

菱月昨日就聽冬兒說過,知道寧姨娘病了。

她和寧姐姐小時候比鄰而居,一個**睡覺的時候也盡有的,如今這景況,倒也無需見外,菱月繞過外頭的屏風,跟著冬兒就進來了。

一看見**的人,饒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菱月心裏也不由一陣酸楚。

其實幾個月前菱月來看望過寧姨娘的。

那個時候顧二爺剛納了新姨娘,菱月擔心寧姨娘心裏不受用,專門過來看望她的。

當時寧姨娘雖然也是強打精神,但是人看著還好,並沒有什麽需要人特別擔心的。

說白了,顧二爺本就是個風流種子,之前便是待寧姨娘好,你還真能指望他從此轉了性,就守著寧姨娘一個人過了不成?

說得再明白一點,顧府這樣的門第,爺們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事。

顧府的這些姨娘,好不好的,府上總不會少了這些人的吃穿用度,她們高興不高興的,日子也隻能這樣平平靜靜地過下去。

別的姨娘如此,這個道理放在寧姨娘身上也是一樣的。

菱月如何能想得到,這才多長時間,寧姨娘竟然病成了這個樣子。

寧姨娘原是個美人,不然也不能被顧二爺看上,娶進來做小。

可是如今躺在**的人瘦弱不堪,哪裏還能看得出半分之前的美貌來?

然而她還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

寧姨娘都這個樣子了,睜眼看見她,竟然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很安詳。

“冬兒還是去找你了。我之前一直攔著她,不許她去的。不過,現在看到你來了,我又很高興。你要常常來看我。我走之前,咱們姐妹多說說話。”

說著寧姨娘又支使冬兒拿什麽東西去。

寧姨娘拉住菱月的手。

菱月低頭。

拉住她的那手、那胳膊,細瘦伶仃的樣子,讓人心驚。

就聽寧姨娘說道:“你來得正好。我這裏有些金首飾,我給分成了幾份。一份是給你的。我本來想著過段時日再給你的。今個兒你既然來了,索性今兒就帶了去。不然等我眼睛一閉,這些東西還不知道讓誰翻了去。”

一番話,把菱月的眼淚都要說下來了。

菱月須得強忍著,才能勉強控製住自己。

菱月在床邊上坐下來,故作輕鬆道:“姐姐怎地說這樣的喪氣話。姐姐這病,本不是從身體上來的。我這趟過來,就是要和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麽把姐姐從這個虎狼窩裏頭救出去。到時候姐姐隻需要稍加調養,身子自然也就大好了。以後咱們姐妹相聚的日子,且有的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