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那一夜,程晟其實最後回了家。
撐了兩天兩夜已經是極限,不可以再不休息,病倒的話隔天icu四十分鍾就沒法陪小衍了。
他洗了個澡,沉沉睡了個覺。
第二天清晨,陽光灑在床單上。
床鋪還殘留著它主人身上的氣息,好像一伸手就能抱到那個洋溢著溫暖的男孩,一切恍然如夢。
這個家是那麽的好。
程晟恍恍惚惚地起床,浴室的架子上還掛著成對的暖色毛巾,鏡子前是成對的杯子和牙刷。
杯子是一黑一白兩隻貓的形狀,撅著屁股尾巴勾在一起。
他彎腰洗臉。水滴打濕了拖鞋,落在鞋麵大眼睛的灰兔兔臉上。它鼻子紅紅的看起來很委屈。
成對的黑兔兔拖鞋。孤零零在玄關。
程晟沉默了片刻,安安靜靜地擦完臉,忽略刺痛的胸口。
他打開了冰箱。零度冷藏格裏還放著全麥吐司,蘋果醬是日本空運的還沒開封,祁衍說過兩天一起嚐嚐。
程他把吐司烤了,抹上微酸的蘋果醬。吃了很多,還喝了半瓶牛奶。
然後打掃了屋子。
打掃到一半去洗手間吐了一回,吐完平淡地擦去生理的淚水,漱完口又把剩下的牛奶喝光了。
icu探視的四十分鍾很短,但有時候又異常漫長。
祁衍的黑發一個多學期沒剪,現在已經好長了。
程晟幫他擦洗完,就呆呆坐在床邊,輕輕把手指蹭在碎發邊上,勾勾纏纏。
少年安安靜靜地躺著,沒有血色。
輸液管一滴一滴,把原本溫暖的手都沁的冰涼。
他的臉頰和鼻梁上幾道好深的傷口,不知道會有多疼。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共就那麽幾個想要守護的人,現在都沒有了,更不知道有多疼。
是不是就是因為太疼了,他委屈了、失望了,再也無法承受,所以才睡著了。
也許,再也不想醒來。
程晟不怪他,他清楚祁衍這麽久以來的一切努力,知道他有多累。也舍不得他繼續麵對冰冷和殘酷,更不忍心去叫醒他。
探視時間結束了。
程晟又去了前樓。祁衍媽媽的住院費又該續交了,幸而銀行卡裏的錢是夠的。
程晟跟這邊護士重新溝通了治療方案,每天都會過來看一眼。
小衍現在沒辦法照顧他媽,他要幫他照顧她。
祁衍說過他媽媽喜歡鮮花。程晟上次過來就給她帶了鮮花。
現在那花插在瓶子裏,仍然嬌豔。
窗子透過的陽光很明亮,睡著的女人依舊蒼白消瘦,好像她就會一直這麽睡下去,直到緩緩變成一張脆弱的紙片,最後無聲無息從這個世界消失掉。
“阿姨……”
程晟澀然叫了她一聲,卻不知道能再說什麽。
或許因為小衍說過他媽媽善良又溫柔,他總覺得她好像可以是什麽守護天使,能在冥冥之中保佑祁衍、保佑妹妹的健康平安。
可是那多半是不可能的吧。
阿姨哪怕以前真是天使,發生了那麽多事也不可能再是了。
她如果現在醒過來、知道兒子女兒都遭遇了什麽,當場拿刀捅死他這個壞女人的兒子,程晟都絲毫不會意外。
……
卓紫微前幾天還暗暗慶幸,程晟比他想象中還要堅強。
各種辦理入院手續,繳費,和醫生商討治療方案,學習重症病人的護理方法……冷靜又強大。
卓紫微真心覺得假如角色顛倒,換成祁衍都未必能像他那麽冷靜自持。多半什麽聰明才智、意氣風發統統作廢。
可偏偏是“易碎品”,在那麽巨大的打擊下不僅沒有倒下,連一句抱怨一滴眼淚都沒有,一件件事情處理地井井有條。
過了幾天,卓紫微才漸漸覺得哪裏不太對。
程晟是做得很好,一切無可挑剔。
過於無可挑剔了!仿佛抽離了感情一樣,眼睛裏始終平靜得無波無瀾。
幾近於塵埃落定的死寂。
卓紫微小時候看過一則寓言叫“井底的人”。一個人在一處荒郊野嶺沒有人煙的地方不幸跌進了一口暗無天日的廢井。井底那麽深,外麵又沒有人。
一切哭喊和求救都再無意義,隻能恍惚坐在井底一言不發。
沒有結局的死寂故事,比絕望更加絕望。
但卓紫微真心覺得一切還遠到絕望的地步。
醫生說了病人雖然沒醒但情況還算穩定,每年進icu的人都很多,能活著出來的也有一半。祁衍雖然重傷但並未不幸截肢、沒高位截癱,也沒成植物人,應該慶幸。
哪天醒了,恢複一下將來繼續活蹦亂跳,也不是沒可能!
卓紫微:“還有,我最近開始研究玄學了。”
“以前不信這些,但研究多了,好像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高三有個會算塔羅的學姐,我找她幫祁衍抽了三張牌,都是正位置的好牌。”
“所以你就別自己嚇自己了,他不會有事的。連醫生都說希望還很大。”
程晟輕輕“嗯”了一聲。
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他低頭看祁衍的病曆,依舊是垂眸話不多。
卓紫微歎了口氣。
就連夏令營認識的岑心小姐姐那麽活潑,都對於程晟這悶葫蘆屬性無能為力:“我一直把他當做學校裏最好的朋友,什麽秘密都告訴他,可他怎麽就對我總是有很多秘密呢?什麽都不跟我說,哼。”
當時卓紫微還替程晟辯駁了幾句。
也不怪他不願意說。程晟能說什麽?無論是戀愛還是家人,都無比複雜、難以啟齒。怎麽說?
這樣一個人,要怎麽才能和人敞開心扉。
可不敞開,獨自承受總有一天要出事。
卓紫微作為一個同樣心思重且經曆過全盤崩潰的人,深知這樣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
但他又能怎麽勸?
誰都勸不了程晟。恐怕非得祁衍本人趕緊醒過來,好好抱抱他讓他安心。
所以,祁衍這混蛋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醒啊?睡睡得了,還準備躺多久?媽的搞同歸於盡都沒能把對方搞死,趕緊詐屍吧,不然真的要親者痛仇者快了!
小混蛋別的什麽都好,陽光聰的又厲害,怎麽就那麽衝動!
卓紫微覺得等祁衍醒了,他真的要給他來一整套思想教育才行。
命是什麽?命是就算沒意思就算很痛苦就算看不到光,也依舊非常珍貴,絕對不能甘心輕易交代出去的東西!
卓紫微割了自己那麽多年,各種負麵情緒壓抑了那麽多年,反而比誰都清楚。
被關精神病院那麽絕望,窗子就在眼前。他都不願意跳!
悲觀消極自殺傾向都知道懸崖勒馬,都知道惜命,祁衍倒好!
一點征兆都沒有,一步到位真他媽狠!
……
學校裏,竟然還有人幸災樂禍。
祁衍之前不好好考試拉低平均分,班主任臉上無光一直想整他。之前就喜歡在政教處領導那裏做工作,就想要拿到“再不好好考試把你留級了”的禦旨。
結果被領導一通臭罵。班上最後幾名裏也有教育局齊局長的女兒。怎麽著,難不成還想把局長小姐給留級了?
班主任很是吃癟。
結果現在祁衍出事,他手舞足蹈,毫不關心自己班上學生的死活,隻高興平均成績這次穩了。
如果不是怕爹媽又鬧,卓紫微都恨不得這次考個鴨蛋甩班主任臉上。
讓他好好臉上有點光。
算了,不值得,三十多歲前途一般、身高一米六不受歡迎的油膩庸俗男,估計過得也不太好吧。
而在這個連一對一的父母都不能全部好好愛自己的孩子的世界,又怎麽苛求一對多的學校裏,每個老師都有足夠關愛學生的人性光輝呢?
……
卓紫微以前每次多看透一些卑劣的人性,都會更覺得人生陰暗。
可這次,黑天海嘯、風雨飄搖,他卻身在一小片寧靜燈火的避風港。
晚上在虞清家吃火鍋,小吊燈昏黃溫馨,鍋裏咕嚕嚕的,虞清他妹也喜歡卓紫微,一個勁給好看的大哥哥夾羊肉卷。
虞清妹妹是虞清被車撞確定影響智力後,特批生的二胎。
但雖然多生一個,但他們爸媽對他倆很公平,沒有因為妹妹聰明伶俐就偏愛妹妹,沒有因為兒子很可憐就偏心兒子。
“好吃嗎紫微哥哥?”
“嗯,好吃。”
羊肉很美味,火鍋氤氳出蒸汽很燙,卓紫微突然愣住。
“哎哎呀呀,怎麽了?”
他看起來有點恍惚萎頓。一家人還以為他燙著了,手忙腳亂的又是拿冰水又是關火。
卓紫微搖頭。他隻是突然間,好像明白了程晟這些日子的無聲絕望。
程晟每天都去醫院守著祁衍,卓紫微毫不懷疑他是全世界最盼著祁衍早日醒來的人。
但會不會,他在等,可同時也沒在等。
因為無論祁衍醒來或者不醒來。一切都已經不會再是原來的樣子了。
……
祁衍住在icu的那段日子,隻有四點準允許探視,程晟不管老師怎麽說,每天雷打不動下午三點半離開學校。
如今兩周過去情況穩定,雖然人沒醒,但終於出了icu轉進普通病房。
程晟終於可以多陪陪他。每天放學就趕過去替他擦洗按摩。在祁衍病房裏寫作業,寫完了就給他讀點書,總待到深夜才回家。
睡得很少,卻不怎麽困。
以前祁衍照顧他的時候也睡得很少,總說隻要能看著哥哥就不困,實在不行補一杯咖啡就好。
程晟那時候不信,現在信了。
事實證明,意念的力量有時候好像真的比想象中強大。
他以前胃痛常是神經性的,一遇到什麽難受的事馬上翻天覆疼給你看,有時心髒還會跟著一起罷工。
而現在,他一遍遍想,不準生病,小衍還要依靠我。所有的身體機能都給我聽著,都給我撐住,好好照顧他不準倒下!
結果它們真的聽話了。
就連他在反複天昏地暗地吐了很多次又硬塞吃的之後,現在已經練到吃什麽都不吐了。
程晟五月份出院瘦得脫形,一直都很難看。祁衍想方設法各種養他,精心養了一個夏天都沒養胖幾斤。
反而這些天吃得多,鏡子裏麵的人幾乎回到了生病前熟悉的輪廓。
隻有一次例外。
那天他晚上握著祁衍的指尖發呆,突然胸口毫無預兆心髒撕裂一般放射狀的劇痛。
痛得他伏在病床邊渾身顫抖說不出話,努力伸手把海獅玩偶抱緊懷裏、壓在胸口咬牙忍住。
小海獅是他從家裏飄窗抱過來的。他習慣了病房有它。
他抱著它,疼得冷汗涔涔咬牙輾轉。
一遍遍安慰自己,相似的劇痛他以前嚐試過一次了,能忍過第一次就能忍過第二次。
沒關係,不會死。
……
最後果然有驚無險地又挺了過來。
日子繼續,卓紫微再來時卻一把拉過他,鄭重其事對他說,程晟你不能總是這樣。
“你真的別總往最壞的地方想!”
“你以為祁衍真是什麽頭腦清楚的人?他做所有事情都過腦子?他笨得很,幼稚又衝動!”
程晟垂眸苦笑。卓紫微雖然智商高,卻真的不怎麽擅長說謊。
明明他們都清楚。
祁衍是真的有一瞬間不想活了。
什麽都不想要了。在那一瞬間,他與他共同經營的一切既有的溫暖、約定的將來,都沒有成為在懸崖邊緣拉他回頭的一絲明光煙火。
摯愛跳下萬丈深淵,被留下的人千刀萬剮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後的一片死寂,隻是因為程晟其實,一直在安靜等待審判。
奶奶沒有了,寶貝妹妹沒有了。他的小天使已經絕望到不想活下去了。
不會再想醒來了。而如果醒來,則絕對不可能原諒。
隻是程晟真的舍不得。
才一起住了半年的溫馨小家,飄窗上那麽多小毛絨,床單和被套好多都是他們一起挑的,還有買了沒拆開的電熱毯。
所有一切美好又讓人眷戀的人間煙火,他那段在祁衍身邊被嗬護疼愛的日子,第一次從井底看到了陽光。
但一切又都要沒有了。
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連著正文一起看的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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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衍其實,是“車翻了你去死”,並不是普遍認為的同歸於盡。但也不算蓄意謀殺,就是被刺激了臨時起意,但幹得很漂亮。
這事要是成了。農村土路無監控,算他爸自己駕駛事故狗帶,他清清白白。
可惜沒成,在程晟眼裏就是他自己想死,就特別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