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一天的派對,大家一直開心地玩到了晚上。

隻有程晟始終心神不寧。招待大家的間隙中間偷偷給祁衍打了好幾次電話,卻一直沒人接。

這大半年來,祁衍一直都非常忙。

照顧生病的哥哥、“裝修”新房,暑假又天天在夏令營。一直沒能抽出來時間再回老家看奶奶和妹妹。

但他過年時給奶奶妹妹留了一筆錢,還給鄰居鄉親都送了禮物請他們多多照顧。也每月打電話回去,奶奶一直都說一切挺好。

所以祁衍並不知道,自打開春以後,奶奶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

倒也不是什麽病,就是每天累得很。老太太不想讓孫子太過擔心,就沒告訴他。隻打電話給了兒子,跟他說你媽現在真的老了,照顧不動小玥了,找個時間早點把你閨女接回城裏吧。

祁勝斌每次都滿口答應,好好好,媽你放心,下周就去。

可下周拖下周,下月拖下月,老太太催啊催,電話裏急了好幾次,可祁勝斌也是很為難。他天天在做孟鑫瀾的思想工作,但是做不通,怎麽辦呢?

孟鑫瀾這半年來天天都在氣頭上,日常哭天抹淚,不鬧喝藥上吊就不錯了,哪還能忍家裏再多個小姑娘?

“不準接!有她沒我!”

祁勝斌:“可是,我媽說了,她現在身體不好幹不動……”

孟鑫瀾:“她身體不好難道我身體就好嗎!我天天也這病那病的吃一堆藥你沒看見啊?還想讓我照顧你姑娘,你想什麽呢?你自己兒子怎麽恩將仇報的你沒看見啊?再多一個那樣的女兒糟踐我還活嗎?祁勝斌你有沒有良心啊?!”

祁勝斌被罵得狗血淋頭,又向來優柔寡斷沒主意,隻能拖。

一邊是孟鑫瀾死不讓步,一邊是他媽打電話不停催催催,他也兩頭不是人。

祁勝斌怎麽也沒想到,這拖啊拖的,就出了大事。

那天中午,他正準備出一趟長途車。突然接到村裏的人打電話到車隊,給他說他老娘快不行了。

祁勝斌慌得不行,趕緊匆忙請了同事帶班,又打電話給兒子一起匆匆跟趕回鄉下,指望見他老娘最後一麵。

……

祁勝斌和祁衍的車子在農村的土路上翻了,翻進深溝裏,很嚴重的事故。

祁勝斌傷的不輕,幾處骨折、臉色慘敗、吊著個腿。

祁衍直接icu。

本來孟鑫瀾聽說出事是很急的,結果一聽祁勝斌隻是骨折而小拖油瓶差點撞死,瞬間心情大好。這簡直是太太太隨了她的心願!

當然她在祁勝斌麵前不可能表現出來,轉頭出了門後忍不住笑逐顏開、神清氣爽!

哈哈哈都icu了,不死也得殘!

最好還是趕快死了,這樣她兒子就徹底解放了!

本來這事孟鑫瀾還想盡量瞞著兒子,她可不願意看她兒子還要為小拖油瓶擔心為他哭、還要照顧小拖油瓶。

可惜這麽大的事她想瞞也瞞不住。icu重症病房不讓家屬陪伴,規定每天隻有40分鍾的限時看望,她還想方設法攔著兒子不給看。

卻根本攔不住。

他的兒子時間到了,就直接進去看人。不給看的時候,就安安靜靜守在離病房最近的地方。

沒有表情,沒有聲音,就垂眸安安靜靜的,跟他說話他也並非完全沒有反應,卻也並不怎麽願意回答。

就那麽待著,不吃不喝也不睡。

孟鑫瀾是什麽方法都試過了,勸也勸不動他、拉拽哭鬧也沒反應、席地打滾他統統不理。那雙灰眸一片死寂,自始至終沒有抬起臉看她一眼。

孟鑫瀾不禁氣得一通抱怨亂罵,可罵完了,還是心疼自己兒子。隻能又哭哭啼啼去求icu的醫生幫忙勸勸。

醫生歎了口氣,說如果他非要在這陪著才能安心,就讓他陪一下吧。確實坐在這耗身體,可精神崩潰了問題更大。

孟鑫瀾沒辦法,又抹著眼淚回去抱怨祁勝斌。

說你一個專業司機,也開了幾十年的車了,就算是開夜車也不至於把車給開溝裏去啊?

……

祁勝斌整個人異常萎靡。

他雖然沒像他兒子一樣重傷昏迷,但多處骨折也是相當受罪。更別提生理上受到的傷害和他這幾天精神上承受的打擊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那個車子,不是他開翻的。

他們那天中午趕到村子的時候,他老娘已經咽氣了,村裏人紛紛勸說節哀順變,好歹老太太也沒受什麽痛苦。

說著村民又幫忙置辦相關的壽衣壽材之類,祁勝斌恍恍惚惚的。一想自己也好幾年沒回家了,連老娘最後一麵都沒見上實屬不孝,正在跟前跪著正發呆呢,突然聽到他兒子的聲音。

黑發少年像是瘋了一樣問所有人,我妹妹小玥呢?我妹妹小玥去了哪裏?

祁勝斌這才想起來,他還有個女兒在農村,而他從頭到尾一直就沒瞧見女兒的影子。

女兒小玥不見了。

父子倆一連問遍整個村子每一戶人家,都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不少鄰居還反問祁勝斌,已經有一兩個月沒見到小姑娘了呀,確定不是你們接回城裏了嗎?可她奶奶之前確實一直說兒子要來接小姑娘回去的,我們都以為是你們給接回去了的啊?

祁勝斌顫抖著說他從沒接女兒回家,全村人趕緊發動一起幫忙到處找人。

山溝溝裏、小學校裏、玉米**裏,大家從白天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祁勝斌失魂落魄、煙接連抽了一根又一根,沒有女兒的消息。

他當爹不稱職、不夠關心女兒是一回事,可女兒沒了卻是另一回事。

好歹也是他親生的、親手抱過的小姑娘。

夜幕降臨,一無所獲的幾路村民們紛紛回來了。小姑娘找不到,而村子附近正好有條河,人們自然聯想不禁窸窸窣窣地議論,該不會是掉河裏了吧?

村子裏以前也有小孩失蹤,找了好些年才確定,就是失足掉進了河裏。

可也有人陰謀論,說孫女真失蹤了那麽久老太太難道能不找?肯定就是祁勝斌把女兒接走了。這當爹的不做人,多半把自家姑娘送人了或者直接賣了,還在這裝傻!

當天晚上,祁勝斌垂頭喪氣給孟鑫瀾打電話,告訴他今天肯定是回不去城裏了。

小玥得繼續找,他老娘的後事更得處理。按這邊規矩明天一大早就得出殯,今晚上親屬必須去找一下這一帶有名的神婆,替老人提前買好上路的打點錢。

祁勝斌強打精神,問了神婆的住址,開車喊祁衍跟他一起去。

路上,祁衍全程一言不發。

這種感覺就仿佛當年老婆跳樓的事情又來一遍,祁勝斌心虛得厲害,又覺得自己實在無辜。

難道他就願意老婆跳樓、女兒失蹤?他真的不想的,可事情一件件偏偏發生了,一切好像就是他的錯一樣。

他也就隻能一個勁在那故作輕鬆、絮絮叨叨。

一會兒說自己是大孝子要給老娘多買點金元寶,一會兒又說神婆能算出小玥的下落不用擔心,還訕訕說要算算祁衍媽,還要算算他自己,說自己這幾年太倒黴、流年不利。

他胡言亂語了很多,雨越下越大。

突然一聲驚雷,車身一斜。

在閃電的獵獵白光、傾斜的車身裏,祁勝斌隻記得看到副駕兒子漆黑幽深的眼睛。

他根本猝不及防少年撲過來把方向盤直接朝一側打死,雨天山路邊全是深溝,祁衍從小就知道。

所以他怎麽會這麽做,除非不想活了。

除非,不想活了。

車翻了。劇烈的撞擊、疼痛,黑暗死寂。

……

……

卓紫微匆匆趕到醫院已經是一天以後。

消息很快在學校就傳遍了,人盡皆知祁衍雨天山路跟他爸起爭執,搶了方向盤結果車毀人重傷。

卓紫微找到程晟的時候,正好趕上icu能進去探視的那四十分鍾。

他跟著程晟進去,卻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麽安慰的話。程晟垂眸,細細地替躺在裏麵的人擦拭身體,他則手忙腳亂地配合打熱水、擰毛巾。

祁衍身上各種管子、慘不忍睹,就連手上的指甲都劈了,一片淤血青紫。那慘狀卓紫微隻敢仔細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甚至都懷疑還有什麽可擦的,他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好地方了!

躺著的人,曾經是他們所有人心裏的小太陽。

如今萬物冷寂、黯淡無光。

從icu出來程晟他那個媽又來了,身後還帶了幾個親戚一樣的中年男女,刷地圍上來就叨叨:“小晟,你要懂事啊,你媽年紀大了,你現在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將來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有事啊,快快跟大姨去吃個飯吧!”

說著就七手八腳伸手上來了,一邊各種勸說一邊拉扯。一個個打扮庸俗神情諂媚,卓紫微看著都要瘋。

這要是他家親戚,他當場得拿刀殺人!

孟鑫瀾更是首當其衝:“小晟,你倒是理一理媽媽啊?你這樣讓人多擔心你知道嗎?”

“兒子啊,你不能這麽不講道理的!媽媽是真的擔心你身體呀?你一直不肯理媽媽怎麽回事啊?車禍是事故呀,你總不能把這也怪在你媽的頭上吧?發生這種事我肯定也不想的,你再怎麽著急總不能一直不吃不喝呀!”

卓紫微:“阿姨拜托你,給他點空間好不好?別吵了!沒看到他都快難過死了!”

但和潑婦講理沒用的。

他讓潑婦別吵,潑婦馬上跟他爭“你算哪根蔥”,順帶著一群親戚指手畫腳的附和。

幸而卓紫微剛才過來的路上還打了電話給了祁衍七中的朋友紀南祈。

此刻電梯門打開,紀南祈正帶了一群小混混趕過來。

小混混:“嗚哇哇哇哇衍哥沒事吧——?”

卓紫微對孟鑫瀾:“快滾。”

……

孟鑫瀾和親戚迫於小流氓們的壓力,悻悻離去。

程晟則說要去取錢,交icu的費用,卓紫微陪他。上上下下跑了好幾個窗口,程晟做事利落,事情辦得還算順利,而這個祁衍一直以來精心嗬護的易碎品,好像也沒有傳說中那麽脆弱。

辦完事上樓,程晟身子晃了一下。

險些從樓梯上跌下去,好在卓紫微一把拽住他,他卻依舊灰眸平靜:“沒事,沒吃東西血糖有些低,我去買點東西就好了。”

卓紫微趕緊讓他坐下別跑了,自己下樓去附近買了包子和粥。

回來路上正好遇到他家小虞清也來探病。病房外程晟喝了粥,沒過多久,卻一臉痛苦地重進洗手間把剛吃下的東西全部嘔了出來。

虞清:“小晟哥哥……”

“沒事,”程晟漱了口,依舊波瀾不興,“我真的沒事,不要擔心。”

他又把包子給吃了,一會難受又吐,吐完了再買再吃。

卓紫微和虞清陪他一直到晚上。

“你們早點回去吧,太晚了家人會擔心。”

但卓紫微還是拉著虞清又多陪了他一會兒,一直到時間實在太晚了不得不走。

那一天醫院外麵的天空上好多星星,卓紫微仰起頭,隻覺得一切那麽的空洞遙遠而不真切。

虞清扯了扯他:“……不哭哦。”

夜風微涼。卓紫微轉身抱住小傻子,頭埋在他體溫很高的肩窩裏。

很難受,那種鋪天蓋地的難受無法言說,偏偏他又隻能幹著急,幫不上任何忙。

他抱著虞清,突然間想起祁衍說過老城區有個寺廟,廟裏有一個許願池。

卓紫微不是這座城市土生土長的人,這是第一次來到許願池。虞清家倒是每年都會來例行許願的,他就教卓紫微應該怎麽拋硬幣。

第一次,沒拋進去。

第二次虞清拉著他的手,終於把硬幣成功扔了進去。卓紫微這時才突然想起來他其實是堅定的唯物主義,不信鬼神。

但如果,可以讓祁衍活下來。

如果,能讓他早日康複……

他也可以因此變成有神論。

“拜托,請讓他醒過來吧。”

“求求您了,不要那麽殘忍。他們那麽好,那麽不容易。”

他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好像一直都覺得,他們兩個最後一定能衝破一切困難重重在一起,或許還要到國外結個婚。

而他一定要拽著小傻子去給他們當伴郎。

他一個本質悲觀的人,都從來不認為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祁衍的光芒就有那麽閃耀,他連那一天的畫麵都隱約看到了。

本來曙光在即。

可為什麽一轉眼間又隻有此刻眼前的泉水,冰冷而捉摸不透。

那晚卓紫微送虞清回家,就不願意走了。他沒辦法一個人麵對冰冷的寢室。

那晚他抱著虞清,勉強得以安眠。

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一個溫暖懷抱的安撫,這一夜會難熬成什麽樣子。

而程晟,這一夜要怎麽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