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個月後。

惜紅院。

正房的翠兒從西廂房出來,順著兩旁的遊廊,回了正房。

堂屋裏暖香融融,崔氏歪坐在鋪著軟墊的金絲楠木椅上,正閉目養神呢。

翠兒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立在一旁輕聲稟報:“奴婢瞧著寧姨娘情形不大好,寧姨娘說胸口疼,捂著帕子咳個沒完,說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穩的,一直咳嗽,昨晚上還咳出血來了,冬兒拿給奴婢看了,真真的。奴婢瞧著像是不大好。”

崔氏睜開眼睛,問道:“真的不好了?”

翠兒點點頭,道:“恐怕要預備著。奴婢聽人家說,人一旦咳血命就不長久了。奴婢尋思著,恐怕不是個好兆頭。”

頓了頓,翠兒又道:“奴婢瞧著這情形,是不是請大夫來再給寧姨娘看一看,開幾服藥吃著?”

再請大夫來看,這是西廂房那頭提出來的,說起來也是合情合理。

不請倒容易落人口舌。

不過翠兒怕惹二奶奶厭煩,所以不提這一茬。

崔氏沒有反對:“你去安排就是。”

崔氏又道:“就請之前的那位大夫,他熟悉寧姨娘的病情,請他來就是。”

翠兒道:“奴婢省得。”

當天下午,許茂禮給請來了。

這是許茂禮第三次來給寧姨娘看病了。

頭一次,藥給錢媽媽偷走了。

第二次,錢媽媽在家養病呢,這次沒人偷寧姨娘的藥,許大夫給配的藥順順利利地到了寧姨娘手裏。

今兒是第三次。

許茂禮仔細問過、看過寧姨娘的症狀。

是時候收尾了。

看過病,許茂禮被小丫頭領著進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麵闊三間,處處雕梁畫棟,富麗堂皇。

許茂禮被引到一扇雲母石屏風處。

四周仆婢林立,崔氏雍容華貴地端坐在另一頭,隔著一扇屏風和許大夫交談。

崔氏沒耐性繞彎子,直言道:“寧姨娘現在究竟是怎麽個情形,還望大夫直言相告。”

這也就是寧姨娘情形真的不好了,錢媽媽又在家裏養病,崔氏才親自出麵的。

許茂禮知道對方的身份,一邊守禮地低垂視線,一邊斟酌著言辭:“病人肺氣灼熱,胸口痛,一直咳嗽,還咳出血來,這……這恐怕……最好給病人換個清淨的地方養病,人少一點的。”

崔氏本來隻想知道寧姨娘是不是真的不行了,眼下卻聽出點別的意思來。

崔氏眉毛一擰:“這話是什麽意思?寧氏到底得的什麽病?”

翠兒伺立在旁,聞言也是一陣緊張。

她忽然想起來,上午去西廂房的時候,冬兒那丫頭也捂著帕子咳嗽了幾聲。

許茂禮支吾了一下,才道:“病人恐怕是……看症狀像是癆病。”

此言一出,伺立在旁的丫鬟婆子們頓時一片嘩然。

崔氏臉色大變。

***

第二日上午。

榮怡堂。

大奶奶過來了,她管著府上大大小小的細務,時常有事情要過來和老太太商量的。

故而,老太太這邊,她比旁人來得都勤些。

有時候,一天能跑上兩三趟。

菱月過來斟茶。

大奶奶瞧見她的臉,“喲”的一聲,道:“這是怎地了?眼睛紅紅的,剛哭過?”

不待菱月說話,連珠炮似的又道:“難不成是有人給你委屈受了不成?不怕,給你大奶奶說一說,真要有什麽事情,你大奶奶給你做主!”

大奶奶三十出頭的人,因為保養得當,看上去頂多二十七八。

這是個八麵玲瓏的人,能掌事,也愛攬事。

時常和菱月玩笑兩句,兩人關係不錯。

菱月側了側臉,遮掩道:“大奶奶快別打趣我了,我哪裏是哭了,不過是剛剛在外頭被沙子迷了眼罷了。”

大奶奶兩隻眼睛直往菱月臉上瞧,道:“你難不成是兩隻眼一起進的沙子?”

老太太也看過來,直往菱月臉上打量。

“菱丫頭,難不成真有人欺負你了?好孩子,你過來說話。”

老太太不發話還好,一發話,菱月忽然就落下淚來。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一向隻有逗老太太高興的,何曾這般失態過。

老太太衝著菱月伸出一隻手去,嘴裏直道:“好孩子,你快過來。有什麽事跟老祖宗說。老祖宗給你做主。”

菱月走過去,雙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依偎在老太太身邊。

大奶奶見狀,對菱月越發地關切起來。

她幾步跟過來,掏出巾帕按了按菱月臉上的淚痕,急切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說呀。你這丫頭素來是個與人為善的性子,難不成有人看準你好性兒,倒騎上來欺負你不成?你隻管說,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菱月道:“有老太太在,有大奶奶在,哪個敢欺負我?我是剛聽說了寧姨娘的事,心裏難過罷了。”

大奶奶一聽原來是這個事,她也歎了一口氣,坐回去道:“寧姨娘也是個命苦的。”

府上有人得了癆病這樣的事,顧二奶奶是不敢隱瞞的,昨個兒已經派人告知了大奶奶。

老太太大概記得府上有寧姨娘這麽個人。

她問道:“寧姨娘怎地了?”

大冬天的,大奶奶嫌寧姨娘得的這個病不吉利,原本是沒打算告訴老太太的。

現下老太太問起來,大奶奶隻好回答:“自從入了冬寧姨娘就病了,近來一直是請醫問藥沒斷過的。昨個兒二弟妹還專門請了淑芳堂的方老大夫來看過,說是得了癆病了。她身上又有其他病症,隻怕要不好了。”

老太太聞言,當時就皺起眉頭。

菱月道:“前幾天我還去看望過寧姨娘。寧姨娘還說起大奶奶呢,她說自己身子骨不中用,不能時常去給大奶奶請安,特地囑咐我,讓我見了大奶奶替她問個安。我還跟她說,以後日子長著呢,等她身子骨好了,有的是日子親自給大奶奶請安去。”

寧姨娘曾經是大奶奶的丫鬟,伺候過大奶奶好些年。

大奶奶也不是個鐵石心腸,聽了這話也難受起來,道:“唉,這丫頭怎地這樣命苦……”

話裏不覺也帶出了往日的語氣。

菱月語氣低落,道:“寧姨娘家裏是什麽情況,大奶奶是知道的,寧姨娘對那個家是沒什麽念想的。寧姨娘心裏隻念著以前在大奶奶身邊的光景。她跟我說有一次她夢到她跟著大奶奶在明水莊,夢裏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明水莊是大奶奶手裏頭的一個莊子,是大奶奶的陪嫁之一。

那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五六年前大奶奶生產後失於調養,曾經遵醫囑在明水莊靜養過大半年的光景。

那時候寧姨娘還是大奶奶的丫頭,跟著一同去了明水莊,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

寧姨娘是個細心周到的人,給大奶奶當丫頭的時候,伺候大奶奶一向盡心。

菱月的一番話,重又勾起了大奶奶對寧姨娘往日的情分。

隻聽得菱月傷感道:“當時寧姨娘就覺得自己好不了了,有一次她哭著跟我說,她在明水莊裏種過一片向陽花,聽說長得很好。她說她哪怕能再親眼看上一眼,這輩子也瞑目了……”

大奶奶聽到這裏,當即道:“這有什麽難的。寧丫頭伺候我這麽多年,我不能不管她。她現在得了這麽個病,正好在咱們府上也住不得了,我正好讓人把她送到明水莊上去住,一來了了她的心願,二來也省得二弟妹煩心,豈不是兩全其美了?”

菱月就知道,梯子已經給搭到這裏了,大奶奶會接住的。

這時候老太太也點頭讚許道:“這麽著也好,也不枉她伺候你一場。”

菱月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不安來,道:“大奶奶固然心慈,可我就是那麽一說,沒有旁的意思……”

大奶奶截過話去:“什麽胖的瘦的,難不成就許你哭鼻子抹眼淚,不許我也做個有情有義的人兒不成?”

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一會兒菱月出來換茶,借著這個工夫放出話去,大奶奶心慈,已經發話要接了寧姨娘去自己的莊子上養病。

這時候寧姨娘得了癆病的事,已經有不少下人聽說了。

這個消息一經放出來,整個顧府對大奶奶頓時是一片讚譽之聲。

都說大奶奶能對昔日伺候自己的丫鬟如此,真真稱得上是有情有義。

從榮怡堂出來,大奶奶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回了秋香院。

一路上,丫鬟婆子們嘴裏的好聽話就沒斷過,個個都誇大奶奶人美心善,怕不是個菩薩脫胎轉世的,自己能跟在大奶奶身邊伺候,真是祖上燒了高香。

大奶奶自己也覺得這件事辦得不錯,對這些奉承話也頗是受用。

她做事一向快當,這時候心情好,更是一點也不肯拖遝,當下便指派了丫鬟紅蕊,讓她到惜紅院跟崔氏說寧姨娘的事。

畢竟崔氏才是寧姨娘的主母,大奶奶心再善,這事也得崔氏點頭同意了才能作數。

***

惜紅院。

正房暖閣。

紅蕊給二奶奶問過安後,轉達了大奶奶的意思。

二奶奶到底點了頭:“就照大奶奶的意思辦吧。我這就讓寧姨娘收拾收拾,大奶奶什麽時候安排好人手,直接過來接人就是。”

顧大爺和顧二爺都是大房嫡子,二奶奶和大奶奶是親妯娌,便是二奶奶心裏頭並不很痛快,到底不好為這麽點小事拂了大奶奶的麵子。

待紅蕊一走,二奶奶一聲冷笑,道:“裝的什麽善人。要管早管了。現在人都快死了,她把人遠遠地一送,倒給自己邀買個好名聲。真真打的好算盤。”

二奶奶心中對大奶奶是有芥蒂的。

當年二爺看上了還是丫鬟的寧姨娘,這事兒被大奶奶看出來了。

大奶奶若是有心為她這個妯娌著想,蠻可以拿出主子的身份來,給寧姨娘定下一門親事,這事兒也就了結了。

偏生大奶奶不想得罪了二爺這個親叔子。

寧姨娘當年已是婚嫁之齡,她家裏又那樣不像樣,大奶奶倒好,直接把人放回家去聽任嫁娶,竟撒手不管了。

人離了大奶奶的秋香院,二爺行事可方便多了。

這惜紅院到底是把寧姨娘給抬了進來。

這些事兒是越想越不痛快,顧二奶奶把手上的茶盞往案幾上一撂,盞碟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半盞茶水潑濺到紋理細膩的黃檀木麵上,洇濕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