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錢媽媽家裏住著一出三進的院子。
晴葉沒有上去敲門,而是隔著一段距離等了一會子。
不多時,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胳膊上挎著一個小籃子出來了。
錢媽媽雖說自個兒也是下人,但像她這般有頭有臉的下人,家裏也是有著使喚丫頭的。
晴葉往前走了兩步,做出一副剛過來的樣子,一邊對著小丫頭招手,讓小丫頭過來說話。
小丫頭定睛瞧了一眼,她並不認得晴葉,不過見晴葉穿得十分體麵,也就過來了。
晴葉問她:“顧二奶奶跟前的錢媽媽是不是住這裏呢?”
小丫頭點頭說正是。
晴葉道:“我是在顧府內院裏頭伺候的,順路經過這裏,聽說錢媽媽病了,想進去探一探病,偏我空著手,不好就去。你是錢媽媽家裏的,且跟我說說,錢媽媽病得怎麽樣?頭兩天見她還好端端的,怎麽說病就病了?”
小丫頭聽見這話,露出一個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晴葉一看就知道,惜紅院的粗使婆子不肯說的事兒,這小丫頭八成知道。
晴葉從懷裏掏出一把銅板來,托在手心裏,對小丫頭道:“你一定想到什麽好玩的事了。說給我聽聽,這一把錢就都是你的了。”
錢媽媽對下頭的人一向小氣,小丫頭平日裏並沒有什麽油水可撈,眼下見了這一把銅板,兩隻眼睛當下放出光來,忙伸手接了過來。
小丫頭把銅板往身上藏好了,才道:“我告訴姐姐,姐姐可別跟人說是我說的。”
囑咐完這一句,小丫頭才道:“原並沒有什麽病,偏生頭幾日她把府上寧姨娘的藥拎了家來,說是補身子的,好東西,硬要我們煎來給她吃。結果倒好,本來身上好好的,一吃這藥,反倒把身體吃壞了,今日索性連床都下不了了。姐姐隻想想,這藥豈是能混吃的?她老人家可好,這會子她正躺**罵寧姨娘呢,非說寧姨娘克她。要我說,姐姐還是別來探病的好,便是來了,隻怕也看不到好臉色。”
這小丫頭不是顧府的人,年紀又小,說起話來便少了許多忌諱。
再說,許多事情原就是瞞上不瞞下的。
晴葉實在料想不到,還能有這樣的事情。
忙問道:“那藥還有剩的沒有?若是還有,可別再接著吃了。”
小丫頭道:“今兒才停下了。還有兩幅呢。說讓扔出去喂狗。”
晴葉一聽,心頭大喜,連忙說道:“既然不要了,你拿出來給我吧,我聽人家說,有的藥材用來養花,養得可好呢。我拿回去養花使。”
說著,又掏出一把好錢來,給了小丫頭。
小丫頭接了錢,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原便是不要了的東西。
當下也不急著出去買菜了,先返回去了一趟,把剩下的兩副藥都取了來,給了晴葉。
晴葉把兩副藥往大衣裳裏頭一塞,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來。
如果說之前了解到的情況還隻是和甄二的口供一一映證的話,懷裏的這兩副藥,就是絕對性的證據了。
***
前院。
顧七書房。
晴葉向顧七稟報了上午調查的情況。
兩包藥也呈上了。
孫管事之前拎來的點心匣子就擺在顧七的桌案上。
點心匣子一打開,上回顧七扔回去的那包藥,裏頭的藥材還零零落落地撒了一匣子。
顧七親自動手,重又抽了一包出來。
打開來,和晴葉呈上來的一對比。
幾種藥材的品類和配比是一樣的。
這就說明甄二的口供是真實的。
顧七不說話了。
他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的食指指尖一下下地敲在桌案上。
顧七在想事情的時候,常常會有這樣的動作出現。
而這樣的事情,往往是讓人不怎麽愉快的。
晴葉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擾了七爺。
她已經完成了顧七交代下來的任務,剩下的事情,隻能由七爺自己來決斷。
七爺會怎麽處置甄二一家,這個晴葉不敢妄自揣測。
便是她心裏頭對寧姨娘,還有即將倒大黴的甄二一家有些同情,在七爺麵前,晴葉也不敢有絲毫表露。
顧七思索片刻,讓小廝叫了孫管事過來。
孫管事一進書房,見屋子裏除了七爺,晴葉也在,再看看桌案上擺著的東西,便曉得調查已經有了眉目了。
甄二這個事情,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其實有心人隻消去內院裏探查一番也就弄清楚了。
內院裏的事情就是如此。
許多事情之所以能不露出來,隻是因為無人去管,無人去問。
真有心去查,也就是順藤摸瓜的事兒。
孫管事隻等著聽七爺指示。
就聽顧七說道:“查清楚了,甄二說的都是真的。”
孫管事應了一聲“是”。
孫管事心裏清楚,接下來就要說到怎麽處置甄二一家了。
甄二被他扣下來一晚上,人就在他手心裏捏著呢。
內院裏鬧得再凶,孫管事也管不著。
他能直接伸手處置的,也就是這個了。
顧七道:“你回去把人放了,匣子也原樣還他。你讓他按原本的計劃行事。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你隻當不知道。以後也無需過問。”
這話交代下來,莫說孫管事,連晴葉這個一向穩得住的大丫鬟,都不由得吃驚地抬起了眼睛。
孫管事一時間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這……是什麽意思?
是要輕飄飄地把甄二一家子給放過去……的意思?
非但如此,還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把匣子往內院裏頭送?
本來,在孫管事想來,甄二一家子這次就是不死也得給扒下一層皮來。
不是孫管事心狠。
隻是這一家子犯的這個事,欺瞞尊上,勾連外人,夾帶私貨,就說哪一條不犯忌諱?
哪一家府上能容忍這樣膽大妄為的奴才?
結果七爺就這樣抬抬手,把事情輕飄飄地就放過去了?
七爺也不是這樣心慈手軟的人哪。
竟然還由著他們接茬往內院裏送藥。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孫管事一時還來不及細琢磨。
顧七一錘定音:“就是這樣。”
“都聽明白了?”
還是晴葉先回過神來,答道:“奴婢聽明白了。”
孫管事也忙不迭地跟上:“聽明白了,小的都聽明白了。”
顧七點點頭,道:“都下去做事吧。”
晴葉上前,快手快腳地把桌案上打開的藥包收拾了,連同點心匣子一起拎在了手裏。
同孫管事一起退出去了。
書房裏隻剩下顧七一個人。
上午還算明亮的冬日陽光透過碧紗窗照進屋子,斜斜映在地上,斑斑駁駁。
空中有細小的微塵浮動,在冬日的光照中有種幾近透明的質感。
一個人的屋子,有種既閑適又寂寞的況味。
顧七像是出了一會兒神。
也可能是在想事情。
他想起那個丫鬟,那個老太太親切地喚她“菱丫頭”的丫鬟。
顧七的記性很好。
雖然那一日對那個丫頭並無過多留意,但甄二的事情一出,顧七還是把人對上了號。
這件事雖然真正被抓個正著的是甄二,但是很顯然,串通內外的關鍵人物是那個叫菱月的丫鬟。
沒有這個丫鬟,就沒有這檔子事。
她家裏人也是為著她才攪合進來的。
看著低眉順眼、安靜本分的一個丫鬟,背地裏竟然這樣的膽大妄為。
這個丫鬟,和她那一家子,可以說是嚴重地觸犯了他的規矩,觸犯了顧府的規矩。
顧七也實在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這樣沒有處置的處置,不過是顧七另有顧忌。
寧姨娘這件事,顧七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不管。
一來這樣苛待侍妾,不是他們顧府的規矩,有損他們顧府體麵。
二來到底人命關天。
隻是,這件事顧七真要插手,卻也沒有那麽容易。
一來,他一個隔房的小叔子插手去管兄長的內院,這事好說不好聽。
二來,真把事情放到明麵上來,顧府二奶奶崔氏名聲掃地不說,傷的是整個崔氏家族的顏麵。
一個小小的侍妾,又如何值得這樣大動幹戈。
如此一來,事情倒陷入兩難。
倒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然下頭已經有人越俎代庖地伸了手,索性便順水推舟。
由得她去。
顧七眯了眯眼。
不知道那個丫鬟想沒想過,便是人給順利地救了出來,寧姨娘也由不得她自己,她到底得受崔氏這個主母的擺布。
到時候崔氏隨便把寧姨娘往哪個犄角旮旯一扔,由得人去怠慢,一個病歪歪的姨娘,難不成就能有好日子過了?
人救出來並不是終點,隻是另一個開始罷了。
這便是顧七給與的懲罰。
一切並沒有結束。
那丫頭竟然伸了這個手,那麽寧姨娘這檔子事,隻好辛苦她接著管下去了。
一切如她所願。
***
從七爺的書房出來,晴葉提著匣子,帶著孫管事去了一旁的耳房。
耳房裏生著爐子,爐子上坐著風爐,風爐的水快燒開了,能聽到咕嚕咕嚕的細小聲音。
靠牆的置物櫃裏,紫砂質地的茶壺、茶盞,還有上好的大紅袍,都是一應俱全的,都是七爺慣用的東西。
方便隨時給七爺上茶。
七爺素愛清淨,不喜旁人打擾。
七爺人在書房的時候,底下伺候的人便在這個耳房裏待命。
晴葉和孫管事也是老熟人了,畢竟為同一個主子效命。
因此說起話來也隨意一些。
就聽孫管事說道:“得嘞,事情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合著咱們這兩天全是白忙活。”
晴葉把匣子往桌子上一放,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裏頭散落的藥材,一邊笑道:“主子怎麽吩咐,咱們怎麽做事便是,管他那麽多呢。”
耳房裏還有一個小廝呢,十三四的年紀,這時候好奇地湊過來看了一眼。
耳房裏都是七爺的人。
晴葉張開一隻手攆他:“去去去,邊兒去。”
晴葉手上動作不停,把散落的藥材重新包好,還有兩包拆了封口的藥包,也重新包整齊了。
又一包包地重新在匣子裏碼好了。
弄好後整整齊齊的一匣子,絲毫看不出動過的痕跡。
晴葉利落地把蓋子合上,交給了孫管事。
孫管事拎著匣子便出去了。
長長的青石板路上,殘雪未消。
孫管事拎著匣子一路走,一路琢磨著這個事,忽地他伸手往匣子側壁上一敲,“咚”的一聲響。
孫管事樂道:“嘿,便宜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