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一場好雪讓老太太來了興致。

老太太發下話來,今兒晚上,要把兒孫輩都聚到榮怡堂來,到時候大家圍在一起吃溫爐,還能一道賞雪。

又親香,又熱鬧,又雅致。

榮怡堂的丫鬟婆子們當即忙活起來,有的去通知大廚房做準備,更多的分散出去通知各個院子。

現如今顧府大宅裏住著大老爺、二老爺和四老爺。

三位老爺各有妻妾,下頭嫡子庶子數人。

這些爺們裏頭有好些是早已成家的,膝下兒女環繞。

這些大大小小的主子,分住在各個院子裏,都是要一一通知到的。

等都通知到了,回到榮怡堂又開始忙活著擺放桌椅器皿等物。

這一忙活,直從白天忙到了天黑。

榮怡堂堂屋麵闊三間,地方充足,等到了正點,人來得齊全了,足足坐了四張男桌和三張女桌。

中間用了一麵很是精致的十六扇的雙麵繡梅花屏風隔開。

這些桌子中間都是空的,專門用來吃溫爐的。

溫爐是三足鳥的樣式,靠近足部的位置設有一個托盤,上麵用炭火煨著,湯裏麵咕嚕咕嚕地翻滾著各色食材,葷的素的都有。

香氣撲鼻。

等吃過溫爐,丫鬟婆子們收拾過桌麵,又端來茶水和熱毛巾,供主子們漱口和淨手,這些端下去後又換上來各式茶點。

堂屋裏本就燒著地龍,因要賞雪,屋門口現又燃了好些個炭盆,門口擋風用的棉簾子也給卸下來了,兩個婆子一人一個門扇,兩邊大門徐徐敞開。

廊簷下挑著十數個燈籠。

到了這會子,外頭瓦楞上、青磚上,已經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白雪。

銀白色的雪片子簌簌而落,每一片都有鵝毛般大小。

老太太身邊兒孫環繞,歡聲笑語響成一片。

丫鬟婆子們這一天都忙活得夠嗆,到了這會子才算得了閑,好些都趁機到大廚房裏去吃主子們剩下的溫爐。

菱月見老太太一時三刻使喚不到人,也穿了大衣裳從堂屋裏出來了。

堂屋裏太暖和,人又多,甫一出來,菱月隻覺得臉上熱熱的,冰冰涼涼的雪花撲在臉上,反而覺得清涼舒適。

近處能聽到堂屋裏的鬧聲,菱月挑了一盞燈籠往遠處走去,來到院子裏一個僻靜的地方,遠離了堂屋裏的熱鬧和喧囂。

她在雪中踮起腳尖,把燈籠高高地挑在了一處寂寂的枝丫上。

暈黃的光,照亮了這一方寸之地。

風一時停了,似乎連下雪的勢頭也緩了些,無數素白的雪片在周遭悠悠而落,分外靜美。

這樣美麗的時刻,便是京城的冬天不少下雪,也並不能經常看到。

在這個下雪天的晚上,菱月安然享受著這一刻的美麗景色,也享受著這一刻的清閑自在。

她伸出手來,淺色的棉手套在半空中張開,好像要把這一片片簌簌而落的白雪花接住。

顧七從悶熱喧鬧的堂屋裏出來,想要散一散,循著光亮遠遠望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暈紅的燈籠下,美人如玉。

絨絨的兜帽自然垂落,露出美人月華一般烏鴉鴉的長發。

素白的雪花安靜地落下,落了美人一頭,一身。

美人卻全無所覺,兀自伸著手在接雪玩耍。

一顰一笑,渾不似人間的人,倒像是一個雪中的精靈。

顧七出來隻是想散一散悶的,順便再賞一賞雪,實在不意會看到這樣一幕。

很純真。

很……美。

***

第二天雪霽天晴,外麵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中午老太太在臥房裏歇晌,菱月在外間的屋子裏弄熏香。

這時候紅藥輕手輕腳地從外頭進來,在菱月對麵的杌子上坐下來,用氣聲說道:“你倒坐得住。我剛看到咱們院裏好幾個丫頭跑出去,你道她們幹什麽去了?”

這菱月上哪裏知道去。

趁主子歇晌的時候,下人們偷個懶或者辦些自己的私事,這也是常有的。

聽紅藥的語氣,倒好像是出了什麽新鮮事。

菱月輕聲問道:“做什麽去了?”

紅藥用氣聲說話:“人人懷裏揣著一個小壇子,都學你去給老太太采梅花雪去了。”

菱月不意還有這一茬,不禁一樂。

上回晴葉來送七爺賞的十兩銀子,榮怡堂裏很多人都瞧見了。

旁人問起來,菱月隻能說是梅花雪的緣故,七爺見她對老太太有孝心,這才賞她銀子。

至於旁的,菱月自是一個字也不會提。

實則那十兩銀子是七爺為拒絕老太太的美意臨時變通想出來的法子。

可是旁人並不曉得這裏頭的緣故。

十兩賞銀足以讓人眼紅。

這種時候,來自七爺的賞賜更惹人猜想。

那件事發生後,菱月聽見不少酸話。

這還是當著她的麵說的,那背著她說的呢,想來更少不了難聽的了。

芳兒一向和她要好,很為這事氣不過,還跟她學過一兩句舌,說的什麽她想當姨娘想瘋了,為了當上七爺房裏的姨娘,使出渾身解數來巴結老太太,為了這個,大晚上的就跑出去給老太太采梅花雪去,也不嫌凍得慌,如此等等。

大宅院裏向來是少不了這種閑言碎語的,菱月並不放在心上。

就聽紅藥道:“光咱們這個院子就去了這麽些人,別的院子還不知道要去多少呢。”

紅藥瞧瞧她,又道:“我還尋思著你知道了要不高興了,誰知道你竟然還樂上了。罷了罷了,我是搞不懂你了。”

菱月老神在在地道:“我有什麽可生氣的。大家都這麽有孝心,咱家老太太要是願意,今兒就能喝上梅花雪泡的茶,明兒要是高興,再來一壺,後兒個還能接著喝,我為咱家老太太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反過來打趣紅藥:“那些人怎麽光想著自己去了,怎麽沒想著叫上姐姐一起去?倒把姐姐給落下了。”

紅藥上來就要咯吱她。

菱月忙不迭地討饒,還不敢大聲:“好姐姐,再不敢了,饒我這一回吧,全當看在老太太的麵子上,老太太睡覺呢。”

紅藥哼一聲,這才罷了手。

她伸出一隻手,鮮紅的指甲點了點菱月,輕聲道:“你也把人瞧得忒低了些,別人做剩下的事,我才不做呢。”

說罷,紅藥掀簾子出去了。

菱月莞爾一笑。

同樣是想做姨娘,也有聰明的,也有不怎麽聰明的。

采梅花雪本是雅事,現在一窩蜂地去了,抱著這樣功利性的目的,未免失了風度和趣味,雅事也成了俗事。

再者,物以稀為貴,東西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在這一點上,倒是紅藥姐姐更明白些。

熏香爐裏慢慢飄出沁人的桂花香氣,在這個冬日雪霽天晴的午後,甜甜的香氣慢慢在屋子裏彌漫開來。

一時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

第二天輪到菱月休息,晚上伺候老太太用過晚飯,菱月就出了顧府,回家去了。

這天甄二要值夜班,晚上隻有梁氏和菱月母女二人在家。

昨兒又下了一夜的雪,這會子外頭可冷呢。

梁氏索性過來西廂房跟閨女擠一個被窩,又暖和,又親香。

半舊的桌子上燃著一截白蠟燭,屋子裏燭光搖曳。

梁氏母女二人擠在一個炕頭上,說著私房話。

“哎,都是被寧家丫頭的事鬧的,有個事我一直都沒顧上問你。”

這是梁氏在說話。

這得多長時間了,每次閨女回家來,都是忙活寧姨娘的事。

梁氏一頭為寧家丫頭擔心,一頭也提心吊膽的,生怕寧姨娘的事牽連到自家。

好在總算把寧家丫頭平平安安地送走了,梁氏了了這一樁心事,心裏有了空地兒,這才想起來問別的。

梁氏問道:“我聽人家說老太太要選個丫頭去服侍七爺,有沒有這回事?”

連梁氏這個不在內院的人,都聽說這個事兒了。

如果沒有顧七賞賜十兩銀子那一茬,此時談到這個,菱月再不能有這樣的放鬆。

菱月微笑道:“老太太是有這個打算。”

梁氏見菱月承認了,不免擔心起來:“那老太太不會挑你吧?”

梁氏其實很清楚顧七爺的姨娘這個位置是個多大的香餑餑,那真是打破腦袋搶破頭的事兒。

不過,這個位置誰願意搶誰搶去,反正她家閨女是不能給人做小的。

在這個問題上,梁氏一向比其他人看得清楚。

何況又有寧家丫頭這個現成的教訓擺在眼前。

在自家閨女做不做小這個問題上,梁氏的立場可以說是空前的堅定。

梁氏就希望將來能求老太太一個恩典,放了自家閨女的身契,到時候把閨女嫁給外頭一戶殷實的人家做少奶奶,讓閨女富足又自在地過日子。

到時候還能和娘家常來常往的,比什麽不強呢。

菱月就把上次梅花雪茶那檔子事兒說給梁氏聽了。

搖曳的燭光下,菱月微笑道:“老太太倒有這個心,不過七爺已經拒絕了,這個事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娘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