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暖閣外頭雖說諸多猜測,暖閣裏頭卻很快就談完了,不一會兒,蔡媽媽便出來喊人進去服侍老太太,大家重新回到暖閣裏。

誰也不知道暖閣裏都說了些什麽,老太太一切如常,紅藥臉上也沒有露出什麽端倪來,連蔡媽媽也不漏一個字。

丫鬟婆子們一進暖閣,好像打破了某種微妙的靜默。

暖閣裏重新熱鬧起來,大家陪著老太太說說笑笑的,還是往常的樣子。

方才的單獨談話,似乎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過去了便過去了。

菱月留意到,在老太太看不到的地方,丫鬟婆子中間有人在互相打著眼色。

照理說,若真有好消息,現在也該宣布出來,也好讓大家給紅藥道道喜,熱鬧熱鬧。

如今卻不聲不響的。

菱月望望紅藥的臉,紅藥雖然沉默些,倒也漸漸恢複了往日七八分的神態。

菱月把心頭的一點不安壓了下去。

等晚上服侍老太太睡下,丫鬟們值夜的留下值夜,回下處的回下處,菱月和紅藥也結伴回了自己的屋子。

從老太太那邊過來,隻覺得屋子裏冷得很。

菱月過去爐子那邊,拿起火鉤子把上麵的火蓋掀開,又把下麵的燃洞蓋勾上去,好讓火燒得旺一些。

菱月把火鉤子伸進燃洞裏頭勾了勾爐灰,灰白色的碳灰從洞口絮絮地落下來。

過了一會兒,火苗漸漸旺起來。

屋子裏分外安靜,靜得能聽見炭火燃燒的聲音。

菱月不打算去問紅藥什麽,紅藥想說的話自己會說的。

紅藥沉默了一會兒,冷不丁地開口道:“我到年齡了,老太太給了我兩個人選,讓我挑一個嫁了。”

紅藥沒有雀屏中選。

相反,在這場沒有硝煙的爭奪戰裏,紅藥,先一步出局了。

之前沒開口說這個的時候,紅藥情緒上還能壓得住。

現在開了口,紅藥一向得體的人,忽然就掩麵哭了起來,她整張臉往胳膊彎裏一埋,趴在桌子上就哭起來,兩個肩膀哭得都一聳一聳的。

菱月何曾見紅藥這般失態過,連忙過去安慰。

紅藥哭了一會兒,心情平複下來一些,這才止住哭聲,菱月擰了熱巾子遞過來,紅藥接過來擦了擦臉。

剛擦過臉,紅藥臉上是紅通通的,眼睛也是紅通通的。

紅藥低聲道:“這事兒很快大家就會知道了,到時候還不知道那些人背地裏要怎麽笑話我。”

菱月安慰道:“姐姐想多了。再說了,真要有這樣的人,等她自個兒當上七爺房裏的姨娘,再來笑話別人不遲。”

紅藥沉默下來,菱月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其實紅藥雖說想當姨娘,雖說有這樣的願望,但她深知這樣的事得看主子們的心意,不是她自個兒想怎樣就怎樣的。

對於這件事,紅藥一向是盡人事聽天命,並不是非要怎樣不可。

偏偏今個兒是七爺前腳剛走,老太太就留下她單獨說話。

大家都把這兩件事往一塊兒想,這就給了紅藥希望和幻想。

結果一腳跌下來,才這樣讓人失望。

屋子裏靜默了一會兒,紅藥才接著說道:“老太太給了我兩個人選。一個咱們府上的管事,姓陳,過年就二十四了,在宮大管事手底下做事,說是個很知道上進的人,也有能力。還有一個,是外頭的人,過了年十八歲,說是家境很殷實的一戶人家。”

兩個人,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

若選了府上的陳管事,等成了親有了孩子,若老太太願意提拔,紅藥就能回到內院做個管事媳婦,一輩子為顧府效力,也一輩子都是顧府的家仆。

若選了嫁到外頭去,人選是老太太給的,老太太自然會施恩,紅藥會給放了身契,以後不再是顧府的家仆,從此變成良民,下半輩子在外頭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

菱月道:“姐姐的家裏人都在金陵老家,在咱們京城顧府裏姐姐是隻身一人,老太太才這樣操心姐姐的婚事。這些年老太太待姐姐如何,姐姐心裏自然有數,這也不用我來說。依我看,這兩個人必然都仔細挑選出來的,哪個都錯不了。”

在老太太跟前,論寵愛,紅藥或許不如菱月。

但論信重,紅藥卻是絲毫不輸菱月的。

六個貼身大丫鬟中,紅藥是為首的那一個,手上掌管著老太太的府庫鑰匙。

老太太對她的信任和倚重可見一斑。

事關紅藥的終身大事,以老太太的為人,經她老人家的手挑給紅藥的人,如何能差了。

紅藥道:“這我知道。”

話雖如此,紅藥情緒卻是不高。

菱月也知道她心裏有落差。

她也看得出來,這個事紅藥有找人傾訴的欲.望,菱月便關心地問下去:“那姐姐是怎麽想的?”

問完這句,菱月又道:“這是大事,姐姐多考慮幾天,等都想清楚了再回老太太不遲。”

老太太通情達理的人,事關終身,老太太是不會催促的。

紅藥抬起眼睛,卻道:“我沒什麽好考慮的。我已經跟老太太說了,一切全憑老太太做主。我聽老太太的。”

這話讓菱月吃了一驚。

終身大事,紅藥竟然這樣草率,讓別人做她的主。

紅藥也不是這樣沒主意的人哪。

不過菱月隻疑惑了一瞬,她很快就想明白了紅藥的小心思。

本來兩個人選就都是老太太給挑的,現在再讓老太太做主定下其中一個,那麽在紅藥成親嫁人這件事上,老太太的責任就更重了。

以後紅藥若是受了委屈,老太太就不能不管她。

論感情,菱月自然是跟老太太更親。

紅藥這般算計,菱月雖說心下稍感不快,但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紅藥這種行為背後的態度,難道對紅藥來說,比起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生,有老太太撐腰這件事倒是更重要些?

菱月實在是理解不了。

菱月忍不住語帶責備,她也是關心紅藥:“你這樣也太冒險了些。萬一老太太給你選了個你不喜歡的,到時候看你怎麽辦。”

以她對紅藥的了解,紅藥十有八.九是不肯離開顧府的。

半個主子是做不成了,那麽退而求其次,能嫁給府裏的管事也是個不錯的出路。

至於說嫁到外頭去,隻怕這條路是不合紅藥的心意的。

紅藥尋思了一下方才的事,過了片刻,菱月就聽她語帶篤定地道:“我伺候老太太這麽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太太不會把我給打發到外頭去的。放心吧,出不了岔子的。”

***

榮怡堂。

第二天上午。

老太太留了蔡媽媽在暖閣裏說話,菱月在暖閣外麵的堂屋裏給老太太弄熏香,紅藥在旁邊同她坐在一處,另外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正在打掃屋子。

屋子裏一時隻有些窸窸窣窣的瑣屑聲音,同往常一樣,平靜而祥和。

這時候,有人掀開簾子,七爺走了進來。

掀簾子的正是七爺身邊的大丫鬟晴葉。

若是換了往日,紅藥一定會趁機上前說上兩句話,也好給七爺留下一點印象。

今時不同往日。

老太太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紅藥是再無指望的了。

見七爺進來,紅藥一時略顯局促,也無心上前搭話,她做出一副有事要趕著去辦的樣子,腳步匆匆地就往外頭去了,中間隻向七爺匆匆行了個福禮。

紅藥一去,堂屋裏一時隻剩下菱月一個大丫鬟。

其他都是做粗使的丫鬟婆子。

菱月放下手裏的活計,上前對著七爺行禮道:“老太太在裏間跟蔡媽媽說話呢,七爺請稍等片刻,容奴婢進去通稟一聲。”

老太太和七爺祖孫關係親厚,若是平日裏,直接帶七爺進去便是,偏今日裏老太太單獨留了蔡媽媽說話,不先通稟一聲是不成的。

菱月福禮的時候,按著規矩眼睫低垂,不亂瞟不亂看。

從她的視線,隻能看到七爺一雙深褐色的皮靴,還有半身青灰色的毛皮大氅。

倒也不是獨獨對七爺如此。

菱月因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向來很注意和府上的男主子們保持距離,除了十歲以下的孩童,對府上上上下下的男性主子,菱月一貫是有禮而不親近的。

顧七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菱月低垂的、姣好的臉蛋上。

下大雪的夜晚,樹枝上挑起的一盞燈籠,燈籠下兀自在玩雪的雪中精靈一般的美人。

顧七眼神兒好,記性也上佳。

看到眼前的女孩子,那晚的記憶便不由自主地湧現在眼前。

曾經,顧七對這個叫菱月的丫鬟觀感很一般。

他承認她聰明,但她聰明得過了頭。

心機太深了,讓人不喜。

直到那個雪夜。

顧七遠遠地瞧見她獨自一人在燈下玩雪。

沒有心機,沒有陰謀詭計。

有的隻是簡簡單單的快樂。

單純而美好。

那一刻,某些認知動搖了。

顧七不禁自問,一個心機深沉的女子,也能有這般稚氣的舉動麽?

也許隻是因為她之前的所作所為讓他不高興了,他就對她心生偏見。

菱月哪裏知道顧七在想些什麽,她這廂行禮畢,便轉身去往裏頭的暖閣,給老太太傳話去了。

顧七收回視線,目光落到一旁的熏香爐上。

菱月方才放下的時候,該做的工夫差不多都做好了,此刻香爐裏有一點香氣傳來,因為是剛開始的味道,那香氣幽幽的,卻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