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卓紫微真心佩服。

事實證明,祁衍跟他哥是真有心電感應。

明明住院樓那麽多人,祁衍隻用了不到二十分鍾就找到了程晟所在的病房。

病**的程晟臉色非常蒼白。

卓紫微長那麽大,還從沒有見過一個同齡人能是這麽個糟糕的狀態。

雖然整個人是安安靜靜、不爭不搶的樣子,卻像是經曆了連天的風雨、被抽幹了靈魂,滿是疲倦和沉寂。

祁衍走過去。

少年灰敗的眼睛裏才像是重新閃過一絲微明,很快又像是繁星隕落一樣暗淡下去。

他的臉頰些微的紅腫,明顯被人打了巴掌的樣子。眼角下麵有指甲印,脖子上更有被掐過的傷痕。

祁衍:“誰弄的?”

“我沒事,”程晟搖搖頭,嗓子澀啞,“你怎麽來了。”

祁衍沒說話,隻定定看了一會兒他的臉。他俯下身,指尖隔著被子放在他的手上,隔著被子都能感覺到下麵那隻手的冰冷。

可那麽冷的手,還要在被子下偷偷掩著腹部。

“小晟,你胃又疼了?”

“沒事。”程晟垂眸,繼續搖頭。

祁衍:“別騙我。昨天還好好的,你的臉怎麽了,是不是我爸、你媽又幹什麽了?”

程晟無言,偏過頭,盯著窗台一顆快枯敗的小仙人掌。半晌抬起眼睛,隱忍的灰眸裏依舊很溫和。

“不是的,沒人幹什麽,都是我自己的錯。”

“我真沒事的,小衍,你還是快走吧。”

“我媽她,一會兒要回來了。你知道她那個人的,你早點回去,不然她……”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熟悉的尖叫:“你來幹什麽!”

“誰讓你來的?!你憑什麽來?”

祁衍轉頭,就看到孟鑫瀾拎著不鏽鋼保溫盒站在那兒。五官尖尖、臉色潮紅頭發微亂,正一臉怒意洶湧地咬牙切齒站在門口。

“你給我離他遠一點!!!你這個拖油瓶、小賤種,誰準你來的,你還敢碰我兒子??”

卓紫微之前久聞祁衍“後媽”孟鑫瀾之名,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真人。

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她一邊罵,一邊已經衝了過來,抄起手裏的保溫盒就劈頭蓋臉往祁衍身上砸。

“祁衍小心!”

一切太突然,祁衍也隻來及呼吸道一陣灼熱的水汽。

指尖劇痛,滾燙的湯撒了他半身,保溫盒摔在地上好大聲響。

不止卓紫微大驚,就連其他**的病人和家屬也都驚了。

隔壁床的幾個病人家屬,早都知道這個皮膚白白、聲音尖尖女人的厲害,畢竟她自從兒子入院,就已經聒噪得快把同一房間的人給煩死了——嘴巴不閑著,不是抱怨就是找茬,聒噪又刻薄,關鍵還迷信。

住個院,一會兒弄塊破玉絮叨著硬塞給他兒子說開過光,一會兒拿張紙符硬塞她兒子鞋裏說要踩小人。

她兒子也是慘,難受得吐了幾回,疼得蜷縮在**大汗淋漓,她就骨折迷信,也不幫忙努力讓他舒服點。

有空也是跟醫生鬧,一個勁嚷嚷來醫院有什麽用,都治不好,她要打電話給“大仙”讓大仙鎮壓。

隔壁床幾家都忍不住想要懟。既那麽不相信科學,來住院幹嘛?

誰都巴望著這女人快點兒走,好清淨點。

結果誰想到眼下變本加厲,那個腿不好來看她兒子的男孩,也不知道怎麽惹著她了,她就直接拿保溫盒裏滾燙的湯燙人家?!

什麽人啊!

幸好這是冬天,大家都穿得多,盡管如此少年**在外的手背也已經通紅一片。

換成夏天還得了?是要出大問題的!

然而這還沒完,轉眼間瘋女人先又抄起了閑置在旁的掛水架子,開始不要命地少年身上砸!

“滾!滾!滾!你給我滾!快滾!”

她一邊砸一邊罵,聲音尖利失控:“你怎麽不早點去死呢!你個禍害精、你個掃把星!你居然還有臉來?”

“你就是上天派來禍害我兒子的,你就是我們全家的喪門星!你還來!給我滾,給我死在外麵!你怎麽還不死呢!討債鬼!倒黴貨!狐狸精!”

周遭病人家屬坐不住了,趕緊拉走那個單薄少年。

那可是鐵架子!砸不好會死人的,這瘋女人是真瘋了吧,是想把孩子給打死嗎?

卓紫微也眼明手快,衝過來抱住女人的腰:“祁衍,走!快走!”

……

“後媽”比傳說中還瘋,此地不宜久留。

卓紫微拉起祁衍就想走,結果卻沒能走掉。

醫院見人有鬧事,火速報了警。醫院隔壁就是中心派出所,趕過來處理問題的是派出所幾個年輕小警察。

中心醫院這個片區身為城市最古早的老城區,可以說是魚龍混雜,幾個年輕小警察入職三五年而已,也算是徹底見識到了“人間百態”。

花式醫鬧、鄰裏糾紛、家庭醜聞——普通百姓私底下的生活,出乎意料的多姿多彩。

光這幾年遇到的,什麽調戲友妻引發的血案啦、婆媳互毆、家暴、未成年人懷孕等等,每周都夠做幾起狗血民生節目。甚至以前隻在書裏看到的所謂“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也不是沒有。

事實證明,藝術源於生活,生活卻永遠是藝術無法企及的王者。

今天的局子裏就又來了個潑婦,瘋了一樣張牙舞爪,居然罵那個十幾歲的小少年“喪門星”,“狐狸精”“勾引我兒子”“不要臉”?

民警們雖然覺得頭大,但也見怪不怪了。

行吧。這世上啥人都有,不稀奇!

孟鑫瀾:“放手,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呀!你們抓著我幹什麽,你們抓他啊?他們隻看到看他年紀小是不是?你們都被他給騙了!你們根本不知道他心有多黑!有多壞!”

“他就是個人渣、他不正常!從前幾年就開始了,我早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赤身**的搔首弄姿勾引我兒子!嗬,你以為自己很成功是不是,瞧你那一臉**狐媚樣兒啊!”

她歇斯底裏。越罵越難聽越罵越瘋,越罵越收不住。

她也不想那麽瘋,可她實在忍不住。這麽久以來,她一直在忍耐,一直裝作視而不見,壓抑著誰也沒有告訴,知道這一刻,一切終於像是閘口決堤一樣!

可惡小賤種,竟敢用髒手染指她的寶貝?

前段日子,孟鑫瀾求了“大師”很多次,可“大師”的嘴角總帶了些諱莫如深的嘲諷。

最後被她問煩了,大師就長歎,“你當然是想要你兒子恢複‘正常’,可你家那孩子……跟人家之間有條老天爺給的線連著,也不好斷啊?”

孟鑫瀾是迷信。但為了唯一的兒子,她也可以不迷。

她也可以當場翻臉掀掉大師的攤子,大罵你們算命的胡扯八道,都是大忽悠、大騙子,為賺點昧心錢胡扯八道編排我兒子。

可怎奈最後回去,卻隻是自己把自己氣哭了一整晚。大師的話再離奇再不可信,也已經精準地炸開了一直以來她心裏最深、最隱秘、最不願意去直視去細想的一個可能——

為什麽她兒子,明明以前特別正常、特別聽話的。可是從第一天來到那個家,從第一眼看到小拖油瓶,就再也沒正常過?

為什麽會像是被魘了一樣,胳膊肘一個勁往外拐?

為什麽從此做什麽事都是“小衍”、“小衍”、“小衍”?

小拖油瓶有毒。

孟鑫瀾現在不知道有多後悔。她其實早就覺得不對勁了,可她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兩個男孩子,再不對勁能有多不對勁呢?!

真她太鬆懈了,從一開始就不該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哪怕隻有一間屋子!可她怎麽能想到一個男孩子居然也能勾引、帶壞他兒子!簡直咬牙切齒、恨得要死!

……

不一會兒,卓紫微的爸媽也來了。

卓紫微爸畢竟地位高人脈廣,被電話通知的時候就給相關方麵的哥們兒打了招呼。

進了派出所,卓父開門見山:“民警同誌啊,您看這別人家的糾紛,也並不關我家孩子什麽事呀?”

一切確實不關卓紫微的事。

但醫院畢竟報了警,而卓紫微是自願留下來做筆錄幫他同學作證明的。

卓紫微爸:“這孩子!”

卓紫微媽:“別人都躲事兒,咱家這個怎麽還傻乎乎的往身上攬事呢?”

夫妻倆沒辦法,隻好在外頭多等了個把小時。

祁衍爸也來了。

祁勝斌本來心情就不太好。今天單位接了個新的大項目,可萬沒想到對方老總竟然是以前的同事。人家前幾年辭職下了海,現在已經賺到大錢。

前同事成了大老板,當然要在他們麵前耀武揚威一番,腆著肚子好不神氣。

偏偏又有好事之人湊過來跟他過話,說這前同事之前也是拋棄糟糠妻搞了個新老婆的,可人家的新老婆家境雄厚、嶽丈有本事,所以才能下海做生意那麽成功。

“你看老祁,人比人氣死人吧?你形象不比他好得多?你咋沒傍上一個富婆呢?”

“虧了吧?你瞧你找的那個,對你沒啥幫助還帶著病懨懨的拖累兒子要你養。我看你也是想不開,給別人養兒子?你也不能光顧感情啊,考慮現實點,你老了他能管你嗎?”

同事的話至今在耳邊縈繞不去。

偏偏又接到電話,家裏女人孩子鬧來了警察局,還丟臉丟到同學家長麵前,祁勝斌心情就更惡劣。

而卓紫微媽一看“罪魁禍首”家的男人來了,馬上含著眼淚晃著她老公胳膊:“我不管!待會我要帶我兒子去驗傷!憑什麽他們打架,把我家紫微胳膊上抓得一道一道的啊?”

卓父則裝模作樣:“算了算了,都是同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過老祁啊,你也真得管管你老婆孩子呐。你看這吵的,在外頭很不像樣啊?”

祁勝斌臉色更難看。

“……”

卓紫微筆錄錄完,出來了。

中心派出所比較小,隔間也沒有什麽隔音,全程都能聽見那個瘋女人在叫囂。根本就是潑婦罵街胡攪蠻纏沒邏輯,各種栽贓陷害,民警也一臉頭疼的樣子。

而祁衍那邊,一開始還勉強保持冷靜。後來也幹脆不忍了,跟瘋女人對罵。

那在卓紫微看來根本已經不是涵養和忍耐的問題,換成是他也得罵,指不定罵得比祁衍還難聽——鳩占鵲巢還反咬汙蔑,燙人傷人還裝受害者,未免欺人太甚!

如今門一開,還能聽見孟鑫瀾哭叫:“警察同誌,他都那樣罵我了,你們都不管嗎?還有你記錄啊!你憑什麽不記,他就是個小偷!他偷我金項鏈。好幾萬呢!我現在等著拿項鏈換錢給我兒子交住院費,他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把東西交出來!”

祁衍:“喲。怎麽我又變成小偷了啊?”

“挺善變啊,剛才不是還說我勾引你兒子呢嗎?怎麽著,是知道偷你兒子不犯法,偷東西犯法所以臨時改口啊?怎麽啞巴了老妖婆?繼續說啊!”

“怎麽,看我爸來了就不敢說了?繼續說啊,說我勾引你兒子啊?”

“說啊!說老子天天往你兒子被子裏鑽跟你兒子睡,你剛才不是很能說麽?”

“真他媽笑話,幸好老子不是個女的!老子要是個女的,被你這一汙蔑還跳進黃浦江都洗不清了!還勾引你兒子,你是不是自己不幹淨就看別人滿腦子也是屎啊?妄想症啊?潑髒水也考慮考慮基本法吧!”

“祁衍你夠了啊,”祁勝斌吼,“瞎胡扯什麽呢,還不住口!”

“我住口?她在說你兒子跟她兒子搞了呢,你聾啊?真的幸虧我不是女的,不然說不清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她那兒子那半死不活的樣誰要啊?就這樣的媽能生出來什麽好東西?老子還腦子不正常了去勾引她兒子?還往她兒子被子裏鑽?”

“得了吧!我告訴你孟阿姨,你那個兒子送我我都不要,倒是他天天纏著我。嗬,也不看看你兒子天天用什麽惡心的眼神看老子的,還我是狐狸精?到底誰他媽是狐狸精啊?是誰他媽第三者插足別人家庭?”

祁勝斌:“我讓你住嘴!”啪——

卓紫微:“叔叔!”

警察:“這位家長!”

那一掌極重,少年被打得撞在牆上,祁勝斌還不滿意又上去用力踹。

祁衍拖著一條腿來不及躲,卓紫微急著衝過去要攔,卻被一股大力從背後掐住。

卓父推了推眼鏡,還是一如既往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高高在上的不痛不癢:“老祁,你也別這麽衝動嘛,孩子是要教育,打是沒用的啊?”

現場那麽亂,他說的那些不痛不癢話哪有人聽得進去。

祁勝斌一臉凶橫,仿佛要殺了自己兒子,幾個警察在旁拉拽,派出所門口充斥著不堪入耳的爭吵。

在那樣的混亂中,祁衍卻低低地笑了。

是的,他笑了。

那麽讓人氣死人、又讓人絕望的場景,他笑了。卓紫微一時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泥潭深陷的自己。那個被人說成是神經病的自己。

可這時身後,這次不止他爸,就連媽都來拚命拽他:“哎喲,這什麽亂七八糟的呀,惹不起惹不起,不關我們事,趕緊走吧!警察同誌再見啊!”

夫妻倆生拖硬拽把卓紫微拖上了車。

卓紫微:“你們放手,祁衍他……”

“行了你,警察局有警察呢,警察能讓他爸亂來?肯定會給他們調解的,你又能幫上什麽忙?這種熱鬧你少看,這種麻煩事你還不知道少沾?還自己往上湊呢?”

卓父則不由分說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