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甄二給悄沒生息地關了一日一夜。

那叫一個惶惶不安。

事到如今,說後悔已是無用。

到得這步田地,也別無其他法子可想。

隻等著發落罷了。

他不知道等著他們一家子的會是什麽。

反正顧府大宅的活計是再保不住的了。

甄二最怕的是把他們一家子給發賣出去。

到時候會落到什麽地步,可真就難說了。

“吱呀——”一聲,關了一個日夜的屋門,開了。

一個人背著光走進來。

兩個負責看住甄二的小廝熬了一晚上,已是磕頭打盹的了。

看見來人,都忙不迭地打起精神來,立起身來問孫管事好。

孫管事一揮手,讓他們二人下去休息了。

陰暗沉悶的倒座房裏,隻剩下甄二一個人惴惴不安。

孫管事的表情都隱在暗處,讓人看不清。

反正不管此刻孫管事是個什麽表情,他在甄二的眼裏都是個活閻王。

一張嘴,就能判人生死。

***

拎著匣子從被關了一個日夜的屋子裏出來,甄二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隻覺得不真實。

太不真實。

簡直是做夢一樣。

不,就是做夢,也不敢想這樣的好事。

孫管事原物奉壞,交代下來兩件事。

頭一件,他被抓包這件事全當沒發生過,讓他出去別亂說話。

第二件,匣子原本計劃怎麽送進內院去,現在還怎麽送進去。

青石板鋪就的甬道裏,甄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整個人恍在夢中。

一腳踩在殘留的霜雪上,差點摔個跟頭。

青天白日的,甄二忽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

甄二這一巴掌全無保留,在凜冽的冬日裏扇在臉上,生疼。

這就證明這一切不是做夢。

甄二在疼痛中後知後覺地慶幸起來。

他不知道他這是燒對了哪根香,拜對了哪座佛,他也不知道是府上的哪路神仙抬抬手把他給放過了。

他隻是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們一家子不會被發賣了。

看樣子府上的活計也得以保全。

日子以前怎麽過,以後還怎麽過。

原本甄二這一日一夜給煎熬得夠嗆,一晚上沒敢合一下眼睛,可是眼下,甄二隻覺得精神抖擻,他整個人又活過來了。

甄二一路拎了匣子去二門上找劉婆子。

要按甄二的意思,現下隻恨不得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把火把這惹禍的東西燒了幹淨。

隻是孫管事已經明明白白交代了,匣子原本計劃怎麽送進內院去,現在還得怎麽送去。

這裏頭的用意甄二雖然搞不明白,但孫管事的意思,他哪敢違背。

如果說送匣子這件事,原本是因著自家丫頭的請托。

現在儼然已經成了差事,不得不辦。

劉婆子正在二門上的門房裏當值呢,門房裏除了劉婆子,還有一個婆子在當值。

府上的成年男仆不得允許是不能踏進二門半步的。

劉婆子隻得自己出來。

劉婆子身上穿了件灰褐色的長棉袍,她麵容老相,看著倒像五十歲的人,她把點心匣子接過來道:“我這就給菱姑娘送去,昨個兒菱姑娘還來問過一趟呢。”

劉婆子一看就是什麽也不知道的。

甄二哪敢多說,敷衍兩句就忙忙地走了。

別說孫管事已經交代下來,不讓他亂說話。

便是沒有孫管事的交代,昨天他又是被抓又是磕頭求饒的,丟人現眼得狠,便是現下雨過天晴,想起來也覺窩囊,甄二哪裏肯告訴別人。

辦完這趟差事,往回走的時候,甄二方覺出疲憊來。

這一日一夜,一會兒嚇得死過去,一會兒又冷不丁活過來的,這會子疲憊是真疲憊。

便是按著原本的值班安排,值完昨個兒一日一宿的班兒,到了這會子,他也該回家補眠去了。

甄二悶著頭,一路朝著東角門的方向走。

顧府正門麵闊三間,中間是兩扇大門,旁邊兩間是門房。

兩間門房旁邊各開有一個角門,一個東角門,一個西角門。

正門一般是不開的,兩側角門才是平日供人出入的地方。

走到門房外頭,甄二不由得站住了腳。

隻聽得門房裏頭人聲一片,聽著就很熱鬧。

這熱鬧聽著也不是平常能有的,像是有什麽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甄二腳下一拐就進了門房。

幾個門房都在,包括張六。

陳四哪裏知道他和張六之間的齟齬,看見他進來,連忙把好消息告知他:“甄二哥,你猜怎麽著,剛上頭來人通知,張六這小子要高升啦,以後不跟咱們擠門房啦。咱們以後見了他,可不敢張六張六的叫了,得稱呼一聲張管事。”

說著,幾個門房又起起哄來,鬧著讓張六請客。

門房裏一片熱鬧。

光影變幻,在甄二臉上落上一層陰翳。

甄二心裏頭著實窩火。

張六這小子這頭告了密,轉頭就生發了,分明是踩著自己一家子的血往上爬啊。

往日裏他待這小子不薄,家裏婆娘做人情,請人吃糕點,張六這小子也沒少吃他的。

這個人但凡念著往日的一點情分,也會私底下先問他一句,而不是直接把他賣給孫管事。

張六這檔口看到甄二,也著實驚奇。

甄二這件事,按照一般的設想,要麽是在府裏明明白白地公布罪名,明明白白地把人給處置了,要麽就是讓這一家子悄沒生息地消失在人前。

無論哪一種,甄二論理都不該全須全尾地出現在這裏。

甄二比張六大許多,往日裏,張六見了甄二會笑著叫他“甄二哥”。

這次張六沒叫人。

他知道他已經把人得罪死了。

不過張六也沒什麽好後悔的,畢竟他以後就是張管事了。

***

從門房裏退出來,悶頭往家裏趕的時候,甄二是越想越窩火,越想越窩囊。

連張六這種小人都當上管事了。

他比張六大著十多歲呢,這麽多年起早貪黑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直到現在還窩在這個小門房裏,到了這個年紀,也不能指望還能有什麽生發。

見了人就得點頭哈腰,有點事就嚇得跪地求饒。

真真是窩囊透頂。

現實的不得意取代了劫後餘生的慶幸,甄二的心情晦暗下來。

“砰砰!砰砰!砰砰!”

一路悶頭來到自家門外,甄二把門拍得山響。

“來了來了!”

裏頭梁氏給唬了一跳,連忙過來應門。

“哎喲,當家的,你額頭上這是怎麽啦?”

門一開,甄二黑著臉就往裏頭走。

梁氏注意到甄二額頭上紅腫了一塊,連忙一邊上門閂,一邊忙不迭地跟上去問甄二。

甄二心裏頭有許多委屈,對著梁氏也沒有好聲氣,大聲嚷嚷道:“我走路不小心撞牆上了,不行嗎!”

說著臉色越發撂下來,幾步跨過一方小院,一甩棉簾子就進了屋。

梁氏莫名其妙地被人發了一頓脾氣,她也不是個軟柿子,站在院子裏衝屋子裏罵道:“又不是我推你撞牆上的,衝我發的哪門子邪火!”

梁氏並沒有懷疑到別的地方去。

本來,若是一切正常,甄二在門房裏值了一個日夜的班,也該是這個時辰回家來的。

梁氏本來一直掛心著點心匣子,有心問上一問的,現下也免了。

甄二是空著手回家來的,顯然匣子已經給順利地送了進去。

梁氏問與不問都是一樣的。

按照往日的習慣,這個時候梁氏會給甄二熱口吃的,讓他吃了再去睡一覺的。

現在梁氏生了氣,懶得伺候他,她哼了一聲,跨上點心籃子就往街上叫賣去了。

***

劉婆子把點心匣子給菱月送了來。

謝過劉婆子,菱月拎了匣子回到下處,打開匣子一看,七八副藥整整齊齊地碼在裏頭。

一切如常。

菱月哪裏知道這裏頭的故事。

菱月這幾日一直為這個事懸著心,生怕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岔子,現下這一匣子藥平平安安地到了手裏,菱月不禁大鬆一口氣。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時候,菱月便拎了匣子去了惜紅院。

打著給寧姨娘送點心的名義,光明正大地把一匣子藥送到了西廂房。

寧姨娘和冬兒兩人這幾日也一直掛心這個事,如今順利地拿到藥,心裏也鬆快起來。

菱月交代冬兒,讓她煎藥的時候小心一些,注意避開別人的眼睛。

冬兒珍惜地抱著匣子,跟抱著什麽稀世珍寶一樣,道:“姐姐盡管放心,經過這個事我哪裏還敢不當心。再說了,我們這地方平日裏哪有人來,便是我拉著人來看我給姨娘煎藥,隻怕人家也沒興趣呢。”

菱月道:“不是還有一個叫蓮兒的?總得避開她一些。”

顧府的規矩,每個姨娘身邊有兩個貼身伺候的丫頭。

寧姨娘身邊伺候的,一個是冬兒,另一個就是這個叫蓮兒的丫頭了。

和冬兒這個忠心耿耿的不一樣,自從寧姨娘失了寵,備受冷落和欺壓,蓮兒就漸漸地不把寧姨娘這個主子放在眼裏了。

菱月這幾趟過來,鮮少能見到這個丫頭的影子,也不知道上哪裏躲懶去了。

提起這個人冬兒就生氣,說道:“她現在就是個甩手掌櫃,我自個兒煎藥,不去勞煩她,她正好樂得清閑,指定是能躲多遠躲多遠。哼,她能來湊這份熱鬧?”

下人間捧高踩低也是常態。

一個失了寵的姨娘,便是貼身伺候她的丫鬟,對她又能有多少尊重?

哪個不願意去燒熱灶,倒願意坐冷板凳呢?

就拿蓮兒舉例,雖然她伺候的主子是寧姨娘,但她的工錢並不是經由寧姨娘的手發給她,每個月,她得上正房的顧二奶奶那裏去領工錢。

隻這一點,顧二奶奶就能把寧姨娘身邊的人控製在自個兒手裏。

因此,蓮兒這般行事也實在不足為奇。

倒是冬兒這般對寧姨娘忠心耿耿的丫頭,才是特例。

菱月愛惜地把冬兒額角的碎發攏了攏。

她聽寧姨娘說起過冬兒的事兒。

冬兒同寧姨娘一樣,也是個苦命人。

從小沒了爹,娘改嫁了,自小跟著叔叔家過日子。

她沒爹疼沒娘愛的,在叔叔家裏說是個侄女,其實日子過得跟個使喚丫頭似的。

寧姨娘很憐惜她。

平日裏待她倒像待個妹妹似的。

從來沒人對冬兒這般好過。

冬兒感激非常,從此她心裏眼裏就隻有寧姨娘一個了。

等菱月一走,冬兒眼見四下無人,忙關緊了門窗,快手快腳地就把藥給寧姨娘煎上了。

這個時辰大家夥剛吃過午飯,正困乏呢,輕易沒人走動的。

藥煎好,熱騰騰的一碗,寧姨娘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