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寧姨娘的事情,大半個顧府都知道了。

晴葉一直留心著這個事,自然沒有不知道的。

當晚顧七回府,晴葉服侍七爺淨麵的時候,便趁機稟報了這個事情。

“……你說,大奶奶要把寧姨娘接走?”七爺手上動作略停,有些疑惑。

晴葉道:“是。”

她知道七爺大抵不曉得這裏頭的關節,又解釋道:“寧姨娘是咱們府上的家生子,沒做姨娘前是大奶奶的丫頭,伺候過大奶奶好些年。”

晴葉把細節也打探得很清楚,說道:“今兒個上午大奶奶去了一趟老太太的榮怡堂,當時就有這個話傳出來。大奶奶已經派人和二奶奶說了這個事,二奶奶已經答應了。這個事已經定下來了。現在府上說到寧姨娘這個事,都是誇大奶奶心慈的。”

晴葉接過七爺手上用過的麵巾。

顧七臉上的驚訝和疑惑隻有一瞬,此時已恢複了平時的淡然,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葉道了聲“是”。

把麵巾搭在一邊的胳膊肘上,端著洗臉水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在地麵上灑下一片清輝。

顧七站在這片清輝之上,一個人略站了站。

他發現他小看那丫頭了。

她竟然說動了大奶奶來接手。

等人到了大奶奶的地盤,二奶奶再伸不進手去,大奶奶也沒有理由苛待自己曾經的丫頭,寧姨娘的未來當可無虞了。

晴葉說現在府上都在誇大奶奶。

顧七知道,這中間必然是那個丫頭在弄鬼。

大奶奶主持中饋的人,在府上耳目眾多,人手充足,若真有心相幫自己曾經的丫頭,早就伸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顧七發現這個事竟然完成得很漂亮。

收尾收得幹淨利落,沒有一點隱患。

這段時日顧七一直有讓小廝們在外頭留意,看看有沒有對顧府不利的流言傳出來。

結果並沒有,外頭平平靜靜的。

現在連府上的輿論也控製得這麽好。

若不是中間出了岔子,甄二被抓個正著,隻怕他此刻也同府上其他人一樣,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

顧七不得不承認,那丫頭的確聰明。

隻是,未免聰明得過了頭。

太過工於心計了,讓人不喜。

顧七徐步走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下來。

親自動手鋪了一張上好的宣紙,執起一支大號的紫毫筆,毛峰上飽蘸筆墨,顧七筆鋒一運,就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大字。

一個大大的“過”字。

這件事在他這裏就算過去了。

他曾經打算把這件事可能會有的後果,作為對那個膽大包天的丫頭的懲罰。

現在這件事處理得這麽漂亮,雖然出乎他的意料,倒也是那丫頭自己的本事。

他不會再往回找補。

這件事,到底為止。

***

第二日上午。

顧府的西角門上,停了一輛雙駕的青廂馬車。

菱月偷空出來,胳膊上挎著一個包裹,是剛回家裏現取的。

車幫上坐著兩個趕車的中年男仆,另外還有兩個跟車的婆子。

大冷的天,又要趕這麽長的路,這兩個婆子原本是可以進車廂,同寧姨娘主仆坐一處的。

可是聽著不時從車廂裏傳來的咳嗽聲,這兩個婆子是寧願一路上坐車幫子上吃冷風,也不願意和得了癆病的人待在同一個地方的。

菱月掏出銀錢來,道:“大家夥今日辛苦,這點錢拿去喝個茶暖暖身子吧。容我單獨和寧姨娘告個別,一會兒就好,還請叔叔嬸子行個方便。”

幾個人得了銀子都好說話,很快就都從車幫子上下來,找地方避風歇腳去了。

菱月登上馬車,掀開青色的擋風簾進了車廂。

車廂裏隻有寧姨娘和冬兒兩人。

寧姨娘另外一個丫頭蓮兒找門路留在了顧府,不跟寧姨娘同去。

寧姨娘身上裹著一件淺褐色的皮毛大衣,冬兒身上也穿得厚實。

另外車廂裏還放著一些細軟,一包路上吃的口糧,另還有兩個暖身用的手爐。

車廂裏冷歸冷,湊合一路也盡夠了。

大奶奶是個做事快當的人,昨日上午剛決定了接寧姨娘去自個兒的莊子上住,當天下午就派人知會了寧姨娘,明兒一早就送她們去。

寧姨娘得了消息,托人給菱月送了個口信,她走之前,想再見菱月一麵。

寧姨娘這一去,山高水長,下一次再見麵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冬兒曉得她們二人有話要講,低聲說了一聲:“我去外頭看著。”

一低頭出了車廂。

菱月把自個兒帶來的包裹打開,裏頭兩個小包裹,先解開其中一個,是十幾服藥,結結實實地捆紮在一處。

菱月道:“這些藥是許大夫給開的,姐姐安頓下來之後,一天煎一副來吃,這些藥吃完,這些病症就去掉了,再好好養養,身子也就大好了。”

菱月說一句,寧姨娘就點一下頭。

菱月又把另一個包裹打開,裏頭是當初寧姨娘給她的,那一大一小兩個匣子。

許大夫不肯收受財物的事,菱月早就告訴過寧姨娘了。

寧姨娘有這些財物傍身,以後便是沒有顧府的供應,生活也可支應。

菱月道:“姐姐的東西都在這裏。我娘說,姐姐能遇上許大夫這樣的善人,可見還是有後福的。隻盼著過了這個坎,姐姐以後一切都順遂了。”

寧姨娘握住菱月的手道:“可歎我竟不能當麵向許大夫道謝。月娘,回頭你見了許大夫,替我轉告他,等我安頓下來,一定每天一炷香,日日為許大夫祈福,保佑許大夫平安如意,我一天也不會落下的。”

菱月聽了這話也很高興:“姐姐的話我記著了。”

菱月把兩個小包裹一一係上,用外頭的罩布重新把兩個小包裹包成一個大的。

寧姨娘的眼睛隻跟著菱月走。

當初她以為自個兒時日無多,曾經分出一份金首飾來,想要送給菱月。

便是到了今日,情況變了,她能活下去了,她也很願意這樣做。

比起菱月對她的這份情意,幾件金首飾又算得了什麽。

隻是寧姨娘清楚菱月的為人,她如今這樣的境況,菱月絕不肯要她的東西。

這事隻能以後再說。

也不會很久。

顧府的規矩,丫頭們都是十八.九歲嫁人的,菱月再過兩年就要說到這上頭。

到時候寧姨娘自然要給菱月添妝。

添妝隻是小事,嫁人才是大事。

寧姨娘臨走之前,讓菱月一定前來相見,就是為了這個。

菱月很快把包裹重新係好了。

寧姨娘拉住菱月的一隻手,另一隻手也握上來,兩隻手緊緊握住了,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方才鄭重說道:“月娘,我今天一定要見你,是有話要跟你講,這個話你一定要記住了。”

“月娘,你年紀雖然比我小,但論起聰明,你比姐姐強上十倍,別的話姐姐沒有什麽可囑咐你的。唯有一件事,隻有這一件,你千萬記住了。”

“月娘,你長得這麽美,別的我都不擔心,我就擔心這一件。”

“月娘,姐姐的遭遇你都看見了。若是沒有你,我現在已經死無葬身之地。月娘,你得記住姐姐這個教訓。你絕對不能走姐姐的老路。”

“月娘,你將來嫁到外頭給人做正頭娘子也好,嫁給府上哪個管事也罷,你就是嫁給個小廝呢,都好過你去給人做妾。”

“老話都說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姐姐經曆過這一遭才知道,這話是千真萬確的實在道理。”

“月娘,你不能做妾,你千萬不能給人做妾。你得正正經經地嫁人,穿紅裙子,給人做正頭娘子,將來再生幾個孩子,你可以親自撫養他們,他們會圍著你叫娘。”

菱月聽到這裏噗呲一樂:“姐姐都說到哪裏去了。”

寧姨娘卻沒有在開玩笑,她是很認真的,寧姨娘正色道:“月娘,我這個做姐姐的沒有用,還得讓你來為我操心。我思來想去,興許隻有我這番教訓對你最有用處。月娘,你答應我好不好,你答應我,你將來會堂堂正正地嫁人,做正頭娘子,好不好?”

寧姨娘情真意切。

菱月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低聲道:“姐姐的話我都記住了,姐姐放心就是。”

寧姨娘也是經過事的人。

換了別的漂亮丫鬟,便是不想給人做小,隻怕也由不得她自己。

但是寧姨娘經過自己這個事,對菱月的聰明和能幹有了新的認知。

她現在願意相信,隻要菱月自己不願意,她是有能力保護自己的。

現在看菱月心裏有數,寧姨娘心裏一塊大石頭,也算放下大半了。

分別在即,下次見麵不知何年何月,兩個人都有許多不舍,都抓緊時間細細地囑咐了對方許多話。

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冬兒就掀開簾子進來了,道:“他們回來了。”

再不舍,菱月也得走了。

兩人互相道了珍重,菱月掀開簾子從車廂裏出來,下了車。

幾個男仆和婆子重又上了車,駕車的男仆一抖韁繩,伴隨著一聲吆喝“出發嘍”,青色的車廂隨著前麵拉車的馬匹轆轆地向遠方駛去。

馬車慢慢地駛過顧府門前的長街,一拐彎,不見了。

菱月眼前一瞬間晃過寧姨娘這幾年的光景。

被顧二爺看上,一頂小轎抬進惜紅院。

也曾花團錦簇,而後慘淡收場。

到最後,一輛馬車,伶仃而去。

菱月心中悵然。

不過,比起寧姨娘原本可能會有的結局,現在能有這樣的結果,已是大幸。

菱月轉身往府裏走去。

一路緊步,進來西角門,順著甬道進了垂花門,抄近路從園子裏過的時候,天上竟然飄起了小雪花。

小雪花慢慢地變成了大雪花,安安靜靜地落在一路鋪就的青磚石地麵上。

落雪中,菱月抄近路從園子裏穿梭而過,期間偶然聽見兩個婆子說話。

一個道:“又要變天嘍。”

另一個道:“可不是,這天一向是說變就變的。”

這時候,雪越發下得大了,似乎隻在頃刻間,整個顧府都換了顏色,變成了一個霜雪裹就的、銀白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