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窗外霓虹,全是夜色。

卓紫微抱著書包,腦子很亂。

祁衍後媽後爸的暴行他聽說過,卻直到今天才親眼第一次見到,那種社會底層的蠻不講理、胡攪蠻纏,毫無邏輯與毫無底線的狠毒。

怪不得,祁衍一直那麽恨自己的生父。

怪不得,從頭到尾對那人毫無幻想、毫無留戀。

一想到自己以前還說過“羨慕”祁衍,就想回去掐死那個時候的自己!他羨慕人家什麽啊?羨慕人家心硬、感情決絕?

可那樣的決絕是怎麽來的?

卓紫微不禁苦笑,大概和那樣的蛇精病父母相比,任何家庭的父母都已經算是真的還可以了!比如他的父母,再怎麽絮叨,起碼他倆沒有對他辱罵和暴力成性,看不順眼就往死裏打吧?

卓紫微咬了咬薄唇,涼風進了窗子。

就在這時,前排卓母開始拿紙巾擦手,一邊擦手一邊衝天的嫌棄:“那種家庭~嘖嘖嘖。”

“可不是嗎?”卓父附和,“紫微,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下不為例。都已經滿十四歲了,遇到這種事情還不機靈點?讓你走還不走,看到火坑還自己往裏跳啊?今天你是走運了,不然萬一留下案底將來你一輩子都完了!”

卓紫微心口一滯。

他問他爸:“為什麽我會留下案底?”

卓父哼了一聲:“你要是啥事沒幹,又是怎麽能落到警察局裏的呢?”

卓紫微:“……”

做那麽久的筆錄,他爸媽明明在旁邊是聽見了的。本來就不關他的事,他不過是陪著祁衍去了趟醫院碰巧遇上這一場喧嘩,幫忙做個證而已。

卓父:“人家稀罕你作證了?古人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就問結果,被抓傷的是不是你?從頭到尾出力不討好的是不是你?能落到警察局裏,說明你缺乏必然的警惕性!那種家裏頭亂七八糟的人,一開始就該少沾!”

卓紫微:“……‘那個亂七八糟的人’叫祁衍,你們還跟他吃過飯。”

飯局上,還和樂融融。

他爸媽一個勁誇祁衍成績好,各種誇,什麽要多多一起玩、互相幫助,將來一起上全國最好的學校等等等等。回到家更是不忘教育他,人家窮人家的孩子都能這麽優秀,你更要珍惜你的生活之類之類。

卓父:“我看你是隻顧著學習學傻了!吃頓飯就真把人家當朋友?”

“一點情商都沒有,也不仔細想想人家為什麽天天纏著你!窮人家的孩子心眼刁鑽著呢,我看他就是想勾引你去玩,把你的成績拉下來他自己當第一!”

卓紫微忍不住冷笑:“這是惡意揣測吧?”

卓母:“你爸這麽說是有依據的。你看那孩子剛才那滿嘴髒話凶的哦,露出真麵目了吧?那種家庭出來的沒幾個心理不扭曲,成績再好有什麽用!”

“也不知道他後媽說他是同性戀、勾引他哥,是不是真的啊?”

“呸,同性戀精神都不正常。紫微你以後不準理他,當心回頭人家看上你纏著你,甩都甩不掉!那你一輩子就完了!”

“……”

卓紫微靠著後座,無力輕笑了一聲。

可能他的父母有超能力吧,真的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每次都能在他懷疑“也許隻是自己養尊處優、精神脆弱,幼稚、敏感、玻璃心,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時候,讓他再度確定他長年累月的抑鬱得來有因。

窗外,沿街霓虹扭曲起來,鬼怪一般。

明明本來那些亮著的燈,在夜裏應該最美最美的景色。

他爸媽還繼續在前排一唱一和:“哎呀,幸好是今晚鬧著一出子,要是明天可就難看大了!”

“就是啊,幸好幸好。”

明天,是某有頭有臉大領導嫁女兒婚宴。

像卓紫微全家這種,當然是被情邀請的,到時不僅要坐在“有頭有臉的人物”那一桌,還要全程和其他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觥籌交錯、互相吹捧。

他這個優秀的兒子在那種“社交場合”,向來是他爸媽光鮮亮麗的出場陪襯和談資的,可不能有一點點差池。

盡管他們一家三口,哪一個跟新郎新娘都不認識。

……

第二天,領導閨女結婚果然現場很盛大。

無聊的婚宴上,卓紫微還遇到了熟人——同樣“有頭有臉”的教育局副局長夫婦,帶著他們“精心打扮”過的女兒齊曉月。

“……”

所謂精心打扮,就是把一個十四五歲的花季小丫頭套進一個碩大的、三十來歲的高檔紅豔豔富貴花大媽款毛衣裏。

卓紫微心裏默默同情小姑娘。

齊曉月在學校裏的打扮好像也一直極端老氣橫秋+死氣沉沉。

詭異的中老年品位,根本就是故意的。大概他爸媽覺得發育期微胖導致齊曉月的胸非常明顯,害怕她身上的“性別特征”會影響學習,才會發了狂一樣地給她買中性、土氣的衣服,努力把她明顯的曲線遮得嚴嚴實實。

齊曉月乖乖女,也不反抗。

雖然如此,可每次夏莉裏閃亮登場來找祁衍的時候,卓紫微都能看到她自覺躲到教室的角落,努力消失,不和漂亮小姑娘同框。

雖然,偶爾也會微微抬眼,幽怨地看一眼人家漂亮的小裙子、小靴子。

……

婚宴,卓父卓母、齊父齊母一桌,花式商業互吹,一派和睦。

“曉月,你一定要多跟人家卓紫微看齊!”

“是啊,一直第一名,紫微你多帶帶我們家曉月啊,教教她怎麽在學習上事半功倍!”

卓紫微的爸媽向來心高氣傲,那天回家路上倒是一反常態說起齊曉月懂事可愛,讓卓紫微“以後多和這樣的同學玩”。

月色清冷。

卓紫微:“但她成績也不好啊?”

他就想看看父母會怎麽回。一直以來,成績不好的同學和家境不好的同學一樣,都掛在他父母的歧視鏈的底層。

卓父:“你懂什麽!人家爸爸是教育局長,你高中畢業前跟她搞好關係準沒錯!到時說不定高考分數都能給你提前查呢?她成績不好,大不了大學就送出國!在那邊上大學再申請名校研究生,就容易多了!”

“就是就是,之前那個x總的兒子不就是嘛,三本都沒考上,怕什麽?搞點讚助,送去英國一個野雞大學,找個冷門點的專業,英國人少,人家研究生直接申上了劍橋!”

“紫微你主要是成績好,要是不好咱家也送你出國,反正那邊競爭不激烈……”

卓紫微垂眸苦笑。

可能他ptsd又發作了吧,這一切明明是正常的家庭對話,但他隻覺得腦子裏一陣群魔亂舞,生理性地覺得全身出汗。

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嗡嗡叫,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他的父母,總是一邊教他眾生平等、團結有愛,一邊教他階級門第、捧高踩低。一邊教他勇敢正直,一邊嘲諷他替人作證。一邊教他努力踏實、好好學習,一邊告訴他不努力也有捷徑和漏洞。

所以,他到底應該相信什麽?

從小到大被架構的簡單世界觀,就這樣一次又一次推翻,再自己七零八落地重建,然後又被推翻。

更可悲的是,另一個聲音還在嘲諷著,大人考慮得現實點也沒錯啊?誰讓世界就是現實又複雜的,倒是你,天天想那麽多幹嘛呢?

就是你太理想化、怨天尤人,想太多,才把自己的腦子給想壞了。

嗯,也許吧。

卓紫微起身。床邊是穿衣鏡裏的男生,還是那個白襯衫、長腿,俊美又厲害的優等生。似乎有這樣的表象就足夠了。

那層塗彩之下裏麵究竟是不是布滿裂縫支離破碎,根本不會有人在乎。

……

市委小區就在z大新校不遠。

卓、齊兩家也近。而事實證明卓紫微爸媽想讓他跟齊曉月當朋友原來不隻是說說而已玩,第二天齊家就來串門了。

全程大人們聊得火熱異常,全然不管孩子們的心情。

卓紫微心裏暗暗無聊得要死,對麵齊曉月亦如坐針氈。

最後實在坐不住了,他找了個借口:“我約好了去書店拿書,訂了複習資料的。”

兩邊家長馬上:“去書店?曉月一起去,跟人家學著點!紫微你買什麽課後材料,也給曉月參謀參謀,曉月水平沒你好,你幫她挑挑習題!”

終於出了門,耳朵清淨。

少年少女各自都如釋重負一般。

齊曉月乖乖的不敢陽奉陰違,隻能跟著卓紫微去了書店,兩個人雖然同班卻向來不怎麽熟,一路上氣氛僵硬且尷尬。

書店附近的車站,新開了一家奶茶店。

齊曉月瞪大了眼睛看他走進去,卓紫微還問她:“你喝什麽?”

“……”

“我、我媽媽說,這個不能喝的,不健康。”

齊曉月一邊搖頭,一邊忍不住偷瞄看牌子。各種各樣沒見過的飲品看得她心動極了。

卓紫微:“你媽又不在這。”

齊曉月小小聲:“可是,可是我的零用錢隻能買書不能亂花,他們回去要檢查的。”

卓紫微:“我買給你。”

“我、我媽不讓我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我又不會跟你媽說!點!”

從奶茶店出來,齊曉月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杯沙冰。一小口一小口吸,很舍不得的樣子。但眼睛裏的享受騙不了人。

書店在二樓和三樓,一樓則是小女生的流行飾品的專賣店,音響很大,據卓紫微所知,女孩子路過這地方就沒有幾個能扛得住不進去逛一逛的。

齊曉月走過時,腳步也明顯放慢。

卓紫微揚了揚下巴:“去看看?”

“不,不去了吧。”女孩又是那種小小聲,不敢又一臉羨慕地偷瞄,“反正又不能買。”

不由分說地,卓紫微就把她給拽進店裏去了。

齊曉月逛飾品店全程很謹慎的樣子,隻敢羨慕地看,並不敢摸。

卓紫微:“……”

他看她就仿佛看一隻遲緩的小海龜,受不了,幹脆就直接替她上手,拿了個誇張的發箍就往她頭上摁:“試試!哎,不也挺好看的嗎,很適合你啊?”

“不適合不適合!”

齊曉月羞得臉通紅,下意識就知道躲。可偏偏抬眼剛好看到鏡子。

一時間愣住了,那發箍確實很適合她。

小鹿角的,很可愛。

她一直覺得自己又胖又醜,毫無姿色。可這一刻,鏡子裏的自己是有點可愛的,她都快不認識了。

卓紫微又遞過來一個小管:“呐,唇彩試用裝,自己擦。”

她繼續一臉抗拒。可又忍不住擦了一點點。

嘴唇變成了潤潤亮亮、粉嘟嘟的顏色,整個人的感覺立刻又閃亮了一層。

她看著鏡子不敢相信。

雖然還是她。還是胖,還是黑,但是,比她記憶中漂亮多了,終於變成了那種能讓她抬頭挺胸、有自信、不用自慚形穢躲起來的樣子。

齊曉月的眼睛亮晶晶的,半晌,突然又如夢初醒,趕緊把唇膏蹭了。

“好、好看有什麽用,”她把唇彩慌慌張張放回貨架,“我們現在是學生,要以學業為重。和學習無關的東西,一件都不可以碰!這些,等以後上大學了再……”

卓紫微:“哦?這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呢,還是複讀機重複你媽的意思?”

齊曉月不說話。

隔壁貨架,傳來女人歡快的聲音:“莉裏你來,來試試這個顏色吧!咦,好看哎,買買買!”

“啊?同一個顏色咱們家裏還有兩瓶呢!走啦,我們看帽子去吧!”

“真的嗎?還有兩瓶?”

“對!用完再買好不好,家裏的化妝櫃的要放不下了呢!裙子也可以不要了,衣櫃也快滿了!”

“哈哈哈那就打個新衣櫃唄,反正媽媽是一定要打扮我家小公主嘛,多幾條裙子也不多啦,咱們要拍好多照片的……咦,那邊好像是你同學?”

夏莉裏家因為有錢,就住在政府大院旁邊的高檔小區。

兩個校區樓下的進口生鮮超市是同一家,一來二去的,夏莉裏家和齊曉月家也算混了個臉熟。

此刻,夏莉裏那位年輕的後媽看了看平平無奇的齊曉月,又看了看他身邊高挑帥氣、令人賞心悅目的卓紫微。

眼裏瞬間隻有“佩服”二字!

“哇,曉月,男朋友這麽帥啊,還陪你來買東西那麽好?太可愛了你們倆!哦,阿姨剛才看到一個指甲油特別適合你!”

“你看!這個牌子我們家常用的,沒有什麽味道,又顯白!”

“啥?你媽不讓買?你都十四歲了,買個指甲油又怎麽啦?學習?學習是重要,但阿姨覺得塗個指甲油並不影響啊?學校裏不讓抹,那放假在家總可以抹吧,這個顏色就你這個年紀塗了好看,以後就不合適了呀。”

“來來,阿姨給你買!你媽要是問題,讓我來跟她說——大家都年輕過,她怎麽可能不明白呢?年輕時該擁有的沒擁有,長大以後肯定有遺憾的!”

她說就把賬付了,星光燦爛的亮片指甲油塞進齊曉月口袋。

夏莉裏:“沒事啦,你就收下吧!大不了藏起來嘛,那麽小一瓶在家裏很好藏的,萬一你媽問,你就說是過生日時我硬要送給你的唄。同學送的總不能再說什麽了吧,我幫你瞞著!”

從飾品店出來,齊曉月全程像個小幽靈一樣,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狀。

兩人又去書店挑教材,買了一些書然後乘車回家。都回到家門口了,她卻突然停下,開始莫名其妙的抹眼淚。

卓紫微:“怎麽?”

齊曉月捂著臉,就隻搖頭。

卓紫微歎了口氣,心想這丫頭簡直沒救了,這是後悔不應該收下指甲油?就那麽膽小怕是的嗎?

結果,哭了一會兒,小姑娘吸吸鼻子抬起臉:“嗚,我還是想要那個發箍。”

“明明已經有了指甲油,可是,可是,我一直都在想那個小鹿發箍。”

卓紫微:“………………”

他拽起她的胳膊,直接打車回到飾品店。

發箍還在。學霸又過目不忘,把其他小姑娘白天留戀不舍又放下的幾個小頭繩,唇彩也都拿了。

齊曉月:“可、可是,我拿不回家。”

卓紫微:“想辦法藏起來就行!你行的!來來,我幫你弄。”

他幫忙拉開她的小包,把一堆東西塞夾層,上麵壓好書店買的教輔:“對付管的太嚴的爸媽啊,就必須學會陽奉陰違,學不會日子就會很苦。”

齊曉月:“…………”

“你、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樣,”她一臉迷惑,小聲說,“我還以為、還以為你是那種特別一本正經的好學生。”

卓紫微笑笑:“你喜歡的那個人,比我更壞哦?”

齊曉月:“胡說,祁衍比你好多了!咦,不對,那個,不是……你、你、你煩死了!”

然後她才發現,她剛才聽他說祁衍,一時衝動居然拿包砸了校草……這簡直是不可想象,她在幹什麽啊啊啊?!

……

月下回家那段路,齊曉月終於敞開心扉,抱怨了一大堆。

“他們從來不讓我留愛上書屋習、上大學再說。又總是喜歡拿我跟別人比,還每一次都是和別人最好的地方比,要麽就是我沒有這個女孩懂事聽話,要麽就是我沒有那個女孩成績好,連沒有別人長得高也要說!”

“明明以前我成績好,他們到處炫耀我,對我還挺好的。”

“可現在就好像是我給他們丟臉了一樣,每天都找理由罵我、說我不用功……”

“我不明白。難道成績不好,就不夠資格做爸爸媽媽的女兒了嗎?爸爸媽媽的愛也是有條件的嗎?隻有足夠優秀才會喜歡我嗎?”

卓紫微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的家、齊曉月的家,這種從外表看令人羨慕、和睦幸福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從內裏看,家長倒也好像沒有祁衍家那種蓄意傷害子女地主觀意圖。

但不知道為什麽,摧殘心靈的能力,簡直不遑多讓。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卓紫微停下腳步。

“這樣吧,我教你一個特別的能力吧,你牽一下我的手。”

齊曉月迷惑,猶豫了一下,牽住了。

“現在,看著我的眼睛。”

齊曉月:“…………我不要!你想幹嘛?”

卓紫微:“噗。”

記得以前在s市時,全校至少一大半女生喜歡他,現在學校裏應該也有很多女孩是他粉絲。可來了這邊之後,他也是難能可貴的,遇見幾個徹頭徹尾把他不當一回事的人。

程晟、齊曉月、夏莉裏,這幾個人,眼裏都隻有祁衍一個。

不過這也能理解吧。祁衍是比他有意思,比他勇敢、比他有活力,以後身高長起來估計也比他帥,未來可期。

“……”艸,就不該想到祁衍。

同樣是周末。他的周末再壓抑再無趣,好歹也是逛逛書店、喝喝奶茶、陪女孩子買買化妝品度過的,還能一起吐槽一下同款爹媽。

可祁衍呢?

這個周末他要麵對的是什麽?

卓紫微一想就糟心,頭疼得厲害。偏偏一抬眼,餘光又看到附近月下的中心醫院大樓。

……那天在醫院裏,在祁衍被瘋女人打,周遭亂成一團時,他其實看到程晟努力想從**下來。

但程晟實在太虛弱、氣喘籲籲,卻使勁拔手上吊著的針,疼得額角大滴大滴的汗往下掉。

沒有人管他,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沙啞。他的母親肆意傷害他最重要的小寶貝。

那又該有多絕望……

卓紫微反正覺得,像他這種溫室裏的病態花朵,是根本沒辦法去過那樣的人生的。

換他早不玩了,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靠什麽撐下來的。